◎搜索完所有房间后,他们发现最坏的预想发生了。◎
解忆从没见过外公外婆。
她只听说过。
母亲偶尔会提起从前。
她出生在一个蔽塞的小山村,几年前村子才刚刚通电。村里的孩子为了去县城读书,需要翻山越岭,来回四个小时。外公外婆因为深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让她成为小山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书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个倔人,村里人都劝他再生一个,努力生个男孩好好培养,他偏不,他说国家都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儿也一样能有出息。
为了给她省出学费来,他戒了纸牌,从五块钱一包的纸烟转而最便宜的旱烟,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门槛上卷他的叶子烟,卷好了再不紧不慢地去下地劳作。为了让她能够住校读书,免去每天四个小时的步行之苦,他把家里的地承包给了亲戚,自己找了份下矿挖煤的工作。这样一来,他挣得多了,只是每天回家都乌漆嘛黑的,母亲一边给他洗灰黑灰黑的衣裳,一边骂他为了挣钱命都不要了,他则不痒不痛地说,只要把女儿供出来就好了,只要女儿读完书,他就不做了。
在她眼中,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这个顶起她一片天空的男人,在她考上高中那年患上严重的肺尘病。
他瞒着所有人,藏起确诊通知书继续下矿,直到一日在家中咳出血来,才无可奈何地说出实情。
一向温顺的母亲以死相逼,逼着父亲辞掉了矿场的工作。
她的学费还是一年两交,准时准点。家中已经翻天覆地,但她还困于自己小小一寸的喜怒哀乐里,对逐渐逼近的苦痛茫然无知。
直到她在偶然一次陪同班主任外出采购的时候,看见了背着一个比人都还要大的背篼,正艰难地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去够车底一个易拉罐的母亲。
她不知道当时是如何镇定地背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那个地方的。但她永远记得那一晚,她彻夜难眠,眼泪湿透宿舍的枕巾。
从那以后,她比以前更努力读书,拼了命地读书。
她是那个小山村唯一的女大学生,更是唯一的博士后。
只可惜,她的父母没能见到这一天。
在她高考结束后不久,父亲因为尘肺病永远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知道她考上了传说一般的清华。母亲也在不久后,因为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她想随着录取通知书一并送给父母的心里话,在惨白的灵堂前化作一声声呜咽。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将心里话早早地告诉他们。”
“我要告诉他们,你们是我的骄傲,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母亲靠在窗前,神色淡淡地望着天空。
那么多的苦痛和遗憾,解忆不敢想象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一种多么重的绝望,而母亲说出的时候,却只剩下怅然的余韵。
时间吹走了伤痛,让她忘记了,或者是深深地掩埋了起来。
小小的她,踮高脚尖,努力从窗户里探出头,学着母亲的样子望向那无边无际的蓝天。
在那蔚蓝的天边,高耸的尖塔刺破天空。
摩天大楼到了夜晚会熠熠生辉,照亮城里人的黑暗。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随处可见的这片天空,却是一小部分人,踮起脚尖,头破血流才能进入的天堂。
微风吹拂着云彩流动,天空越发湛蓝。
一只白鹡鸰振翅飞过天空,一头撞进瓦蓝的天空,微弱的浪花一层层荡开,白鹡鸰扑扇着翅膀,化作无数条小小的触手,推动逐渐透明的身体游动在水波中。
梦与现实的边界渐渐清晰。
白鹡鸰变成了无色的水母,涌动的海水推着它前进。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墙,暖洋洋地照射在她脸上。
解忆从沙发椅上坐了起来,还残留着梦中的低沉情绪。
她看了眼房间里的另外两人,周然还在呼呼大睡,原野也还没醒。解忆小心翼翼地从休闲椅上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休闲室。
外边的玻璃墙也已经通电,耀眼的海水里偶尔有小鱼来访,甩一甩尾巴,看一看玻璃墙里的囚徒,便又悠闲地游走了。
这一层的结构她已经基本记了下来,往右是九间豪华套房,往左是图书室。
解忆走过图书室,在隔壁的餐厅短暂停留了一会,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把防身的餐叉。
之后是健身房、娱乐室、无障碍卫生间、桑拿室和员工休息区。
路过休息区的时候,解忆特意进去检查了一下标有各人名牌的储物柜。柜子一如昨夜,只有陈皮的柜门是敞开的。
离开员工休息区后,前面就是仓库,解忆拿了所需的罐头后继续往前走。
相继路过配电室和医务室后,她进入水中维纳斯酒店的厨房。
厨具都齐全,就是大多需要重新清洗。解忆将要用的锅碗瓢盆搬进水槽,刚打开水龙头,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她警醒地瞬间掏出餐叉,转身面对来人。
“……是我。”原野举起双手,尴尬地说,“我醒了没见你,猜到你来厨房了。”
解忆放下了餐叉。
“这些都是要清洗的吗?”原野走到水槽边一看,推开了解忆,“你去准备别的,我来洗。”
解忆还不太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她试图抢回水槽前的位置,但是毫无疑问失败了,最后只得到一边去开罐头。
番茄罐头直接倒进锅就行,火腿罐头却是完整的一大块。
等原野洗出了菜板和菜刀,解忆将火腿倒到了菜板上。
正在洗锅的原野瞥了她一眼,不放心道:“你能行吗?要不等我来——”
解忆手起刀落,利落地将火腿片成整齐的一片片。
原野瞠目结舌地看着火腿罐头变成火腿千层:“……你这,行啊。专业厨师?”
“我是学历史的。”知道原野是开玩笑,解忆还是一板正经地解释道,“家里平时都是我做饭,所以熟练一些。”
“你家的其他大人呢?”原野接着她的话问道。
解忆接过他递来的铁锅,将锅架到炉上,一片片火腿和罐头里的番茄接连入锅,她又接了一大瓢水加了进去。
“我家只有妈妈。”解忆说,“我妈是个教授,平时都在实验室带学生,连吃饭都常常忘记。为了让她按时吃饭,我学会了怎么做便当。”
“那岂不是很辛苦?”
“提前备菜,每次都准备好一周的量,要带饭的头一天再花十五分钟做好,第二天微波炉加热。只要习惯了,其实也不觉得累。”
原野没有全盘接受她的说法。
“累还是累,只不过就像你说的,习惯了。”他说。
解忆搅动番茄火腿锅的动作顿了顿,因为她发现,他竟然一言击中了她藏起来的那一部分。
原野握着钢丝球,使劲儿地搓着不锈钢筷子上的一块陈年污渍。他一边专注地搓着筷子,一边对解忆说道:
“从小到大,我家几乎是我妈在做饭。等我考大学了,我也经常忙得错过食堂饭点。我妈不乐意我吃外卖,又不想我挨饿,每天四点起来给我准备饭菜,我每次让她别做了,她也总是说习惯了就好了。”
“但我知道,习惯不意味着轻松,习惯的人只是更会忍耐了。有时候,我会后悔报考本地的大学,早知道就去远一点的地方好了——”
原野终于洗干净筷子上的污渍,他甩着上面的水,忽然看向解忆:
“对了,你刚刚说的备菜是什么?能够提高做饭的效率吗?”
05年的时候,备菜的说法似乎还并不流行,原野一边听一边点头,连连称赞解忆的点子不错。
这是解忆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原野是生活在二十年前,2005年的人。
解忆凝视着原野,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局促地用手背擦了擦脸。
“……我脸上沾着东西了?”
锅里的番茄火腿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
“我在想,”解忆说,“二十年后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原野原本有些紧张,听到她的问题不禁哑然失笑。
“二十年后?太远了。”
番茄的香味在空气中渐渐扩散开来。
解忆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很远,其实一眨眼就到了。”
“查克拉的气味吸引了我,果然我没来错地方……”
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的周然打断了刚要开口的原野。
周然佝偻着背,一手捂着肚子,游魂般晃了进来。他缩着肩膀,往锅里看去:“不错,比我想象得好多了。什么时候能吃?”
解忆估摸了下时间:“十分钟吧。”
“我去叫其他人起床。”周然讨价还价,“把最多的那份留给我。”
不等解忆答应,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解忆继续熬汤。番茄的香味越来越浓,随着沸腾的汤汁扩散在厨房里。
熄火后,原野拿来餐车,两人合力将十碗滚烫的番茄火腿汤送到了相隔八个房间的餐厅。
他们进入餐厅的时候,牟老师已经先到了。解忆把碗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我等大家来了再吃。”
紧接着,冯小米也打着哈欠踏入餐厅。
这时解忆和原野已经将剩下的九个碗都摆放在了各个的位置上。
冯小米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也不动筷,说着要等高哥。
之后是高山寒和唐柏若,他们一起进入餐厅。高山寒依旧坐在黑色的轮椅上,带着礼貌的微笑静静地入场。唐柏若则神情困倦,眼底有些青色,看上去昨夜没有睡好。
没过多久,陈皮和高山遥也到了。高山遥看了一眼餐桌上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但什么也没说,挑了冯小米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牟老师打起笑容,朝他问好,后者敷衍地点了点头,似乎心情不佳。
高山遥不等任何人,坐下就开始吃。高山遥动筷后,其他人也陆续动筷了。
最后到达的是宗相宜,她脸上的妆还没卸,衣服也穿得十分整洁,比起其他人,更像是来水中酒店度假的白领。
宴会厅里还差一人。
除解忆和原野,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发现。
“周然呢?”原野问刚刚拿起筷子的宗相宜,“你看见他了吗?”
“我怎么知道?”宗相宜皱起眉头。
“你没看见?”
“你这话真奇怪,他昨晚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么?问我做什么?”
“他今天早上自告奋勇去叫所有人起床吃饭。”解忆开口。
“……我不知道,他没来叫我。”宗相宜说完,低头喝起了汤,对周然的踪迹并不关心。
解忆和原野彼此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不安。
更加诡异的,是其他人漠不关心的态度。
“今天早上,都有谁看见了周然?”原野朗声问道。
餐桌上稀稀拉拉只有三声回答,分别是陈皮和冯小米、牟老师。
由于没有时间作参考,甚至分不清三人谁先谁后。
“你们的隔壁都有谁?”解忆问。
“我左边是空房间,右边是冯小米。”牟老师说。
“没错,我左边是牟老师。”冯小米说,“右边是陈皮,我本来想挨着高哥的,这小子快了一步,真是阴险狡诈!”
陈皮懒得搭理冯小米,眼皮子也没擡一下,只顾着吃碗里的食物。
“你的右边是高山遥?”原野说。
“那又怎么了?”陈皮挑衅地看着他。
火星子有燃烧的迹象,牟老师无愧于和稀泥第一人,瞬间察觉到了危险。
他抢先一步开口道:“说不定是上厕所去了,这小子,读书时候就惯会磨蹭!我们也别太敏感,先等等啊,先等等。”
“人命关天的事,算不上敏感。”原野没买他的帐,沉下脸道,“我去找一找,你们在餐厅里别乱走。”
“我也去。”解忆说。
原野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他们在各异的目光中走出餐厅,像两个离群的怪人。
包括九间豪华套房在内的所有房间,因为没有钥匙和房卡的缘故,只能从内反锁,人不在里面的时候,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开启状态。
为了安全起见,解忆和原野没有分头行动。他们找过一间间房间,在走廊上呼喊着周然的名字,回应他们的只有寂静。
搜索完所有房间后,他们发现最坏的预想发生了。
在这插翅难飞的水下酒店——
周然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