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孤独,死时亦然。◎
四分五裂的躯体坠落向海底。
一截断臂抛下她,奔向遥不可及的荡漾金色余晖的海平面。
鲜血像雨雾一样往四面八方弥散。
她的心跳即将终止。
一切——一切的初始,要从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母亲的一通电话说起。
……
2025年,江大图书馆前。
解忆拿着震动的手机匆匆走出。
由知名校友赞助的江大图书馆宽敞又阔气,大半窗户都被绿荫所笼罩。解忆避开人群,走到屋檐外的阳光中接起视频电话:
“妈?”
母亲主动给她打视频电话,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解忆的声音不由带上了惊喜。
屏幕另一端的中年女人是她的养母,名叫唐柏若,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今年四十四岁,鬓角已有斑白,迄今未婚。
解忆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大量的精心保养和昂贵的治疗费用,这样的她,原本会静悄悄地死在福利院。
是常年资助福利院的母亲,好心收养了她。
但即便再如何精心养护,没有适配的心脏移植,也只有等死一条路。
出于这样的原因,解忆主动选择了孤独。
她拒绝友情,拒绝爱情。在每一个地方都独来独往,为了离去时不在人世留下悲伤。
解忆唯一的羁绊就是母亲。
“忆忆,你在忙吗?”母亲开口,背景是家中客厅。
解忆注意到鲜少打扮自己的母亲竟然在脖子上围了一条鲜艳的丝巾。
“我不忙,妈——你说。”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不太好。你能走到开阔有人的地方去吗?”
解忆看了眼满格的信号,擡脚往图书馆正前方开阔的柏油大道走去。
穿梭在江大校区里的都是衣着年轻的大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地说笑着往图书馆而去,也有那埋头独行的,不是在发信息就是横着手机打游戏。
解忆背着素色帆布包,逆着色彩斑斓的人流往前走。
“可能是图书馆里人多,我现在走到大道上来了。妈,能听清我说话了么?”
“能听清了。”母亲笑道,“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忆忆,生日快乐。”
解忆的脸上少见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因为经历过那样残酷的绑架谋杀案,母亲从不轻易外露情绪。
尽管解忆发自内心地尊敬她,崇拜她,想方设法想要亲近,但始终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她们隔开。
十四年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解忆对母亲封闭的内心,依然一无所知。
她只能从细微末节中揣测母亲也是爱她的。
“谢谢妈。”她带着一丝期待道,“我晚上没课,我们一起吃饭吧?”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解忆一愣。
“……我听说过。”
母亲耐心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薛定谔是物理学经典理论的支持者,为了攻击新兴的量子论,他提出了后来被量子论学者称为噩梦的猫实验。根据量子论的说法,在打开箱子前,箱子里都会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猫。”
解忆试着解释母亲的问题。
作为一名文科生,解忆平日的兴趣爱好也就是看几本小说,对物理学知道的不多,这样解释已经是她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母亲接过她的话,带着向往的神色说:
“那个年代,英雄辈出,物理学被完全摧毁然后又涅槃新生。”
“当波粒二象性被证实后,量子论发展出一种新的理论,在没有观测的前提下,一个粒子处于各种可能性的混合叠加。只有当发生观测,量子才能随机选择一种状态出现。”
母亲所说,是物理学上一个里程碑式的发现。
在那之后不久,量子论诞生了。
如爱因斯坦一般的伟人,因为不肯放弃神圣的因果论,无法接受时代的变迁,也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
量子论诞生后,层出不穷的物理新发现改变世界,科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人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作为一名物理学家的女儿,解忆也为量子的奥秘所震撼。
视频里的母亲,似乎已经沉浸到她那无穷的物理世界中了。只有这种时候,她死水般沉静的眼中才会燃起炙热的火光。
“我要说的,并非是这种神奇的叠加状态。”
“假若薛定谔的箱子里不是猫,而是人呢?”
“如果同时有两个箱子,一个箱子里是猫,一个箱子里是人,一猫一人幸运生还了,猫和人都会感受到箱子里的二象性吗?”
母亲狂热的神色忽然静了下来,像是石头沉入深不见底的海。
一切情绪都在那张平静的脸孔上湮没了。
解忆不明缘由感到一阵不安。
“猫或许可以,但人大概率不能。”
母亲的用词模糊,但语气已然笃定。
“人有一样猫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能够观测世界的意识。”
“人能够‘观测’自己的波函数以使其坍塌,而猫只能陷在死和活叠加的波函数中。”
“意识使波函数坍缩证明了意识可以作用与外部世界,而外部世界的变化可以引发意识的改变,根据牛顿第三定律,意识也应当能够反作用与外部世界。”
在她二十岁生日这一天,特意打视频对量子论夸夸其谈,这让解忆感到一丝超出日常生活的怪异。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柏若向后退去,慢慢远离画面。
“我相信足够强大的意识可以创造世界,也可以改写世界。”
一根粗糙的尼龙绳像死去的蛇尸,平静地垂挂在画面中央。
解忆察觉到危险,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紧张的心跳在胸口里横冲直撞。
“……妈?”
她喊了一声,而母亲视若未闻。
今日的母亲不光是脖子上系了一块花卉的丝巾,脚上甚至还穿了一双崭新的高跟鞋。宝蓝色的镶钻高跟鞋稳稳地踩在餐椅上,一双会给她煮红枣莲子羹的手,握住悬挂的尼龙绳,像是系超市购物袋那样,用平静的态度打了个死结。
一枚从没见过的戒指在母亲的左手无名指上熠熠生辉。
“妈!”
解忆终于明白母亲想要做什么。
剧烈情绪波动所引发的心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疲软的双腿无法支撑她的重量,解忆只能原地蹲了下来,用全部力气挤出颤抖的几个字:
“妈,别冲动……”
画面中,母亲将打了死结的尼龙绳套上自己的脖子。
帆布包从解忆颤抖的肩膀上滑落,两本岛田庄司的推理小说落了出来。
一个小时前,她还在兴冲冲地挑选心爱作者的新书,打算在晚上度过一个充实有趣的夜晚。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同学?你还好吗?”
一名好心的女老师在她身旁停下脚步,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解忆无力的身体倒向一边,摔倒在地的同时,她仍牢牢握着正在视频的手机。
女老师吓得惊呼一声,连忙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喂,120吗?这里是江大平湖校区,有学生在图书馆前晕倒了……”
短短片刻,解忆身边便围了一大群人。
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解忆都无心关注。
她徒劳无功地喘息着,激烈的心跳声似乎要震碎耳膜,她无法控制僵硬的身体,直勾勾的眼中只有母亲沉稳的身影。
她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哪怕生命,祈求着最后一刻,母亲还能回心转意。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过母亲,她爱她。
解忆翕动着发青的嘴唇,努力想要说出什么,但出口的只有些微的泣音,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角。
比海水更加苦涩。
“不要为我伤心,忆忆。”
画面中的母亲前所未有的温柔。
“只要你我相信,我们就还会相遇。”
在从容的微笑中,母亲坚决地踢倒餐椅。
人群中发出几声恐惧的尖叫。
锥心的疼痛像一把利箭,由母亲瞄准发射,贯通了解忆的心脏。
她痛苦的喘息宛如小兽的哀嚎,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骨节发白,而另一只手,则像是要将心脏直接抓出一样抠着胸前的衣服。
母亲的双腿在半空中绷直,两只手用力地抓住脖子上的尼龙绳,没有挣扎,没有摇晃,母亲的个人意志战胜了求生的本能。
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让她能够做到这步?
钻石的光芒在空中闪烁,就像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坠落。
母亲的身体松弛下来,双手在腿边微微摆动,她垂着头,神色宁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无法挽回了。
解忆的意识逐渐迷离,任由绝望的纯黑侵染她的视野。
被她死死握在手里的手机,在一瞬的黑暗后,母亲的尸体消失无踪。
活生生的母亲再次出现了。
她几乎占据整个屏幕,微笑着问:
“忆忆,你在忙吗?”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不太好。你能走到开阔有人的地方去吗?”
“能听清了。”
“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忆忆,生日快乐。”
解忆濒临崩溃的理智花了好一会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是录像。
是播放完毕之后自动循环的录像。
母亲不仅死了,甚至死在这一刻之前。并且大费周章地设置了自动拨打视频电话的程序,让解忆能够亲眼目睹她的死亡。
解忆几乎要带着泪水笑了出来。
对于母亲,她确实一无所知。
解忆感觉自己被运上了急救车。
还在通话的手机死死地攥在毫无血色的手心里。
“只要你我相信,我们就还会相遇。”
录像里的母亲又一次说道。
急救车里,心电监测仪急促地跳动着。
担架旁的急诊科医生正在焦急地联络医院,患者是晚期心脏病发,恰好有一个生前签署了遗体捐赠,刚刚因上吊自杀身亡被送到医院的死者可以与她配型。
在急促的鸣笛之后,解忆被擡下救护车。
担架床的四个轮子在首都综合医院的光滑瓷砖上飞驰,无数壁挂式叫号机与她擦身而过,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一刻不停地往里输送冷气。
戴着氧气面罩的解忆被推入手术室。
随着麻醉剂的吸入,她的意识渐渐沉入黑黝黝的深海。
混沌中,她看见了一丝光亮,那是家的灯光。十八岁的她兴高采烈地回家,为自己准备的礼物是一双送给母亲的高跟鞋。
她从没见过母亲打扮,也许是怕麻烦,也许是为了方便。
解忆想要补足母亲失去的色彩,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在蜜雪冰城打工:每天最少八小时的站立,中途没有丝毫坐下歇息的机会。
她用亲手挣来的钱,精心挑选了一双镶着方形碎钻的宝蓝色高跟鞋送给母亲。
母亲笑着收下了,但从未穿过。
直到今天。
母亲穿着这双鞋,走上了绝路。
“大出血……准备除颤……”
朦胧的光线,从遥远的地方洒落在解忆的眼皮上。
耳中的声音越来越远。
最后化为一声没有起伏,长长的“滴”声。
意识即将消散,属于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将不复存在。
一切都结束了。
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到死都不曾走入母亲的内心。
来时孤独,死时亦然。
她和母亲,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