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韩家的血脉,怎么可能跟着你姓李!”韩逢年脱口而出后,冷静下来,补充道,“……如果她真是我韩家血脉,当然该认祖归宗,由我韩家抚养长大。但你怎么证明她就是逢月的孩子?”
韩逢年顿了顿,阴鸷的目光盯着李鹜,若有所指地说:“你若是为了达成联盟而试图骗我……你活着走不出这里。”
李鹍闻言立即对他怒目而视,一身腱子肉明显在衣服下拱了起来。
李鹜拍了拍李鹍石头一样的手臂,看着韩逢年,神色轻松道:
“到了别人的地盘上,我多少要讲些规矩。你嫡亲弟弟的血脉,难道你还认不出来吗?这孩子如今也有五岁了,你要是想见上一面,我也能安排一二。”
“……你没把人带来?”韩逢年说。
“老子要是带来,老子还带得回去?”李鹜眼睛一睁,理直气壮道,“在你们武英军答应联盟之前,那都是我们老李家的鹃儿!”
韩逢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一出生就在世家大族,接触的人不是傅玄邈也像半个傅玄邈,哪儿见过李鹜这般死皮赖脸,丝毫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用理智强压住自己的愤怒,却掩不住怒火在眼底蹿腾,如果眼神能杀人,李鹜早在他刀子般的眼神下死了千次万次。
“既然你说她是逢月的孩子,我当然想见一面。”韩逢年说。
为了确认孩子是否幼弟遗留的血脉,谨慎多疑的韩逢年从东道主转换为客人,带着五百精兵来到了青凤军的营地。
两人约好,只是见一面。
但是甫一见面,韩逢年就绷不住了。
他忍不住朝躲在牛旺身后的女童大跨了一步,被一旁跟着他也大走了一步的李鹜伸手拦住。
“韩大人,咱们说好的,只是见上一面。”李鹜说,“我们老李家的娟儿怕生,你可别吓着她了。”
娟儿拘谨地拉着牛旺的衣袖,一脸怯生生地表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红了眼眶的陌生男子。
韩逢年看着那和幼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视线。
他蹲了下来,平视娟儿的视线,颤声道:“孩子……你几岁了?”
娟儿小声道:“我五岁了……”
“你娘是谁?”韩逢年又问。
“我娘死了。”娟儿说。
小小的女童,似乎还不知死亡为何物,脸上没有丝毫悲伤。
韩逢年看向李鹜,后者开口道:“她娘是春风楼的女郎,怀孕后不愿打下孩子,用一生积蓄给自己赎了身。”
“这不可能!”韩逢年勃然大怒,“逢月不是这种人!他若是知道妓……那女人有了孩子,再怎样,也会为她赎身,将她接出那种地方!”
“因为女郎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弟弟了。”李鹜说,“韩逢月那时,已经动身来东都投奔你了。”
韩逢年怔怔不说话。
“女郎离开春风楼时,身无分文却又怀有身孕,街坊邻居知道她的过去,连浆补活儿也不愿交给她。她只好怀着身孕背井离乡,去了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艰难谋生。后来好不容易生下娟儿,女郎却也因此落下病根,每过几年就死了。留下娟儿在街上流浪,和乞儿为伍。”
“那你是怎么找到她的?!”韩逢年问。
“白家银号遍天下,消息也通天下。找一个人还不简单?”李鹜说。
韩逢年沉默了。
他转头继续看着眼前的小人,越看幼弟的影子越多。一样的丹凤眼,一样的秀气翘鼻,一样的樱桃小嘴,逢月当初就是因为男生女相,才会一直受书院里的同窗欺负,他为了回击那些人的非议和嘲笑,才会错误地走上风流浪荡的道路。
他若知道继承了他俊美样貌的孩子是个女孩,定然会十分欣喜吧……
“我是你父亲的兄长,你可以叫我大伯。”韩逢年一向阴冷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温柔,他将右手轻轻放在娟儿的肩上,轻声说,“从今以后,我会像你父亲一样照顾你。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娟儿看了看韩逢年,又看了看一旁的李鹜,怯怯地点了点头。
韩逢年看着主动握住他衣袖的小手,眼中露出欣慰神色。
“你让我带走孩子,我助你达成联合。”韩逢年站起身来,朝李鹜投出的视线瞬间恢复冷漠,“但你我之间的恩怨,并未一笔勾销。”
“明白。”李鹜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等扳倒傅玄邈,你想凭本事杀我,那就试试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韩逢年带着他的五百人离开了青凤军营地。
李鹜看着他们往淳于安所在的东都方向而去,转身走下了寒风瑟瑟的瞭望塔楼。
李鹍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地嚼着一片不知道谁给的薄荷叶,牛旺则一脸疑惑,暗自砸了半天嘴也没琢磨出真相,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出疑惑:
“师父,白家真有弄大的能量,在短短几天内,就能在全国范围内找斗一个孩子?”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不知道生娘——就这都能在几天内找出来,你以为白家是神仙啊?”李鹜说。
“那娟儿是咋个……”
“找韩逢月不知道有没有的孩子难,找个长得像韩逢月的孩子还不简单?”李鹜满不在乎道,“天下那么多流浪街头的乞儿,更别说因为傅玄邈遭的孽,京畿附近的五州到处都是孤儿——白家从中寻一个相貌阴柔的孩子不费吹灰之力。”
“孩子不是韩逢月的?”牛旺大惊失色,“师父,你就不怕他们发现,然后一怒之下毁约转过来攻打我们啊?”
“怕这怕那还干什么大事?趁早回家抱着孩子热炕头。”李鹜不屑道,“你最亲近的人没了,现在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留下的唯一血脉,你是想坐实这件事情,还是推翻这件事情?现在比任何人都想证明娟儿是韩家血脉的人——不是我们,是韩逢年。”
李鹜笃定地说:“只要他心里这么想,就总能找到理由解释我们露出的马脚。”
“不愧是师傅!”牛旺心服口服道,“真是艺高人胆大,我还有得学呢……”
顿了顿,牛旺忽然想到什么,又说道:“娟儿还小,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娟儿不小了。”李鹜说。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情景。
她坚毅的目光和一往无前的决绝神色,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冒险。
“我想去。”她回答了李鹜的问题。
他问的是,“你愿不愿意去”,她回答的却是“我想去。”
那一刻,李鹜就知道,这是他要找的人。
回到主帐后,他一撩开门帘就看见还没桌子高的娟儿正踮着脚尖,努力收拾整理韩逢年留下的茶盏。
“行了,这些活儿不用你做。”李鹜说。
娟儿也不多话,默默放下了茶盏,乖巧站在桌前。
“再过几日,你就要离开这里,前往东都了。”李鹜说,“你后不后悔?要是不想走,我还能想办法把你留下。”
“不后悔。”娟儿毫不犹豫道。
“为什么?”
“我不想再饿肚子了。”娟儿擡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李鹜,“我不想再做乞儿,受人欺负。”
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孩眼中闪耀的火光,是强烈的决心——
李鹜透过那双眼睛,想起一开始被沈珠曦吸引,也是她身处绝境也不放弃的那份坚韧。
“好,机会我给你。”李鹜说,“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三后,李鹜收到韩逢年的来信。
又过了两日,李鹜带着信任的亲兵深入武英腹部,在东都和武英节度使淳于安进行了首次会面。
会谈一开始在武英军军营里进行,气氛剑拔弩张,谈着谈着,连同样参加会谈的韩逢年也没弄明白,严肃的军议桌怎么就变成了划酒拳的酒桌。
联盟的事儿被两个千杯不倒的酒豪抛到一边,日出时分后,双方各自的人扶走醉得东倒西歪,人事不省的首领。
李鹜和淳于安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第三日带着宿醉残留的头疼对饮一壶菊花茶,并且感慨年轻不再。
两人用一个时辰来讨论各地酒酿的优劣,一个时辰来交换各地风土人情的看法,半个时辰发来表各自对女人的喜好,一炷香时间来商量联盟事宜——接着就把完整协约的事情扔给了双方的智囊团,勾肩搭背地外出找酒喝去了。
青凤军和武英军的联手公布以后,在建州内部引发极大震动。原本立场就不坚定的两面派更加摇摆,不少州府都采取了按兵不动的态度。
打李鹜容易,打淳于安勉强也行,但是打两方的联军,他们就要多考虑一下了。
傅玄邈的天下第一公子不是白得的,李鹜、淳于安、韩逢年——这三人或强于智或强于武的名声,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谁也不想当危险的马前卒。
李鹜成功和淳于安联手的当下,沈珠曦也在为取得暨海节度使的支持而努力着。
有孔晔的担保,沈珠曦带着护送她的一千精兵,再加上沧贞提供的三千兵力,浩浩荡荡抵达暨海治所金华县。
当天晚上,她就受到了暨海节度使蒋信川的热情接待。
在孔晔的描述中,这是一个时刻乐呵呵的中年男子,性格温和,爱民如子,在政见上和孔晔往往不谋而合。但是见面后沈珠曦却发现,或许是这几年世事多舛,蒋信川的脸上萦绕着一股焦虑。
这种感觉在沈珠曦努力说服蒋信川同青凤军联手的过程中越发强烈,不仅如此,似乎是他的焦虑影响了她,沈珠曦也生起了难以说清的不安。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她返回扬州,就好像扬州要出什么事了一样。
又一次辗转反侧后,睡在小床上守夜的阿雪起身走到床边,轻轻蹲了下来,在沈珠曦的手心写道:
“……殿下有何忧虑?”
“……我说不清楚,但总放不下心来,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沈珠曦沉默片刻后,说,“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扬州怎么样了……”
阿雪听完,半晌没有答话。
沈珠曦原以为她要宽慰自己多想了,没想到她在手心里写下的却是:“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启程返回扬州?”
“现在?”沈珠曦一惊,“可蒋信川那边,我觉得他立场并不坚定,有很大的可能拉拢到我们这边……”
“若他真的有心反对公……傅玄邈的统治,殿下即便暂时离开,也有孔大人能够继续劝说蒋信川弃暗投明。”阿雪神色沉着,“殿下何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沈珠曦想了又想,渐渐坚定。
第二日一早,她就向蒋信川告知了去意。蒋信川很是意外,再三挽留,要为她践行。
虽说这几日蒋信川没有明确答复她是否要联手抗傅,但他的招待一直体贴周到,即便是看在孔晔的面上,沈珠曦也难以拒绝他的挽留。
因为沈珠曦的坚持,饯别宴就定在了两个时辰后的正午时分。在蒋府丰盛的饯别宴上,沈珠曦依然还在试图取得蒋信川的支持,也是看在孔晔的份上,她的苦口婆心终于打动了蒋信川。
“……如果殿下说的都是真的,暨海当然不可能支持一个窃国奸佞。承蒙殿下厚望,下官愿助一臂之力。”蒋信川一脸忧色,说,“傅玄邈已经掌有中央军权,又有傅家军的支持,若仅凭暨海和沧贞的支持,想要反抗傅玄邈恐怕还是……”
“当然不仅只是暨海和沧贞两家支持,武英军已经答应联手,只要我们四方同心协力,完全可以战胜敌人。”沈珠曦自信道,“傅玄邈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一旦大局倾向我们,定然会有数不清的有志之士站出来一同反抗他的暴政。”
“傅玄邈是殿下曾经的婚约者,殿下站出来带头反对他,难道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吗?”
“……犹豫?”
蒋信川连忙解释道:“下官从前听过许多殿下和傅玄邈情比金坚的传闻,如今殿下站出来反对他,下官只是担心,到了真正要做抉择,殿下会因为过去的情谊而心软……”
“我和傅玄邈之间并无情谊。”沈珠曦断然道,“传闻只是传闻。”
蒋信川神色微妙,沉默了片刻,说:“殿下在大燕危难之际依然能不坠沈氏之名,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失败——”
“不成功也成仁。”沈珠曦毫不犹豫道,“我是大燕的公主,前半生已经享尽荣华富贵,后半生自然该为大燕的存亡和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如此,方才问心无愧。”
蒋信川怔怔地看着她,脸上忽然涌起挣扎和懊悔之色。
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让她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强烈的危机感,电光石火间,沈珠曦猛然醒悟——有变的并非扬州,而是金华!
几乎在她豁然开朗的刹那,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从门后转了出来。
墨青色的宽衣大袖,颀长的身量,清俊冷淡的面庞。
傅玄邈挡住了从门外照进的光。
阴影笼罩在她苍白的脸上。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屋外的天空中挂着秋日少见的晴朗暖日,堂屋里却如坠冰窖,冷得惊人。似乎有鼓声传来,但片刻后,沈珠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她急促的心跳。
暨海节度使已经投靠了傅玄邈——
她中计了。
傅玄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神色克制,眼底却有浪涛沉浮。
“……你我之间,”他微弱的声音仿若喃喃自语,“当真毫无情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