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如注的雨水接连不断地击打着泥泞的地面。数不清的马蹄在一条狭窄的弯路上飞驰着,溅出一片片浑浊的水幕。滚滚如雷的水声从山路右侧的坡下传来,一条水势汹涌的大河叫嚣着奔跑在道路前方。
白戎灵一脸紧张地坐在马上,时不时回头张望,仿佛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怪兽追逐。
忽然之间,雨雾中传出除他们以外的马蹄声,白戎灵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山林中就冲出了大量身穿黑甲的轻骑,如乌黑的水流一分为三,将他们前前后后地包围了起来。
白戎灵当即勒紧缰绳,身下骏马在一声长长的嘶鸣声中扬蹄停下了脚步。他紧紧握着手中缰绳,手心里湿淋淋地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你们是谁?!敢拦我的路,知道我是谁吗?!”白戎灵厉内荏地呵斥道。
白戎灵的声音在密密麻麻的雨声中回荡,黑甲轻骑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冷厉的面孔在大雨洗刷下仿佛淌着鲜血的长刀,冰冷又充满杀气。
他们沉默不语,白戎灵起先不明白他们在等什么。
直到马车轱辘压在泥泞上转动发出的骨碌声由远至近响起,他才猛地明白过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紧绷成一条直线。
白戎灵紧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辆逐渐从雨幕中现身的马车,用理智努力压制心中的畏惧。
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半晌之后,马车缓缓停在了自动分开的黑甲骑兵之间。
驾车的燕回转身推开了马车车门,一阵夹杂着细雨的夜风吹过,车内的帘子扬了起来。
车内人放下手中书卷,擡起一张清俊但过于平静的面庞,静静地注视着雨中狼狈的白戎灵。
“你……你怎么会……”白戎灵白了脸,结结巴巴道。
“我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亲自来迎接内兄,显得更有诚意。”傅玄邈轻声道。
他的声音在倾盆雨势里显得有些微弱,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也不屑于为此提高音量。白戎灵为了听清他的声音,不得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
“内兄此行是去扬州吧?”他说,“十分凑巧,我也正往扬州而去。不如你我同行?”
“你少跟我攀亲戚!”白戎灵想起当日被逼认罪的委屈和痛苦,怒火蹭地蹿了起来,“本公子才没有你这种人面兽心的妹夫!你戕害无辜,强取豪夺,害得我表妹差点和心爱之人天各一方,你不过是个伪君子,真小人罢了!怪不得我表妹不要你!”
傅玄邈的面容依然平静,拿着书卷的五指却握得发白。
有好半晌的时间里,天地间只有大雨倾盆的声响。
傅玄邈抚平书卷上的褶皱,将其放在小桌上,用茶盏压住了卷翘。他神情淡然,举止从容,仿佛身在熟悉的书房,而非肃杀的秋雨山林之中。
“……躲躲藏藏一个多月,也算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凑齐了这支乌合之众组成的军队——”
傅玄邈轻视的目光从白戎灵身后那数量和他不相上下,装备却相差甚远,明显就是四处拼凑而来的轻骑身上缓缓扫过。
“但是,你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可说不一定——”
一个飞扬的声音从山林中响起。
“谁?!”燕回猛地一惊,拔出长刀面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大量盔甲之上披着蓑衣草帽伪装的弓兵保持开弓的姿势,在身后皮甲步兵的保护下,借着雨声掩护,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林。为首之人正是李鹜,他大步流星走在冷雨之中,雨水击打着他的帽檐和蓑衣,再顺着小麦色的脖颈流淌下去。
秋雨,冷山,金戈铁马和杀意。
周遭景物无一不是肃杀之物,身处其中的李鹜却顾自保持着精神奕奕的神态,在一片萧索之中耀如朝阳。
一股强烈的杀意冲破了傅玄邈眼中虚假的平静,在他幽深乌黑的眼底剧烈翻涌。
他看了看李鹜,又看了看自李鹜出现后,气势陡然弱了下去,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白戎灵,说:
“……你们用计诱我出来?”
“擡举了,擡举了。”李鹜嘿嘿一笑,朝傅玄邈道,“李某读书少,使不来计——哪像傅大人,阴谋诡计那是一套接一套的,让人防不胜防。关于这一点……尸体泡烂了都没被找到的前镇川节度使李洽最有发言资格。”
傅玄邈并不接他的话。
“白戎灵既然好不容易逃过层层抓捕,你又何必让他回来冒险?”傅玄邈看着李鹜身旁不远的白戎灵道,“看来,你认的这位妹夫,为了杀我,也没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
“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能叫冒险?”李鹜说,“对付你——还算不上是冒险。”
“是吗?”傅玄邈的目光愈发冰冷,“你以为就凭这数百杂兵,能够在我面前全身而退?”
“这就说不准了。”李鹜吊儿郎当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只会带数百兵士来见你?”
“你从扬州跋涉而来,又为了掩人耳目,必不会带太多将士。”傅玄邈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小股兵力灵活有余,战力却不足。所以你才要以白戎灵为饵,大费周章地将我引出营地。”
“要想秘密进军,你带在身边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而越是接近我们,你敢带在身边的兵力就越少,能够接近御驾附近而不被发现,让你能够成功埋伏——”傅玄邈盯着李鹜的双眼,缓缓道,“此时此刻,你能够动用的兵力,绝不超过五百。”
李鹜摆弄着蓑衣上一根翘起的蓑草,不管是轻抚还是重压都不能让它安安分分地平躺下去,干脆揪着这根蓑草用力一拔,用暴力将其收服。
他把蓑草放进嘴里叼着,擡眼迎向傅玄邈阴冷锐利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笑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扪心自问,你要是我,敢只带五百个人深入敌营吗?”
傅玄邈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李鹜挑衅地笑着,蓑草在他嘴唇外一上一下。
“不信你就试试。”
傅家军犹疑地打量着对面人数明显少于自己的皮甲兵,再看了看车里一动不动的发令人,对李鹜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谁会带着区区几百人过来送死?
别说兵力不及他们了,就算及——试问天下,谁有把握能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向天下第一公子发出挑战?
那可是面对兵力远胜自己的叛军,依然能做到战无不胜的天下第一公子!
许久之后,傅玄邈的目光微微变了。
“你在拖延时间?”他问。
这回换李鹜不说话了,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无惧寒风也无惧大雨,眼中有神采飞扬。
“……你引我出来,不是为了一举歼灭我。”傅玄邈说。
“天下第一公子就是想得多,我大老远地跑过来,不就是想要为民除害吗?”李鹜朗声道,“这大燕国的忠臣,你做了这么久了,也该还我来做一做了吧?”
“这大忠臣上任后做的头一件事,”李鹜嘿嘿笑道,“就是智救燕皇!”
……
“轰!”
一道惨白的电光,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后撕破了营地上方黝黑的天幕。
大雨毫不停歇,仿佛要这么下到天荒地老。
巡夜的小兵一边低声咒骂着今夜的天气,一边敷衍地扫视过昏暗的四周,逐渐走入了更远的雨幕之中。
一个黑影从堆叠的木箱背后钻了出来,正是今夜肩负重任,混入燕皇营地实施救援行动的牛旺。为了掩人耳目,他打晕了一个巡逻的燕兵,换上了他们的制式盔甲。
托了大雨的福,没有人发现他们的潜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唯一反常的是醒目高大的王帐:帐内灯火通明,帐外却无一人看守。
堂堂一国之君的帐外,看守竟松懈至此?
按照牛旺看过的无数戏本的经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帐子内,必然有诈!
但戏本子是戏本子,现实是现实,戏本子里的事情十之八九都不会发生在现实之中,他要是把戏本子的经验用到现实里来,自己涉险是小,因此坏了李鹜的大事是大!
牛旺躲在大雨中,拿不准是再观望观望,还是抓住这巡逻的短暂空隙,赶紧进入王帐救人。机会只有这么一次,由不得他更多犹豫,牛旺咬了咬牙,终于埋头冲刺,一个箭步蹿进了灯火通明的王帐。
“陛——”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牛旺双目圆瞪,还未完全喊出口的话就这么断在了喉咙里。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亮如白昼的王帐里,一股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
帐内一片狼藉,纱橱倾倒,瓷器碎片洒落一地,温暖的兽皮地毯上,零星分布着斑驳的血迹。一条华贵的宝石腰带,落在檀香木的床脚边。
沈素璋衣襟大敞倒在茶桌旁,满含血丝的双目充满不甘和怨恨地瞪着不速之客,嘴边和耳朵外,都有干涸的乌黑血痕。不远处,还有呕吐的痕迹。
生在中宫,长于紫宸殿,从出生起便注定贵不可言的大燕天子,死的时候,却是在荒郊野岭,凄风苦雨中。连一个为他合上双眼的人也没有,陪伴他的,只有无边的凄凉和冷漠。
呆滞的牛旺愣在原地,疏忽了映在帐布上的他的身影。
“谁在帐内?!”
一声厉喝伴随着无数穿着铠甲的沉重脚步声响起。
牛旺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转头便冲出了王帐。
“有刺客,快捉住他!”
沉睡的燕军营地苏醒过来,一盏接一盏的灯光在营地中亮了起来。
大雨还在继续。
十几里外的一处地方,河水越发湍急了。
两军之间对峙僵停的缄默,由马车内的一人打破了。
傅玄邈看着面前的李鹜,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
“可惜……”
他轻声说:
“你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