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在喜房中忐忑不安地等待,前院遥遥传来的欢声笑语愈发映衬房中安静的空气,她分明不是新婚,却像个真正的新婚少女那样,又紧张又羞涩地坐在喜床上捏着自己的手指,视线在大红盖头下晃来晃去,找不到安定的位置。
不知等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从前院走了进来。
沈珠曦立即挺直腰背,屏息凝神,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门口似乎站着许多人,闹腾腾的。
“去去去,老子挑红盖头,不给你们看了。回去吃肉喝酒,管够管够!”李鹜沾着酒气,比平时更加高扬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阵哄笑声后,李鹜不由分说关上了门。
门外没了声音,可是连脚步声也没有,沈珠曦眼前立即浮现出众人紧贴在门上听床脚的滑稽模样。
李鹜的脚步声向她而来,片刻后,一双崭新的靴子出现在被红盖头遮掩了大半的视野里。沈珠曦身体僵直,动也不敢动,直到红缀满珠玉的红盖头被玉如意挑开,李鹜紧张而郑重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
李鹜总是吊儿郎当的,他们第一次成亲那日,她揭开盖头见到的第一眼也是一张嬉皮笑脸然后转凝重的脸,如今,他却是从一开始就是严肃和郑重的,仿佛面前的是人间至宝,生命中最重要之物。
沈珠曦心中的紧张和忐忑烟消云散,她在羞怯之中仰头看他,含笑的面孔上露着发自内心的依赖和恋慕。
李鹜脸上也露出笑意。
他的右手落在了沈珠曦的面颊上,手心的热度顺着肌肤相贴的地方传了过来。他定定地看着她,低声说了一句:
“……打扮得这么好看,是想今夜就回天庭吗?”
李鹜突然的情话让沈珠曦面红耳赤,她刚要开口,李鹜就又说道:
“不愧是老子的女人。你是仙女,老子就是仙男,怎么都是天生一对。”
“你是天蓬元帅。”沈珠曦忍着笑说。
“那更好了,你是猪猪,我是猪八戒。”
李鹜说着,向沈珠曦低头靠了过来。
他的面孔在眼前逐渐放大,他深深的凝视让她无处躲藏,沈珠曦情不自禁向后仰,直到后背贴上床榻,退无可退——
“……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他温热的吐息羽毛一般轻抚在她脸上,痒进了她的心里。
沈珠曦的脸颊烫得好像下一刻就能烧起来,尽管如此,她依然直勾勾地看了回去。
这不合礼节,可是沈珠曦知道,他不在乎,她也不再在乎。
“……是。”她轻声说,“我们天生一对。”
天地辽阔,他们兜兜转转竟能遇见天生一对的对方,宛若奇迹。
遇见李鹜,对她而言,是奇迹。
遇见李鹜的那一天,是她新生的开始。
不知不觉,两人的嘴唇贴到了一起。沈珠曦闭着双眼,被他吻得目眩神迷。
她被李鹜抛入银河之中。
悬浮。
漫天星辰是狂乱之中四下散落的发簪、耳饰、腰带、玉佩。
李鹜耐心同她嬉戏,直到泉眼满溢。浪涛覆身,轻柔地拍打着她,一下一下。没有多少预想中的痛苦,这场奇妙的旅行只让她看见了意乱情迷的星海。
“你、你怎么……”沈珠曦颤抖的声音还未说完就被掐断。
李鹜的头埋在她的脖颈,闻言侧了侧头,呼吸吹进她的耳蜗,引发一阵不由自主地震颤。
“一百六十八式我们已试过一式,还有一百六十七式呢……”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像蒲公英的雨,接二连三敲击她的心房,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星河灿烂。
参加婚宴的宾客陆续走出了白家大门,各自乘上归家的马车。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飘散在夜空中:
“这新郎也真是要紧新娘,连见都不让我们见上一面。”
“新娘毕竟是堂堂公主,哪和平民女子一样——还能让你见上穿嫁衣的样子?”
“不过,直到现在我也有点晕乎……这传闻中骄奢淫逸的越国公主,竟然和浴血守城,广受爱戴的襄州夫人是同一人。这真的没有搞错?”
“能怎么搞错?依我看,以前的那些传闻,说不定是有人在暗中毁坏公主清誉……”
“谁会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那就只有做这事的人才知道了……”
议论声随着白家门口的马车一辆不剩了,也渐渐湮灭于夜色中。
门房打了个哈欠,关上了白家大门。
沉静夜幕下,喜气的红灯笼带着青石地砖上的影子一起摇曳。粘稠的夜色灌满角落,染黑檐下和巷道。黑暗缓缓吐出一个消瘦颀长的身影。他迈着重若千钧的脚步,站到了冰冷的白家大门前。
冷冰冰的夜风吹拂着他的大袖。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台阶上那扇好像触手可及,却又永远不可能向他敞开的大门,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燕回一开始站在身后不远,连大口呼吸都不敢。可是夜色中,他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水滴声。
地面上并无湿润,天空也没有下雨。他搜寻的目光在触及傅玄邈脚边的一片血迹时,面色骤变!
“公子!”
燕回冲了过去,死命掰开了傅玄邈紧握在一起的右手。
鲜血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滴落,和地面的血迹融为一体。
掌心的疼痛,不及手背旧伤的千分之一。
清冷的月光仿佛火焰,灼烧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仿佛无形中有一根锐利的金簪,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将他刺穿。
“公子……”燕回满脸欲言又止。
他们是想尽办法才混进守卫森严的扬州城的,别说身边一个人手也没有,就算城外,也只有数百精兵,如何与控制了整个扬州兵力的李鹜抗衡?
燕回发自内心地担忧傅玄邈会失去理智冲入白家大门抢人,他阻拦的双手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这事儿真的发生了,即便事后被公子怪罪,他也要把人打晕了带走。
可是他紧张地等了许久,公子依然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只有沿着他指骨滑落的血滴,断断续续敲打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冷淡的月光冻结了傅玄邈脸上的一切表情,他还是望着那扇始终没有向他开启——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向他开启的门,似乎身上的时间已经停止。
倾洒在他消瘦长身上的寒凉月光,融合了苍白的脸色,在他眼底深处摇晃的月光若隐若现,月光让一切迷幻,那双仿佛已经死去的平静眼眸,罕见地露出了脆弱的残影。
“公子……”燕回看不下去了,面露不忍地说,“走吧……”
许久之后,傅玄邈转过身,迈动沉重的脚步往来时的巷道走去。
掌心被鲜血黏腻,疼痛却是从胸口传来。
他神情麻木,身体僵硬,一步步走入他的黑暗。
世人以为他父母恩爱,琴瑟和鸣。
实际,父亲心中另有他人,只在每年的中秋踏入母亲院门。
实际,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光凭他,似乎不能阻止她的悲伤。
世人以为他天生神童,冰雪聪明。
实际,他的书房每夜挑灯到万籁俱静,寒来暑往,哪怕大雨瓢泼,他不曾中断一日练武。
世人以为,宰相爱他如稀世之宝。
实际,父亲对旧人之女的关注甚至多过自己。
世人以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世上绝大部分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幸福。
实际,他拼尽全力,才能得到所爱之人的一次目光。
他假装被爱,假装聪慧,拼命在世人面前伪造出完美的假象,他拼命维系着自己的骄傲,直到迎来最后的致命一击。
世上以为他有的一切,他都没有,甚至——他连宰相的儿子也不是。他和崇敬爱戴的父亲之间,甚至连那层缥缈无踪的血脉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低贱的马夫之子。
是母亲淫乱的产物。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有——
他爱上了自己的俎上之肉。
他不肯承认心动,也不肯承认内心的害怕。曾靠近的那每一刻,他都害怕失去。他不准她穿鲜艳衣裙,他用女德束缚她的双脚,他在宫中安插大量眼线,他将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换成自己的人,他把所有可能从他手中抢走她的人,都逐一排除——
他是如此害怕失去她。
他是如此害怕留不住她。
就像留不住父亲的目光,留不住母亲奔向另一个男人,留不住童年时候的天真纯粹。
他用尽力气,在命运的恶意中奋力挣扎,可到了最后,他的手中还是什么都没有剩下。
傅玄邈停下脚步,血淋漓的右手在月光下擡了起来。
皎洁的月光从他指缝中如水流走。
傅玄邈身子猛地一晃,刺目的鲜血从紧闭的唇缝中挤了出来。鲜血映衬,他的面容更加苍白如纸。
“公子……”燕回已经声带哽咽。
傅玄邈一话不发,消瘦的身躯在月光下摇摇欲坠。
片刻后,他稳住了不稳的身躯,推开燕回的搀扶的手,好像又恢复成了那个泰山崩于眼前不动声色的天下第一公子。
傅玄邈擡手擦去嘴边血迹,再次迈开脚步——
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