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鹜和女族长再次坐到了谈判桌上。
“如何,想清楚了吗?”李鹜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是和我谈,还是和下一个来这里的人谈?”
女族长开口说了什么,冬靡霁翻译道:“和你谈,可以。三年,可以。但是,我们也有,要求。”
“说。”李鹜一脸意料之中,优哉游哉地抖了抖脚尖,活生生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被一旁的沈珠曦不动声色按住。
他瞅了旁边蹙眉的沈珠曦一眼,讪讪地放下了大庭广众下过于自在的腿。
女族长又说了什么,冬靡霁露出吃惊的表情,片刻后,犹犹豫豫地对着李鹜翻译了出来。
“我娘说,你们帮忙,打奇其人。”
“不行。”李鹜想也不想地回绝了,“你们两个部落之间的事,我不管——要我管也可以,三年变永久,我帮你把奇其人打趴,打服。”
“不可以。”冬靡霁翻译着女族长的话,“只能,三年。”
“我也不可以。”李鹜断然道,“别想占老子便宜。”
冬靡霁看向女族长,等着翻译她的话。女族长定定地瞧着李鹜,李鹜毫不避让地同她对视,半晌后,女族长开口道:
“李鹜。”
沈珠曦和李鹜一同瞪大双眼。
并不标准,但的的确确是所有青凤军都能听懂的燕话。
“你有必须帮我的理由。”女族长缓缓道。
女族长不仅能说燕话,还比冬靡霁说得标准完整。
冬靡霁呆若木鸡地看着女族长。
李鹜脸色一变,警惕狐疑的目光将女族长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和你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教了我很多。”女族长说。
沈珠曦惊诧地看着李鹜。
李鹜一下子就想到了和他一起坠落悬崖的那近两百士兵。
“他们还活着?!”他难以克制心中的激动,疾声道。
当日,他苏醒后,曾花了许多日的功夫来寻找那些同他一起坠崖的士兵。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李鹜只能相信,自己是唯一那个命大不死的坠崖人。
现在忽然得知弟兄们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他怎么能不激动?
“你的人,”女族长说,“我有二十二个,剩下的,都在奇其人的部落里。”
“你不早说!”李鹜勃然大怒,“把老子的人还来,不然我把你们两个部落一起打穿!”
“之前借用,现在,还给你,可以。”女族长说,“只要你帮我们,打败奇其人。”
“你不说老子也要救回我的弟兄!”李鹜说。
两方合伙攻打奇其人的事情就这么火速定下了。在发兵之前,李鹜要求绒族归还二十二名士兵,沈珠曦原本以为会打一场嘴仗,没想到女族长爽快地答应了李鹜的要求。
不一会,二十二个虽然身着兽皮,但依然残留燕人模样的男子被带了过来。
他们一见草棚里的李鹜和沈珠曦等燕人,便由一开始的坦然变为羞愧地遮挡上身。
“行了行了,也不是第一二天丢脸了,别做那鬼样子来恶心我!”李鹜没好气道,“之前我在村落里的时候,怎么不联系我?!”
其中一人委屈道:“不是我们不想联系将军,而是她们看守着,我们没有机会给将军通风报信啊……”
李鹜骂骂咧咧一会,还不是只能挥手让这二十二人赶紧回河边营地换衣服。
“该你履行承诺了。”女族长说。
“老子还会诳你不成?”李鹜不耐烦道,“那奇其人在哪儿?把他们的情况给我说一说——”
桌上谈判变成了桌上军议。
沈珠曦半知半解地听着他们说话,刚把奇其人的状态摸清,还没想到要如何拿下警惕性极高的奇其人,李鹜就已经拍了桌子:
“我心里有数了——明日日出之前,你把你的人带到河边,我们汇合之后一起出发。”
“你要怎么打?”女族长问。
“明天你就知道了。”李鹜半遮半掩道,“在出兵之前,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免得被走漏到奇其人那里。”
“好。”女族长点了点头。
定下出兵时间后,两方各自打道回府。临走前,李鹜对冬靡霁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鸡弟,来一起闯事业吧”,女族长注意到李鹜的眼神,多看了冬靡霁一眼,吓得后者落荒而逃。
沈珠曦和李鹜一起回到河边营地,李鹜叫来那二十二个重新换上皮甲的士兵,一起开了场临时军议后便定下了第二日的攻打计划。
沈珠曦有些担心,李鹜在她面前却表现得格外轻描淡写,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减少她的担心。
李鹜把她哄睡后,在夜深人静时带着和绒族军队汇合后的八百人悄悄离开了河边营地。
沈珠曦睡醒后,李鹜已经大胜而归。落后的奇其人虽然狡诈多变,但石矛和木棍哪里敌得过青凤军的铁剑皮甲?再加上熟悉奇其人作战风格的绒族人,获胜的确如李鹜预计的一样轻而易举。
绒族没有虐杀俘虏的传统,确认绒族女族长留地也留人的打算后,李鹜便带兵回到了营地。
沈珠曦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太阳完全升起后,青凤军拆除了临时营地,在李鹜等人的带领下,来到了通往外界的吞天洞门口。
安顿好了族中事物的女族长也来到洞口,送上了可以安然度过毒气的解药丸子。按照约定,五头正值壮年的大象和绒族骑手也加入了青凤军的队伍。
李鹜和冬靡霁打了好几下眼色,他也视若不见,李鹜有打晕人直接带走的心,但是碍于一直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的女族长,只能无奈地按下了坏心。
算了……拐不走族长的儿子,以后来拐族长的孙子。
反正总要拐走一个,来给他专门养大象。
李鹜遗憾地摇了摇头,牵着沈珠曦走入了洞中。
看着身穿皮甲的青凤军接二连三走进光线昏暗的吞天洞,站在女族长身边的冬靡霁面露艳羡,不禁看入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母亲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母母……”冬靡霁觉得自己想要离开的心思是十分不好的,低头露出羞愧神色。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母亲并没有因此发怒或唾弃他的想法。
“想去就去。”女族长一脸平静,“去看看他有没有遵守承诺,去看看,外边是什么样子,去把能让族人过得更好的东西,带回来……”
冬靡霁愣过之后,大喜过望地重重点了点头。
“好!”
看着冬靡霁甩着大脚,如流风一般蹿入吞天洞后,女族长望着清澈如洗的蓝天呼了口气,转身向着村落的方向走了回去。
绒族人陆陆续续跟上了她的脚步。
吞天洞外重新恢复了毒雾缭绕的平静。
……
黑黝黝的吞天洞内,只有青凤军的脚步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偶尔一颗冰冷的水珠落到后颈里,总会激得人猛地一哆嗦。五头大象走在队伍最前头开路,黑暗中不时传来骑手号令大象的口哨声。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光着脚的冬靡霁挥舞手臂从后面跑了过来,赤脚踩得水声哗哗。
“等我……一起!看狗!”他着急大喊道。
能骗……不,邀请到额外的驯象师,李鹜当然求之不得,他热情地邀请冬靡霁坐到了他和沈珠曦所乘的大象上。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半个时辰后,狭窄的甬道渐渐开阔,爬上一座淌着水的坡道后,众人的视野豁然开朗,尽头处的明亮日光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走出洞口后,沈珠曦望着洞外熟悉的景色险些落出激动的眼泪!
她终于回来了!
大象在他们身下甩着鼻子,冬靡霁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乍一看和故乡没有什么区别的山林,一边用蹩脚的燕话问:“我们,去哪里?”
沈珠曦看向李鹜。
“襄阳是暂时回不去了,要不回金州算了?”牛旺打着马走了上来,仰头对象背上的李鹜喊道,“我们在金州有地有人,不用看朝廷的脸色。”
李鹜沉默了许久,神色欲言又止,眼神几度落到沈珠曦身上。
沈珠曦隐隐约约察觉了他为难的是什么。
李鹜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当天晚上,军队临时搭建了一个营地落脚。
沈珠曦闭着双眼,却久久不能入睡,心中思绪繁杂。父皇慈祥和暴怒的容貌在她脑海里交替浮现,时而是那个将她放于膝头听政的慈父,时而又是那个对她冷眼以对,不发一语的严父。
她是大燕的公主,应该分担大燕光复的重担,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当今的大燕天子铺出一条路来。
她应该。
本该如此。
可积重难返的大燕,还有救吗?
热泪在她眼中滚滚,沈珠曦屏息凝神,强忍住颤抖的喉头。
身旁的李鹜同样没有声音,他太安静了,以至于沈珠曦一下就猜出,他同样在沉思难眠。
沈珠曦压住声音里的异样,轻声打破了缄默:
“……你是怎么想的呢?”
过了片刻,李鹜翻了个身,抱紧她的身体,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低声道:
“我在想,鱼头镇已经没有了,我们要去哪里隐居不出?”
沈珠曦明白,也知道李鹜明白——
天下之大,却已经没有了他们可以隐居的地方。
她却还是努力扬起了嘴角。
“要有山有水,春有繁花,夏有流水,秋有红叶,冬有瑞雪的地方——”
“好。”
“要有好吃的地方——”
“好。”
“要有可以泛舟湖上,垂钓野炊的地方——”
“好。”
“要有可以登高望远,蹴鞠跑马的地方——”
“好。”
“最重要的是,要有屁股纸的地方——”
“都听你的。”李鹜说,“你想要什么,老子偷都给你偷来。”
沈珠曦破涕为笑,转身面对李鹜,捏了捏他的脸颊,用含泪的笑眼看着他说:
“那就带我回皇宫吧。”
李鹜怔住了。
“那里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可以泛舟也可以登高,御膳房汇聚天下大厨,织造局生产最精良柔软的厕纸。”沈珠曦含泪笑着,看着李鹜轻声道,“……带我回家吧。”
李鹜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凝视着沈珠曦的双眼,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沈珠曦握住了他的手。他们是一体的夫妻,他们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她知道以他的才能不该回去做一个山野村夫,他也知道,她的品德不允许她抛下生来便有的责任回去掩耳度日。
“金州是易守难攻,但这样就行了吗?难道我们要守着那片水泊,一辈子当个缩头乌龟?”
李鹜沉默不言。
她所说的,正是他的心事。
若是不解决傅玄邈,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躲得了一世?
“傅氏一手遮天,把控朝政,行谋逆之举。”
“大燕已在倾颓之时……”
沈珠曦一字一顿,缓缓道:
“烦请夫君——”
“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