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有金光从茂密的树冠上方穿刺而入。
李鹍的哭泣也逐渐由抽泣转为抽噎,他不时擦拭眼泪的衣袖早已湿变了颜色,就连蒲扇般的大手上也沾满泪痕。
他侧对着沈珠曦和李鹜,靠坐在一棵大树下。
李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腿岔开,两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伤心绝望的李鹍,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一夜。朝阳透过树冠的缝隙,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里。
坐在一旁的沈珠曦同样一宿没睡,她牵着李鹜的手,用紧握的力量来默默陪伴着他。
随着金光灿烂的朝阳从东方升起,沉重的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李鹜张开了口,沙哑道:“你真的想好了?”
李鹍没注意到,他就又问了一遍。
“……”
李鹍擡起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大眼,点了点头。
“说话!”李鹜重声道,“是不是想好了,哪怕变聪明了你依然是你,你还是宁愿像现在这样——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
“才不是我!”李鹍带着哭腔大声反驳。
“那怎么会不是你?”李鹜说,“你还保留从前的所有记忆,怎么会就不是你了呢?!”
“不一样,不一样!我把大哥的记忆放到猪猪身上,猪猪就是大哥了吗难道?!”
“这是两码事!我和沈珠曦,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人!”
李鹜面带怒色,李鹍依然寸步不让。
“我和假雕儿,也不是同一个人!”他急得哭着跺脚,好像不明白李鹜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理解不了,“想考武状元他,我不!保护弱小他,我不——我只保护大哥嫂子,三弟还有小蕊!喜欢睡懒觉我,喜欢吃下水我,喜欢玩蚂蚁我,喜欢爬树我,喜欢芋子饼我——喜欢很多很多,他都不喜欢的,是我……”
李鹍泣不成声,粗糙的大手不断摸着眼睛里落出的泪珠,他哽咽道:
“喜欢小蕊的……是我……”
李鹍委屈悲痛的沙哑哭声在空旷的林中久久回荡着。
沈珠曦为难地看向李鹜,他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终于从大石头上起身。
他拉着沈珠曦走出两步,停下来转头看着留在原地无所适从的李鹍,没好气道:“还不跟上来?!我下面自己吃了!”
“不、不变聪明了?”他抽抽噎噎地问。
“不变了!”李鹜说,“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就是后悔了,爬也要跟老子爬完!”
李鹍又惊又喜,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嘟囔着说:
“我爬,我爬,一定爬完……”
见他这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沈珠曦含着泪光笑了,等他走到面前后,她轻轻拍了拍他后背蹭上的泥土,轻柔道:“……走吧,一起回家。”
李鹍带着泪痕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吃大哥下面!”
李鹜一脚朝他蹬了出去,李鹍嘿嘿笑着一闪,屁颠屁颠地继续跟了上来。
孩童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鹍因为能吃到大哥下的面而满面高兴,即便泪痕未干,但刚刚的伤心和绝望,仿佛都被抛到了脑后。
像个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永远纯真,永远干净,永远留不下仇恨,永远不懂那些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
沈珠曦看着眼前的李鹍,渐渐释怀,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鹍看她一眼,弯腰把头送到她的面前,沈珠曦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仅仅如此,李鹍就满足地嘿嘿笑了起来。
她认识的,喜爱的,视之为家人的,是眼前这个为一碗面条而开心的李鹍,而不是那个立志考上武状元,锄强扶弱的李鹍。
她越来越能够理解眼前的李鹍,因为从前的那个李鹍,无论对她而言还是对现如今的李鹍而言,都是陌生的。
那个李鹍不会做现在这个李鹍会做的事,反之亦然。
如此,还能说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吗?
之后一路,他们再没有说过治痴症的事。
三人和外围放风的轻骑队伍汇合,沈珠曦和李鹜共乘一马,李鹍也得到匀出的一匹快马,几人都上马后,李鹜握着缰绳,对其中一名轻骑低声交代了几句,调转马头往营地的相反方向疾驰而出。十几匹训练有训的轻骑迅速跟上。
“我们这是去哪儿?”沈珠曦问。
李鹜扬起一边嘴角:“去了就知道了。”
骏马穿过一束金光,李鹜意气风发的面容如朝阳耀眼,昨夜的消沉与颓废就像旭日下的露水,日光一晒就消失无踪。一直以来,不论遇到什么挫折和磨炼,他都能像现在这般迅速重振。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他是野火,是朝阳,不熄灭,不坠落。
所有凝望着他的人,最后都会想要像他一样。
做野火,做朝阳,甚至做燃烧过后的灰烬——也不做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
十几匹骏马一路飞驰,没过多久,沈珠曦就见到了绒族村落峥嵘的木塔。嘹亮的号声响起,瞭望塔上的绒族人如临大敌,张弓搭箭,向着沈珠曦一行人大声叫喊起来。
李鹜在绒族射程外的地方勒停了骏马。
等了一会,绒族的吊门放了下来,手握长矛的女族长带着几十名健壮有力的族人走了出来。
李鹜和沈珠曦先后下马,向着女族长方向走了出去。
在还有十几步距离的地方,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女族长握了握手中的长矛,神情克制冷静。
“你们,来做什么?”冬靡霁站了出来,一脸疑惑,“找到了,人?”
“情况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李鹜说,“我们的交易需要重新谈过了。”
……
不到半个时辰,临时搭建的会谈场地就搭建起来了。碎金般的光斑穿透干草和树枝,摇晃在简陋草棚下的沈珠曦身上。
青凤军和绒族人对坐在竹席两边,李鹜一招手,馒头和菜馍馍等干粮就被端了上来,还有几壶装在皮囊里的酒液,打开瓶塞后,酒香四溢在草棚里,让好几个绒族人都忍不住接连翕动鼻孔。
盘腿而坐的冬靡霁瞪大眼睛看着白花花圆滚滚,还冒着细细热气的白面馒头,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他想要去拿,看了眼旁边不动声色的女族长,又默默忍住了。
李鹜示意小兵将一盘盘干粮放在竹席上,拿起一个馒头大口咬了下去,一边大力咀嚼,一边略带得意地看了一眼从未见过这些食物的绒族人,说:“吃吧,不用客气,这样的食物我们还有很多。”
冬靡霁咽下口水,翻译了大概意思后,女族长对身旁一位绒族人耳语了几下。
该绒族人站起身来,甩着蒲扇般的大脚飞奔回村落。
沈珠曦用膝盖轻轻碰了碰一旁的李鹜,不赞同他用这样的方式彰显物力。李鹜恍若未觉。
很快,那名跑走的绒族人有了回音。
绒族村落的吊门再次打开,包括先前跑走的那人,大量的绒族人鱼贯而出,她们怀里抱着,手里举着,每个人都带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这些绒族人跑到草棚后,迅速用红的紫的饱满果子、不知姓名的鱼干肉干、煮熟的禽鸟蛋、木碗所盛的新鲜果汁等物摆满了中间的草席。种类之丰富,好像开在草席上的五颜六色的花朵,让沈珠曦眼花缭乱。
女族长特意看着李鹜,短短地说了一句。
冬靡霁翻译过来:“吃,不客气。”
沈珠曦正在面热的时候,那个不知客气为何物的人拿起一个晒得又薄又皱的肉段,咬了一口肉段,又咬了一口馒头,一脸得逞的悠然,说:“放心吧,我绝对不客气——还不快把族长大人的馈赠收起来,给营地里的兄弟们尝尝?”
草棚下侍立的两个小兵立即上前——他们拿出不知藏在何处的麻袋,在沈珠曦和绒族人回过神来之前,先一步将草席上丰盛的绒族食物洗劫一空。
动作之熟练,之迅速,让人怀疑事先排练了数次。
两个小兵带着鼓鼓囊囊的两个麻袋走出草棚后,草席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食物,绒族人带来充场面的丰盛食物都被打包回营地犒劳饮食单调的青凤军。
何止是不客气,简直是太不客气了。
沈珠曦现在怀疑,李鹜拿出馒头的举动,就是为了抛砖,引玉。单纯的绒族人不知外界险恶,中了尤为险恶的李屁人的奸计,将族中最好的食物拿来充场面,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绒族人目瞪口呆的时候,李鹜把自己咬过的馒头扔给冬靡霁。
冬靡霁下意识接住,傻傻地看着李鹜。
李鹜说:“老子试吃了,没毒。”
冬靡霁看了看女族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劲道扎实的大馒头,嚼了一下,然后一脸犹疑地看向李鹜。
“多嚼几下。”李鹜说。
就这样,所有人都看着冬靡霁又嚼了一会。
忽然,冬靡霁一顿,惊喜地看向李鹜。
“是不是甜味出来了?”李鹜对此了如指掌。
冬靡霁连连点头,转头献宝似地将馒头递给女族长,用土话眉飞色舞地说了什么。
女族长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片刻后,她点了点头,这个李鹜吃剩的馒头便在绒族人之中传递起来。馒头越变越小,最后收到传递的那人,连带着掌心落下的馒头屑都舔得干干净净。
“好吃吧?”李鹜说,“我可以教你们怎么做——做馒头需要小麦,我不但教你怎么做馒头,还教你怎么种小麦,只要学会这个,即便这满山的鸟禽兽类都死绝,你们也不会饿肚子。”
冬靡霁把李鹜的话翻译过后,绒族人程度不一地露出意动表情,就连一直古井无波的女族长,面上也有些许微动。
李鹜也不催促,拿起水囊大口喝了一口。
醇香的酒液滚下他的喉咙,沈珠曦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翻动,浓烈的酒香弥漫在草棚下。好几个绒族人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李鹜一口气将水囊里的酒液喝去大半后,舒爽地呼出一口酒气。
“果汁好喝,但有酒好喝吗?”他把堵上的水囊扔给冬靡霁,“尝尝!”
冬靡霁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表情由一开始的紧皱眉头到后来的眉心舒展,神色惊喜,尝了又尝。
李鹜说:“小麦不仅可以填饱肚子,还能用来酿酒喝,酿酒的方法我也可以教给你们。”
女族长放下从冬靡霁那里拿到的水囊,看了李鹜片刻后,沉声说了一句。
冬靡霁说:“我娘问,什么,你想要?”
“我要你们驯象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