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想听微臣说什么?”
烈酒让空气沉醉,也让许多人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姿态。
傅玄邈一改从顺的态度,擡起双目与沈素璋平视,不卑不亢地反问。
“朕想听你说,那些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事。”沈素璋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场内寂静无声,就连醉酒后倒头大睡的官吏也被身旁人惊惧地推醒了,唯恐醉酒者的鼾声殃及池鱼。到了此时,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知道,潜伏在阴影里的杀机已悄然露头。
王诀的右手放在白须上已有一段时间了,他睁开眯了半晌的眼睛,两束锐利的精光径直投向沈珠曦身旁的人。
“傅玄邈——”王诀沉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严厉,“你对上,倒行逆施,结党营私,对下,横征暴敛,摄威擅势。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半晌缄默。一声爆裂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炸开,火光投下的阴影猛地一晃。
沈素璋高坐朱台,冰冷厌恶的目光落在沈珠曦身旁。
在落针可闻的死寂中,目不斜视注视着面前空酒盏的沈珠曦感觉到旁边有了动静。一个颀长的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场中央。
篝火就在不远处燃烧,跳跃的火光蒙在傅玄邈清俊洁雅的面容上,如阴冷的百蛇成团扭动。
“微臣不明。”他平静的声音响荡在开阔寂静的场地内,“自入仕以来,微臣为陛下,为大燕,朝乾夕惕,不敢有一日松懈。父亲不幸遭奸人所害后,微臣更是躬先士卒,枕戈尝胆,生怕堕了我父之名。王相若要问罪。也要给出具体缘由,否则不但是伤了你我的同僚之情,也是伤了下边的百官之心。”
“好!你要缘由,我就给你缘由——”
王诀站了起来,威风凛然地瞪着不远处的傅玄邈,一口气念出了二十八大罪,其中有大有小,大的有傅玄邈延误战机,救驾来迟;治军不严,致无辜百姓惨死;小的有上朝跪拜时慢了一步,德行有失,甚至还有几十年前傅汝秩在世时,纵容手下侵占官府三更稻田的陈年旧事。
这二十八罪,王诀倒背如流,掷地有声地念了出来。
“傅玄邈,你和你父亲这些年擅权妄为,无视天家威严,屡此对先皇和陛下不敬,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臣子本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治你的罪,天理难容!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臣和众地方官员频繁往来,是因为要合纵连横抗击伪辽。”傅玄邈不慌不忙,缓缓道,“所谓的横征暴敛,也是为了筹集军费,抗击伪辽,增赋一事,当初也是请示过陛下,得到了陛下首肯才实施的。藐视帝心从何说来?我傅家有四百余口人,微臣不敢夸口人人没有犯下过错,但只要拿出证据,我傅家绝不姑息。至于早朝怠慢——”
傅玄邈垂下目光,平静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王诀一掌拍在桌上,原本侍立在场地外围的带刀侍卫不约而同上前数步,噌地一声亮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们傅氏把持朝政多年,今日,是时候还政天子了!”王诀怒声道,“你带来的那两千余人,如今已在禁军的控制之下,你要是执迷不悟,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了!”
“王相无法以理服人,索性以兵刃相见了?天子尚且不发一语,王相独掌乾坤,对朝廷大臣说拿就拿——此情此景,究竟是王相把持朝政,还是我傅氏把持朝政?”
“傅玄邈,我知你巧舌如簧,但是休想凭此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
王诀的神色越发激动,傅玄邈依然像一开始那般平静沉着。
沈珠曦看着他的样子,不安越来越深。
“陛下是否也如此觉得?”傅玄邈忽然将目光投向坐在朱台的沈素璋。
沈素璋懒散歪坐,右手放在桌上,挡着胸口,紧皱的眉间露出一抹不耐。
“朕如何觉得,取决于你如何做——朕对你们傅氏寄予厚望,可是——你们让朕很是寒心呐。”
沈素璋说完后,王诀埋在白须里的嘴唇一拧,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陛下已经发话,傅玄邈,你还是俯首认罪吧,你心心念念的罪状,等你进了刑部大牢,老夫亲自给你送来!”王诀说完,神色突变,大喝道,“拿下他!”
王诀的怒喝响彻寂静的营地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篝火许久没有再添新柴,火堆已经燃到末路。除了那烈焰中偶尔响起一声的噼啪外,场内静得好像能听见每个人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四面八方若有若无的血液流动声,汇合成一条巨大而冰冷的地下河流,淹过了沈珠曦的头顶。
她浑身冰凉地看着手握佩刀却一动不动的禁军们。
“你们在干什么?!”王诀怒声道,“还不快拿下此人?!”
禁军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偏偏听不到王诀的声音。
沈素璋沉不住气,跟着怒喝了一声:“还不拿下他!你们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吗?!”
禁军依然一动不动。
王诀和沈素璋的表情都猛地变了。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此刻局势已经倒转。
瓮中捉鼈,捉的却不是一开始以为的那只鼈。
他们中计了。
“我父亲自十三岁应诏成为先皇伴读后,便一直陪伴在先皇左右。”
傅玄邈缓缓张开了口:
“于我父而言,他与先皇之间不仅有君臣之谊,还有兄弟之义。自小,我父亲便教导我要为大燕尽忠。我看着父亲为大燕日夜操劳,英年白头,故而苦读十载,为的就是分担我父之忧。我父亲为大燕,为先皇为陛下,事事牺牲,处处退让——一个当朝宰相,在天子眼皮之下被谋害,至今凶手不知所踪!世人都说微臣该恨,该怨——可臣从未心生怨言,因为臣知道,父亲定然是体谅陛下的。”
傅玄邈沉静平和的声音和沈珠曦头顶的那条冰冷暗河汇合了起来。
淹没了场内每个人的头顶。
刺骨的寒气,从沈珠曦脚底一直涌到她的天灵盖。
“我父一生为了大燕和先皇鞠躬尽瘁,若是知道今日陛下称他为附骨之疽——”傅玄邈直视着台上的沈素璋,轻声道,“该会有多伤心啊。”
“够了!你对朕的禁军究竟做了什么?!”沈素璋虚张声势的怒容里夹杂着一丝恐惧。
“陛下放心,陛下的禁军始终在陛下身边,为陛下的安危,日夜坚守——”傅玄邈话锋一转,沉声道,“禁军听令!王诀谄上傲下,颠倒黑白,在朝中伐异党同,造谣惑众,立即拿下此人,待回建州后交于刑部严审,还大燕一片朗朗晴天!”
“你敢!”王诀脸色青白。
他的话没有丝毫威慑力。
傅玄邈一声令下,原先像是石像一般的禁军转眼就活了,疲弱衰老的王诀被毫不客气地禁军淹没,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片刻后就摔倒在了地上,整齐柔顺的白须变得乱糟糟的,锦袍上也印着好几处脚印。
“傅玄邈——你要造反!你倒行逆施,早晚会招报应!你这天下第一公子——早晚会变成一捧黑灰!任天下人唾弃!你就算除掉一个老臣,也还会有许多个像老臣这样的人,站出来舍身护卫陛下!你的奸计——绝不会得逞!陛下!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没有输——”
王诀悲怆高呼不断,傅玄邈的脸色微沉,一名禁军察言观色,立即用刀背敲晕了王诀。
一朝宰相,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地拖走。
“傅玄邈……你就这么对朕的宰相?”在满场寂静中,面色难看至极的沈素璋咬着牙开口了。
他面色青白地看着场中央的人,磨合的牙齿似是在将傅玄邈食肉寝皮。
“宰相又如何?”傅玄邈风淡云轻道,“……宰相依然会被奸人所害而正义无法伸张,譬如我父;宰相也会犯错而陷入囹圄,譬如王诀。王诀妖言惑众,蛊惑了陛下的圣心,使陛下认不清孰忠孰奸,微臣的职责,就是帮助陛下肃清耳目,拨开迷思。”
傅玄邈的目光一一扫过场内僵如石像,面色各异的众人,冷淡清晰的声音挟着万钧之力,如浪涛般冲向众人。
“诸位若是想替王诀申辩,此时可以开口了。”
当微风停下吹拂,场内只剩坟墓般死寂。
月亮已经基本上隐入了云层,只剩裂缝中漏出的冰冷月光,稀薄地虚贴在众人身上。满桌的美食佳肴已经冷却,长长的筵席上坐满了人,可是茶冷了,酒凉了,月光下没有一丝活气。
那些还在奔腾的血液,也是冷的。没有一人站出来,挡在朱台上又怒又恐的帝王身前。
大势已去,没有一个官吏开口说话。他们或是垂下了头,或是移开了眼,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任沉重的缄默流淌在营地上空。
沈珠曦浑身颤抖地坐在椅子上,紧握成拳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手心的疼痛,不及她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傅玄邈的诡辩,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总会有方法,将他卑鄙的行为曲解为正义。
如果在这里继续沉默,她就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头上的这片阴云,将会永远笼罩在头顶。
身上的牵丝线,她到死都无法摆脱。无论他在或不在,都会深深地陷入她的皮肤,勒紧她的血肉,啃食她的意志。
“怕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李鹜吊儿郎当却充满坚定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
“敌人认为你输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都觉得你输了。”
母妃在她幼时常说的话,也在这一刻回响起来。
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看着全场唯一笔直站立的傅玄邈,勇气逐渐充盈全身。
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既然诸位都不想谏言,那便请陛下移驾王帐……”
“既然无人敢为王诀申辩——”
傅玄邈停了下来,齐聚向沈素璋的禁军也停了下来。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忽而起身的沈珠曦身上。
一阵晨风拂过营地,在熄灭的尽头垂死挣扎的篝火闪了闪,沈珠曦身上飞扬的红衣红裳,如同场中新一轮燃起的烈焰。
“我倒想听听你自己的申辩。”
沈珠曦握紧双拳,勇猛坚定的目光笔直迎向回首看来的傅玄邈。
“你对因你死在商江浪涛之下的数十万无辜大燕百姓,没有丁点愧疚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