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下给媳妇认错。
想都别想!
他李鹜今日要是服了这个软,日后还怎么服众?
所以,他是在卧室里认错的。
他垂头丧气坐在圆凳上,膝盖上放着拘谨的双手,一副低眉敛目的小媳妇模样。
下巴贴着药膏的沈珠曦在面前踱步,已经一脸气愤地念叨了一炷香时间。
虽然她十分气愤,但是因为那张可笑的药膏的作用,李鹜必须强迫自己从她下巴挪开视线。
不然忍不住笑出来,这事就真的没完了。
不心疼?
当然是心疼的。
但是心疼之余……还是想笑。
他亲手贴上那块药膏的时候,没想到这东西会在呆瓜脸上这么好笑。
“……救济灾民的时候,有时候忙起来我连帷帽都忘记戴,万一被谁认出来告诉傅玄邈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沈珠曦一脸生气地说。
“能沦落到需要救济这一步的人,就不会认识傅玄邈……”李鹜嘀咕道。
“你说什么?”沈珠曦停下脚步,蹙眉朝他看来。
“我说”李鹜端正腰板,态度极好,“夫人说得极好!”
“你真的知错了吗?”沈珠曦狐疑道。
“知错了,知错了。”李鹜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他态度如此端正,沈珠曦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顿了好一会,向着因沉默而神色忐忑的李鹜走近了一步,想要装作风淡云轻,脸上却不争气地涌出雀跃神色。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沈珠曦整理了下语言,把讹……挣来的五万两黄金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她原本是想分享救济资金有了着落的喜悦,李鹜确实大喜过望,只是他大喜的原因却和沈珠曦预想的不同。
“你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你不会后悔吗?”李鹜说。
“难道你以为我以前说的是假的吗?”沈珠曦吃惊道。
她话音未落,李鹜一把将她圈进怀里。
“……我相信你。”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不打算就此分开一样,“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片刻后,沈珠曦的手放上他的肩膀,郑重道:
“我不会后悔的。”
……
两日后,约定的银票送上李府,又过了三日,联军从白蛉平原开拔,一个名不经传的寒门将士被任命为新的镇川节度使,李鹜作为镇川节度使辖下的一州知府,接到命令要协助这位新上任的节度使许攸整顿治理灾后的管辖疆域。
浩浩荡荡的大军途径襄阳县外,数十万人的脚步声让大地都在颤抖,军队连天接地,像是一条狰狞的黑色大蛇。
沈珠曦戴着帷帽站在城楼上,含泪看着大军簇拥中的御驾渐渐远去。
这或许是今后太子阿兄离她最近的一次。
也许那随手的礼物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可沈珠曦牢牢记在心中。她一直期盼着太子阿兄能够在登上帝位之后,肩负起大燕的未来,重振大燕往日的荣光。
她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尽管如此,也想担负起自己的职责,用血肉之躯为扛起大燕倾倒的国祚献一分力。
银票转换为五万两黄金流入襄州府库,再迅速分流给各个救灾项目。
京畿周边有也只有襄州在救灾,被洪水淹没的四州灾民蜂拥而至,原本因场地和资源有限被拒之门外的,这几日也在陆续得到安置。
灾民太多了,襄州接纳的已经不是个小数目,更别提还有大量无家可归的灾民正闻风而来。
李鹜不在乎府库每天流出多少,他将一州的财政大权都交到了沈珠曦和治所官吏的手中,在沈珠曦愁眉不展的时候,他还反过来安慰她“千金散尽还复来,没钱我就又去捡”。
救济灾民是沈珠曦的主意,她不想总是给李鹜添麻烦,为此,她的卧房里到处都是计算的纸张和废弃的纸团,每天光是敲算盘都让她忙得不可开交,以往李鹜回家她还会激动去大门迎接,现在李鹜就是进了卧房,她也只会埋头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
李鹜来嘎嘎乱叫,李鹜走了,李鹜又来嘎嘎乱叫。
李鹍端着面碗来参观,李鹍走了,李鹍又握着鸡腿来参观。
李鹊送来一杯热茶,李鹊走了,李鹊又送来一碟桂花糕。
小猢来趴在桌上睡觉,小猢睡醒走了,小猢又来睡午觉了。
日子每过去一天,沈珠曦就多焦急一点。
有无数张嘴等要吃饭,每一刻的休息都会让无数银子流出府库,但若堵住府库的缺口,又会造成无数人忍饥受冻。寒潮一旦来临,等待灾民的就不是饿肚子这么简单了。
沈珠曦必须尽快想个办法,才能让灾民既得到妥善安置,又不会因为过于庞大的开支而拖垮襄州府库。
她翻遍能找到的地方志,决定借鉴历史上以工代赈的方法。
以工代赈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沈珠曦真正想获得的,是受灾四州流失的高端人才。
襄州此前就遭了一次乱,再加上上任知府范为敛财无度,使得襄州人才凋零,如果借此次机会招揽他州拥有一技之长的人入户襄州,短期来看或许作用不大,长期来看却会对襄州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打定主意后,她连夜召集州治所内的官吏,起草拟定了一份针对灾民的入户制度。
帐篷和食物药物不再无条件发放了,但每个认真生活的人几乎都有一个或数个傍身技能,真正因为新救灾政策而饿肚子的始终是少数。
新政实行三日后,沈珠曦带着媞娘和几个家丁来到城楼上,视察着襄阳县外的灾民情况。
比起前几日乱成一锅粥的状况,城楼外的安置点已经空了大半。
大量灾民凭着一技之长顺利在襄州落户。新来的灾民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登记、考试,得到官府许可后,他们也能以襄州百姓的身份进入襄州辖下的各个城镇。
沈珠曦站在城楼上,欣慰地看着楼下秩序井然的画面。
媞娘打趣道:“娘子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还早呢。”沈珠曦说,“这么多人涌进襄州,找不到活计也会出事。”
“我们也不能变出活儿来让他们做呀?”媞娘说道。
“开荒修路,还有各个年久失修的河堤……现在物价涨,人工的价格降,不如将该修的快该修的,趁此机会都修一修。”沈珠曦沉吟片刻,说,“这事还需州官级别的人出面,底下的县官才会照做。”
“这还不简单,”媞娘笑道,“别人想要知府办事得求爹告娘,夫人只需吹吹枕边风就行。”
“走吧——趁还没闭市,”沈珠曦笑了笑,说:“在酒馆买一坛好酒,再拿几根卤猪蹄。”
沈珠曦走下城楼,一个不知在城墙边倚了多久的长袍男子上前一步,对着她缓缓长揖。
有了杨柳的前车之鉴,媞娘和几个家丁如临大敌地将沈珠曦挡了起来,媞娘还张开嘴,准备大喊周围的守卫。
男子擡起了头,沈珠曦一惊,连忙拉住了尖叫呼之欲出的媞娘。
“方同知?”沈珠曦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方某早就不是什么同知了。”方庭之自嘲一笑。
“你这是……”沈珠曦不解地看着他。
一年多没见,方庭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气势凛然的官僚,他穿着洗得泛白的长袍,长发用一根青色布条束着,脚下是最普通不过的皂靴。人也像是老了不少,脸上露着一抹憔悴。
“当年别过,方某自觉范为会自取灭亡,所以不久也抛弃官身逃跑了。辗转一年后,方某难解思乡之情,所以再度回到襄州,不想如今仁名传八方的襄州夫人竟然就是曾经的故人——”
方庭之沉声恳求道:“方某自知罪孽深重,在此恳求夫人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夫人可否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方某当初的过错?”
沈珠曦先是吃惊,再是沉默。
半晌后,她说道:“你该道歉的是襄州百姓,而不是我。你当初助纣为虐,受害最深的是这些无辜的人。”
“夫人说得对,方某食着皇粮,却没有尽臣之忠。方某从前鬼迷了心窍,为了仕途高升竟然帮着狗官鱼肉邻里。是方某不配为人,方某罪该万死——”
方庭之忽然跪下,朝着沈珠曦重重磕了几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沈珠曦慌道,“快起来!”
“四州逢难,神州俱哀。夫人德行贵重,方某自觉形秽!方某寒窗苦读二十余年,不想继续袖手旁观下去。求夫人网开一面,让方某有机会将功赎罪!”
方庭之说完,又一次砰砰磕了几下。
眼见他的额头都开始渗血,沈珠曦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方先生快快请起——”
方庭之是襄州少有的有真才实学,并且愿意做实事的官吏,当初能帮着范为敛财就说明不是个死板较真,自视清高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踏踏实实地跟着下九流出身的李鹜做事。
方庭之跟在范为身边的时候,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如果能为现在的襄州所用,说不定能成为一大助力——
而且有了方庭之,州治所里那些领着皇粮却不做实事的官吏,也可以逐渐替换掉了。
沈珠曦按下惊喜的心情,故作为难地纠结了片刻才松口,答应在李鹜考察通过后,重新接纳方庭之。
方庭之大喜,又是一次长揖。
安排好方庭之后,沈珠曦急匆匆地回家想告诉李鹜这个好消息,当然——她没有忘记在路上购买好酒好蹄。
在九娘那里买了酒菜后,她秉着不能厚此薄彼的道理,又去随记鸡店买了两只烧鸡。
随记鸡店永远都在排队。
虽然沈珠曦凭着和随蕊的交情,可以不用排队,但她还是戴着帷帽,老实地排在了队伍里。
等到轮到她时,她揭开帷帽一角,冲随蕊俏皮地笑了。
她只想和随蕊打个招呼。
没想到提着烧鸡回到马车后,媞娘惊呼道:“夫人,你怎么买了三只烧鸡!”
被沈珠曦以为装了一只特别肥美的烧鸡的荷叶包里,竟然包着两只烧鸡,再加上另一个荷叶包里的烧鸡,变成了沈珠曦买二,随蕊送一。
“小蕊真是的……”沈珠曦哭笑不得。
这么多烧鸡,还有这么多卤猪蹄,先前想要多照顾九娘的生意,酒也买了不少……
既然如此——
“不如今晚请大家来府上吃顿便饭吧!”沈珠曦道。
说做就做,她立马拟起名单:李鹜三兄弟必不可少,在这次救灾中出了大力气的三虎兄妹也该出席,在各方面上照顾她的樊三娘、胡一手、九娘、随蕊……还有许许多多划着木筏深入险地救人的普通将士,虽然李府没办法容纳他们所有人,但给他们今晚的晚餐加上一只鸡腿还是做得到的……
沈珠曦细细盘算着,越想越开心,恨不得立马就飞到今晚的宴会上。
马车停在李府门口后,沈珠曦正巧看见下人牵着李鹜三兄弟的马匹走向后院。
沈珠曦心情雀跃,提着裙角一路快步走进大门。
“李鹜!”
院内,瘦弱的桂花树好似又长高了稍许,秋末的金桂零零星星地挂在枝头。
一阵微风拂过,最后的碎金飘落。
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消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