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李鹜和两个弟弟,以及换回男装的小猢要赶回白蛉平原。
沈珠曦一路相送到城门,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李鹜,在叮嘱完所有能叮嘱的事情后,她犹豫半晌,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深埋已久的话:
“陛下登基不久,势单力薄,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你能不能帮帮他?”
她刚说完这话,脸就因羞愧而滚烫起来。
李鹜如今的地位是依靠镇川节度使李恰得的,李恰已经化作水下鬼,李鹜自身都难保,如何在乱局中帮助元龙帝?
“算了,刚刚的……”
沈珠曦话没说完,李鹜捏住她的手,神色散漫,语气却透着认真道:“自家人当然要帮,你就是不说,我也会帮的——放心好了。”
沈珠曦感动不已,咽下喉中酸涩,努力朝他绽开笑容:
“李鹜,谢谢你。”
“……还叫这么生疏呢?”李鹜用眼白睨着她。
沈珠曦脸更烫,声若蚊蝇地说:“夫、夫君,谢谢你……”
“配上刚刚那个笑。”李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们都等着呢,你快去吧……”沈珠曦红着脸,轻轻地推了推他。
小猢和两个弟弟都等在城门外,身边是四匹快马,媞娘和两个家丁也等在不远处的商铺屋檐下,在这么多人的等待下,沈珠曦越发觉得羞涩无措。
“我也等着呢,”李鹜不依不饶地说,“你什么时候笑,我什么时候走。”
沈珠曦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李鹜的要求,尽力朝他笑了起来。
“夫君……”
沈珠曦后边的谢谢还没出口,李鹜忽然转身,大步往城门外等候的李鹍等人走去。
“走了!”李鹜举起右手,背对着她挥了挥,大声道,“等你夫君回来,带你吃香喝辣!”
沈珠曦忍俊不禁,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擡了起来,在胸前小幅度地摆了摆,悄悄回应着逐渐远去的李鹜。
她看着李鹜的背影,轻声道:“等你回来……”
李鹜走到李鹍几人面前,接过李鹊递来的缰绳,李鹊看了李鹜一眼,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小猢看了李鹜一眼,轻轻夹了夹马腹,走到了前方。
唯有李鹍直勾勾地看着李鹜,嘻嘻笑道:“大哥臊了……红脸了……”
李鹜手一扬,一巴掌就拍在了近在咫尺的李鹍身上:“就你会说话?!”
李鹍的笑脸变哭脸,叽里咕噜地碎碎念着垂头上了自己的马。
李鹜骑在马上,再次回头,正好捕捉到沈珠曦的挥手。
他露出坦荡洒脱的笑,大声道:“我走了!等我回来!”
朝气蓬勃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沈珠曦红着脸举高手臂,用力挥了挥。
李鹜再次一笑,扬起缰绳,用力夹住马腹:“驾!”
目送着李鹜等人消失在尽头后,沈珠曦转身走向媞娘,几个守卫将城门缓缓关闭。
媞娘打着灯笼朝她走来,沈珠曦望着她刚要笑,一个纯白的身影从一旁的巷道中走出。
夜风吹拂着她头上的帷帽,她纤细的腰肢在白纱下像是柔弱的柳枝。
沈珠曦一怔,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女子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夫人!”媞娘一个箭步冲到沈珠曦面前,像母鸡护崽一样挡在了她身前,两个家丁也快步走到沈珠曦前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若是健壮男子,沈珠曦还要怕上一怕,可眼前的女子身形纤弱,别说是媞娘和两个强壮的家丁了,沈珠曦觉得就连自己都比她要有力得多。
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刚要开口询问,对方就取下了头上的帷帽。
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脸庞出现在夜色中。
殊丽女子向着她盈盈拜倒,一字一顿道:
“民女朱砂,拜见殿下。”
媞娘和两个家丁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唯二的知情人,呆立原地的沈珠曦心里慌张极了,恨不得刚刚才出了城门的李鹜瞬间掉回身边。
她慌得就差找个地缝藏进去,表面却还十分吃惊而自然地说:“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眼前的人十分陌生,沈珠曦拼命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和她相关的记忆。
难道是哪家的小姐跟随长辈进宫请安,机缘巧合下见过她的真容?
女子微微一笑,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沈珠曦身上,对旁边的媞娘和两个家丁视若空气。
“许是我认错了吧。”朱砂从容笑道。
“你……和认错的人是什么关系?”沈珠曦提心吊胆道。
“夫人若是有意,不妨来我落脚的地方喝一壶茶。”女子柔声说,“也许,我们的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朱砂行了一礼,转身走回巷道唯一一间灯火通明,大门正开的茶铺。她在茶铺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到沈珠曦还一步未动,笑道:“这里是襄阳城,就在你的百步之外,襄阳城守还在城楼上巡逻,你一声大喊,就有无数兵卒涌出……”
屋檐下的灯笼明亮不已,灯火扫在朱砂腰上的香囊和手帕上,精致的刺绣染着光芒,每条走线都栩栩如生。
“你还害怕什么呢?”
朱砂笑了笑,转身走进了茶铺。
朱砂那股隐藏在低姿态下的傲慢,让沈珠曦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受,眼前的局面,处处都经过这个女子精心设计。
她设身处地地准备了许多定心丸,就是为了消除她的顾忌,好走进那间茶铺同她对话。
“夫人,这女人神神叨叨的,我们快走吧!”媞娘不安地拉扯她的袖子。
沈珠曦却没法从这里挪开脚步。
这个女人知道她的身份,也就拿捏住了她的命脉。
李鹜已经快马加鞭离开,不能指望李鹜从天而降,为她解决隐患。
逃跑是没有用的。
元龙帝就在白蛉平原,朱砂若把此事声张——所有人都逃不掉。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沈珠曦心中如火灼烧,身旁媞娘还在催促。
她急中生智道:“媞娘现在就去城防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留下,如果一炷香后我还没出来,你就立即告知校尉真相,让他速速带兵来援。”沈珠曦说完,看向两个家丁,“你们二人则随我来。”
娣娘见她态度坚决,一步三回头地跑向了不远处的城门守卫。
沈珠曦带着两个健壮的家丁走向巷子里的茶铺。
“你们……”她小声交代了两句,家丁面面相觑,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
她把二人留在通明的茶铺门口,独自走进了大开的店门。
茶铺里挂满灯笼,就连角落的灰尘都被完全暴露。朱砂一人坐在正中央的方桌前,放下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微笑道:
“殿下请坐。”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迟疑,她并非试探,而是肯定地知道沈珠曦的身份。
沈珠曦环视茶铺,没有找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殿下在找什么呢?”朱砂微笑道,“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但后院睡着店主一家,我若大喊大叫起来,事情恐怕会向殿下不希望的方向走去。”
她一语道破沈珠曦的打算,将主导权牢牢掌握在手中。
沈珠曦强装镇定地开口:“你是什么人?”
朱砂垂眸,轻声道:“民女朱砂,只是命如浮萍的优伶。”
沈珠曦依然警惕地看着她。
如果只是被人豢养的优伶,为什么会认得自己?
“龙井虽好,确实比不上公子为殿下重金寻来的百年茶树所结之茶。”朱砂叹息着放开茶盏,缓缓站了起来,“只可惜了……公子特意为殿下寻的大红袍,一年没等到主人,已成无人问津的老茶。”
公子两个字像是一声响雷,轰地震碎了沈珠曦的所有防备。
她望着缓缓起身的朱砂,被惊慌堵满的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死死握紧双拳,竭尽全力克制着恐惧的蔓延。
“殿下不必害怕,民女已经说过,我只是命如浮萍,贱如蒲柳的优伶。我对殿下并无恶意,也无法强迫殿下去做什么。”朱砂擡眼看着沈珠曦,温和道,“朱砂能用性命发誓,看到殿下重获自由,我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朱砂的话让沈珠曦懵了。
“……你不是来捉我回去的?”她怔怔道。
“朱砂自己也在笼中,为何要捉殿下回去受苦?”朱砂说。
“那你……”
“朱砂此次是随公子一起来的襄州,遇见殿下,实乃机缘巧合。”
“傅玄邈也在襄州?”沈珠曦脸色一白。
朱砂看了她一眼,眼中狐疑迅速转为了然,她波澜不惊道:“公子如今就在襄阳县外不足百里的白蛉平原,殿下不知,看来……”
朱砂顿了顿,轻轻吐出剩下的话,“是被有心人瞒了消息。”
沈珠曦脚下的地面忽然变得烫脚起来,得知傅玄邈就在白蛉平原,她恨不得立马飞到天边外避难,可是再想到李鹜,她的双脚就只能牢牢钉在原地——
李鹜!李鸭!李屁人!
他以为瞒着她能有什么好处?他竟然就在傅玄邈的眼皮子底下和她亲亲热热,是嫌自己命太硬要找个石头来撞撞吗?!
沈珠曦恨不得现在掐上鸭脖子声嘶力竭地控诉一番,可在观察着她神色的朱砂面前,她必须藏好自己的动摇。
“怪我太关注陛下的消息了。”沈珠曦强笑道。
言下之意,傅玄邈算哪根葱?
朱砂脸上的笑意颤了颤,她深吸了口,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冒然叫停殿下。只因殿下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危险了。即便是为殿下看重的人着想,殿下也不该如此轻易地抛头露面才是。”
朱砂说的很有道理,可沈珠曦哪能十二时辰地龟缩在家?就算她呆得住,外边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也逼得她不得不出门主持大局——
“李鹜出身卑微,今日能作为一名州官辅佐陛下,应该也是受了殿下的指示吧?”朱砂脸上的表情充满真诚,说出的话也像是设身处地为她考虑一般,“殿下若是想让李鹜继续留下辅佐陛下,更应留守后方,一旦公子或陛下发现殿下,李鹜便是再有才能,也不可能继续留在陛下身边。”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和李鹜分居两地?”沈珠曦惊讶道。
“殿下和李鹜分居两地,既降低了殿下被发现的风险,又在万一殿下身份暴露的情况下,能够想法转圜。只要殿下小心一些,尽力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万一被迎回宫中,也可保全李鹜等人。”
……她的法子,确实算得上安全。
只是沈珠曦此前未曾往离开李鹜的方向去想。用分离换来安全,是否值得?
答案是肯定的。
但沈珠曦依然抗拒离别。
朱砂低头露出光洁的后脖颈,姿态恭敬地说道:“朱砂位卑,若殿下不弃,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你要怎么帮我?”
朱砂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
“这里面有几张桂州的房契,供殿下各州通行的假身份路引,还有一张从襄州出发至桂州的详细地图。”朱砂递出锦囊,看着她说,“桂州远离战乱中心,还算富庶,离襄州也不是太远,书信往来只要半旬,于殿下而言,应是最好的选择。”
沈珠曦的视线落到锦囊上,脸上露出犹豫纠结的神色。
朱砂说:“殿下若打算离开,还须越快越好。五日后,朱砂便要随公子离开襄州,届时公子身边的人不止朱砂一人,我愿意为殿下遮掩,其他人却未必愿意。”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媞娘那里却还是安安静静。
半晌的沉默后,沈珠曦伸手接过了锦囊。
“我会尽快离开,多谢你,朱砂。”
朱砂微笑:“能帮上殿下的忙,朱砂三生有幸。”
沈珠曦将锦囊握在手里,想要往回缩的手却被朱砂反手握住了。
她看着纤弱的身体,却有想象不到的力量,沈珠曦再也不觉得自己比她更有力了——
沈珠曦逐渐意识到没有茶壶傍身,她谁都打不赢的事实。
朱砂微笑着看着她,轻声说:“殿下真的会走吗?”
“当然……”沈珠曦强装镇定道,“我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走。”
“可我为什么觉得,殿下出了这道门就会将锦囊扔在路边,然后逃之夭夭呢?”
夜风吹过门外的野草,发出簌簌的声音,一声小小的猫叫从墙后响起,似乎有野猫贴着墙角走过。
“我不会的……才怪!”
沈珠曦用力挣脱她的手,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朝她扔了过去。朱砂面色大变,下意识闭眼闪躲,沈珠曦趁此机会,奋力往茶铺外奔去。
“动手!”
茶盏碎裂和朱砂恼羞成怒的声音同时响起。
强烈的危机感让沈珠曦后背发凉,她来不及细想,朝着台阶下扑了出去。
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后,一只打着颤儿的箭矢射进了沈珠曦眼前的土地里。
与此同时,无数全副武装的平民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沈珠曦转眼就被保护圈包围了,眼含热泪的媞娘扑了上来,急急忙忙地把她从地上扶起。
“我、我还没走到城门,就被人从后面敲晕了……是胡爷救了我……”媞娘含着眼泪,一脸羞愧道。
顾不得考虑身体上的疼痛,沈珠曦紧紧握住媞娘的手,轻声安慰这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道:“没事的,你做得很好……”
胡一手握着烟斗从黑暗里走出,站在无数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前,面容平静地和茶铺里钻出的七八黑衣人对望。
一口烟圈吐出后,胡一手慢慢道:
“西城是李鹜划给我胡一手的地盘,你们找死之前,没有打探清楚吗?”
沈珠曦抚着还跳得很快的心脏站在胡一手身后,仍因险些射中后背的那一箭感到后怕。
逃跑是没有用的。
既然逃跑没有用,那就转过身进攻!
朱砂此前特意提了城门守卫,不是因为自信他们不会发生争斗,就是在故意引导她向守卫求救。
沈珠曦多了个心眼,让跟在身边的家丁其中之一去向相隔不远的胡氏赌坊求助。
原本只是为了多个后手,不想这后手真的派上用场了!
两拨弓箭手互相对峙,战争一触即发。
朱砂走到茶铺的门槛前,眨也不眨地看着台阶下被众人护在身后的沈珠曦,脸上那层想要说服别人而装出来的亲切和温柔逐渐剥离。
“殿下能否告诉我?”她说,“你是什么时候起疑的?”
就像女子褪下伪装一样,沈珠曦也换下了懵懂天真的表情。
她充满戒备地看着对方,说:“……是你的香囊和手帕出卖了你。”
“同样的绣工,我只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沈珠曦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是御峰的义妹——那个真正想要除掉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