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月风餐雨宿,沈珠曦和李鹜终于在二月初二这一天进入湖州境内。
宣州和湖州之间的马江山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一边路有饿殍,一边歌舞升平。隔着一座山的百姓正在为一根红薯根大打出手时,湖苏常三州的百姓正在为社日节庆祝。
因为蜂拥而来的流民太多,湖苏常三州的知府联合颁发了政令,以极为苛刻的标准限制了每日入城人数。大量想要入城的流民不得不卖身给城里的大地主,从自由的农户沦落为地主的财产。
李鹍李鹊不告而别后,李鹜埋了一部分金银,现在他随身携带的另一部分就产生作用了。
他用大量银子,买来了两个入城的名额,带着沈珠曦光明正大地通过了城门守卫的审查。
沈珠曦经过排队入城的长龙时,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还有来领人的各家管家时,心情格外难受。
这些肥头大脑,盛气凌人,派头直逼商贾老爷的管家们,背后是否也有三州官府的影子?否则,严苛至极的入城许可怎么偏偏在他们这里就如同虚置?
入湖州后,李鹜没有休息,骑马直奔湖州的州治所乌程县。
比起沈珠曦一路经过的湖州其他县城来说,作为州治所的乌程县更为繁闹发达,单从商铺数量和人流量来说,便远远超过襄州的州治所襄阳。
乌程县的大街上,丝毫看不出受到过饥荒的影响。锦衣绸裙的公子小姐往来不断,瓦子里的锣鼓声络绎不绝,临街店铺的神桌上都摆着供土地神享用的瓜果点心。街上飘荡着熟悉却又陌生的馄饨、点心、面汤的香味,刺激着沈珠曦空荡荡的胃部和脆弱的泪腺。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磨难终于结束的实感。
不用再忍饥受饿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不用再风雨兼程了。
终于可以停下来,洗个热水澡,吃碗热米饭,睡个安稳觉。
光是想一想,沈珠曦就克制不住眼眶的热意。
李鹜通过牙行介绍,在短短半天内就落实了他们今后落脚的地方。沈珠曦实地看过牙婆介绍的四合院后,点了头,李鹜当场就付了两个月租金,签了租赁合同,正式搬进了这处位于城西的四合院里。
牙婆临走时,李鹜额外给了一笔钱,让她请人送些生活用具来。
沈珠曦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洗澡。
等她洗完澡出来,先一步冲凉完成的李鹜已经湿着头发在忙活了。牙婆收钱后的办事效率很高,院子里多了许多锅碗瓢盆等生活器具。李鹜正站在它们面前清点数量。
沈珠曦去找可以擦发的手巾,却只找到自己刚刚用过的那一块。她只好拿着湿润的手巾回来,站在李鹜身后,踮着脚往他头上擦去。
“这张手巾我刚刚擦过头发了,你将就一下。”沈珠曦说。
李鹜喉咙里应了一声,他一边默数着地上的东西,一边膝盖弯曲下来,自动降低了身高。
沈珠曦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拧干了他半湿的长发,满意道:“好了。”
李鹜重新站直了身体,道:“你还有力气出门吗?”
“去哪儿?”沈珠曦犹豫道。
“集市。”李鹜说,“买猪肉和白菜,晚上包饺子。”
“我去!”沈珠曦马上说,“你等等我!一炷香……不,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要!”
她兴奋地奔回里屋,就着黯淡的铜镜把还未完全干燥的长发草草束了起来,然后换上了一身挑不出错的普通衣裳,重新奔回前院。
栓在院子里的阿黄见她慌里慌张的模样,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李鹜道:“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扔你一人先走。”
沈珠曦小声辩解道:“我太久没去集市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粮荒,沈珠曦太想念集市上的烟火气了。因为久未见到充满活力的集市,就连她记忆中的死猪头也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两人出门后,问了一个过路的老人家,向着乌程县最大的市场而去。
步行约一炷香后,每个市集门口都必备的茶肆出现在两人眼前。茶棚下人声鼎沸,穿布衣裋褐,年纪不一的男子坐在方桌前高谈阔论,茶博士拿着壶嘴纤长的茶壶在表演茶技,茶水从高处落入杯中却没有溅起丝毫水花。一名观看的长衫老者抚须叫好。
不远处,一名挑着担子的赤脚农人正在沿街叫卖刚从田里采摘的蔬菜。
那些光鲜漂亮的新鲜蔬果,和沈珠曦一路吃的块茎野果截然不同。光是看着这些没处理的食材,她的口水就已经开始分泌了。
沈珠曦随口一问,一斤又红又大的番柿只要十五文铜钱,这价钱,在闹饥荒的襄阳连个番柿把儿都买不到。
这里简直就是美好的天庭。
对沈珠曦来说如此,对外边宁愿卖身为奴也要进入三州的流民来说,同样如此。
“老板,你这猪前夹怎么卖?”李鹜在一间肉铺前停了下来。
“一百二十文一斤。”五官粗犷,凶神恶煞的肉铺老板睨着三角眼说。
“你这肉镶金啊这么贵!”李鹜叫道,“我刚刚问的肉铺比你便宜多了!”
沈珠曦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这不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肉铺吗?
“你来的方向除了我家铺子,哪来的什么肉铺?”肉铺老板也问出了沈珠曦疑惑的问题。
“怎么没有!”李鹜神情真挚,立即反驳道,“就在我后边那路口,有个用担子挑肉卖的小贩经过。他问我买不买,我想到你这里来看看,就没搭理他,没想到你卖得这么贵!”
“那是卖散肉的,怎么能和我比?”老板拧着眉头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死猪身上扒下的肉,万一吃了,吃死人了怎么办?”
“我不也是这么想的,才没搭理他吗?”李鹜道,“老板,我姓甄,你姓什么?”
肉铺老板不明所以:“我姓张。”
“我叫甄鸭,金州人。初来乍到,见过张英雄!”李鹜抑扬顿挫道,“咱们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不如你就给我个英雄价吧?我家五口每日吃的肉,以后就让英雄你全包了!”
英雄价?五口?
李鹜不仅算上了没在的李鹍李鹊二人,甚至还把不吃肉的阿黄也算上了?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脸不红心不跳,在肉铺老板狐疑目光下依然镇定自若的屁人。
“那就一百一十文一斤,给你熟客价。”老板说。
李鹜再次紧逼:“咱们都是英雄,还什么熟客价,你直接爽快给,给我一个英雄价吧!”
肉铺老板面露不耐,刚要说话,李鹜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
“老板,你有所不知。我们一家五口今日才进的湖州,钱都花在拿入城许可上了,这荷包里就剩那么一点碎银,我们还要买米买油,每个铜板都不敢乱花啊!你看看我娘子!她都怀胎五月了,这肚子一点都没变大,全是饿的!”
沈珠曦忽然成为话题中心,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怀胎五月?谁?
李鹜把手放上她的肩头,情深意切地看着她:“我娘子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饱食一顿鲜美的猪肉。虽然我兜里铜板不多,但我一定要让我娘子实现这个心愿。”
沈珠曦:“……?”
最后,李鹜以八十文铜板一斤的英雄价买到了猪肉,不仅如此,他还死皮赖脸地缠着老板送了二两的肥膘。
沈珠曦默默将他的一番操作记在心中,希望今后自己买东西的时候,也能把一套组合拳活学活用起来。
买完猪肉,李鹜依样画葫芦,又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到了鲜嫩的大白菜。卖白菜的妇人听闻沈珠曦怀胎五月依然不显,还好心地送了一个红通通的短胖胡萝卜,说是吃了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李鹜笑开了花,接过胡萝卜大声道谢,还说真生了胖小伙,第一件事就是要请她一家吃饭。
这屁人,真会做戏。
……她要真生出个大胖小子,李鹜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把她给埋进地里去。
两人买好猪肉白菜饺子所需的材料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四合院。李鹜拿着东西进了厨房收拾,沈珠曦则负责把前院的阿黄牵到后院,再拿出草料来喂马。
“阿黄阿黄,现在不缺草料了,你放开吃吧。”沈珠曦拍了拍阿黄的鬃毛,怜爱地看着这一路出了大力气的大功臣。
阿黄甩了甩尾巴,似乎是在高兴地回应她的话。
沈珠曦安顿好阿黄后,回到前院的厨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
比起刚搬进来时陈旧的样子,经过一番收拾,厨房已经变得井井有条了,不但桌面和厨具都变得干干净净的,就连地面也整洁了起来。李鹜此刻正站在灶台前,徒手拆着面粉的袋子,白花花的面粉从封口处飞出,落在李鹜小麦色的大手上。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沈珠曦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
李鹜道,“你会包饺子吗?”
沈珠曦无辜地看着他。
李鹜在案板上的面粉堆里掏了个窝,把陶碗里的清水倒了三分之二进去。他一边和,一边说:“一会我教你。”
“好!”沈珠曦重重点头。“我现在能做什么?”
“白菜洗过了,猪肉我来切,没什么要你做的。”李鹜说,“你去睡会吧。”
“我不睡。”沈珠曦说,“我陪着你。”
她怎么好意思抛下正在干活的李鹜一个人去休息?
“陪我做什么?”李鹜道。
“陪你说话,免得你无聊。”
“算你有点良心。”
李鹜一边说着,一边不忘手上的搓揉功夫,烂泥般的面团在案板上逐渐成型。
“如果李鹊他们来了湖州,知道怎么找我们吗?”沈珠曦问。
“李鹊又不傻,只要他来了湖州,多得是办法找到我们。”李鹜头也不擡道,“我也拜托牙婆留意这段时间入城的外乡人了,有消息她会立即告诉我的。”
“那就好。”
沈珠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不知不觉面团就和好了。李鹜把面团盖上一张湿润的巾子,放在阴凉处醒了两炷香后,分成一个个大小相近的剂子。
沈珠曦自告奋勇要帮忙,她一开始分的剂子,有大有小,熟能生巧后,就和李鹜一样,随手一揪便是个份量相近的剂子。
之后,两人又合力将分好的剂子分别擀成巴掌那么大的饺子皮。沈珠曦没做过这种事,但她愿意学。她面前的饺子皮,一开始又丑又厚,后来就变得规整纤薄了,单就外形来说,甚至比李鹜这个老师傅擀出的还要好看。
两个人搭配做事,效率飞快,一个胖乎乎的白面团,不到一会就变成了两堆垒得高高的饺子皮。
饺子皮准备好了,太阳也落到了地平线上。现在只差倒数第二步,包饺子了。
“怎么包?”有了先前分剂子和擀面皮的成功,沈珠曦信心百倍地问道。
“这么包。”
李鹜拿起一张饺子皮,用箸子挑起一块肉馅放到饺子皮里,两手飞快动作,几下就捏拢了饺子皮。
沈珠曦眼睛都花了,只见他刷刷几下,一个褶子整齐的柳叶型饺子就出现在他的手心。
“你怎么做的?”沈珠曦惊得张大了嘴。
“简单,我再示范一遍。”李鹜说着,又起来一张饺子皮,还是刷刷几下,根本不待沈珠曦看清他的动作,柳叶饺就出现在他手心里了。
“你慢一点!”沈珠曦急了,“我什么都没看清呢!”
“不是我快,是你太呆了。”李鹜说。
沈珠曦刚要反驳,李鹜就将她拉到了自己所站的位置。
热源从身后贴来,他从她身后伸手,拿了一张饺子皮,慢条斯理道:
“这样就方便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