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昨夜睡得格外安稳。
醒得也格外早。
功臣是他,罪臣也是他。
秦秾华睁开眼时,他正在轻刮她的手板心,他挑准了有麻筋的地方下手,每刮一次,她的五指就弹跳一次。
他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弹跳的五指,一个松懈,就让这巴掌转眼拍到了自己脸上。
秦秾华刚睡醒的一巴掌,力度只能和小猫踩奶相比。
秦曜渊抓住她的手,熟练地和她十指相扣。
“我想你了。”
一大清早的,少年就跟麦芽糖一样黏了上来。
秦秾华习以为常,应了一声:
“……嗯。”
他又说:“阿姊,我想你了。”
“嗯。”
“阿姊,我好想你。”
“……”
秦秾华转过脸,遮了脸上红霞却忘了浮上热云的耳朵。
“……你还要说多少遍?”
“说到阿姊也说想我。”他亲了亲她染上红晕的耳垂,道:“我给阿姊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十封里才有一封回信?”
“你每日都寄信回来,难道阿姊也每日都寄?阿姊想着你在军中也忙……”
“我不忙。”他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又擡起头来,在她额角碎发上亲了亲。“我只忙阿姊。”
她退一厘,他进一分,秦秾华退无可退。
他没说什么军中的淫词艳曲,但她的心却比听了淫词艳曲还要跳得快。
秦秾华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
话题选择错误的后果是严重的。
秦秾华起床时,嘴秃噜皮了,腿根子秃噜皮了,就连肩膀上也遍布红痕。
她拧秦曜渊,罪魁祸首一动不动,反而是自己的手被那**的肌肉给弄疼了。
她好苦。
他还是带两个妖姬回来吧,双身子的她也认了,马厩里还能再睡一个。
秦秾华起床梳洗后,坐在铜镜前,种玉在身后给她绾发。她看着这时才慢腾腾起身的秦曜渊,道:
“你在军营里也这样懒散?若是敌军此时进攻,你如何是好?”
少年瞥她一眼,似乎她问了个蠢问题。
“我坐镇的地方,没人敢来奇袭。”
秦秾华觉得不能放任他的自大增长,追问道:“要是有人敢呢?”
少年从水盆里擡起头来,淅沥沥的水流落回盆里,他拉过盥洗架子上搭的干净巾子,随手擦了擦,扔回架子。
“你说个名字。”他把打湿的碎发随手往后捋去,水珠从鸦羽般长睫落下,一双乌黑透紫的眸子湿润后更显冷酷。“我先去杀了他。”
秦秾华朝他招了招手。
少年走了过来,她伸手朝他脑门拍去,少年乖乖低头配合,任她搓圆捏扁。
这一幕要是让那些十洲联军瞧了,一定能吓掉他们的下巴。
种玉艳羡地看着这两人,绾好头发,悄悄退出了房间。
秦曜渊补上种玉空缺,从背后将她搂进怀里。
“阿姊,阿姊,阿姊……”
她耳朵不禁红了起来:“你喊魂呢?”
他盯着铜镜里的秦秾华,大手在她脖颈处轻轻摩挲:“……阿姊,你随我一起去沁州罢。”
薄茧擦过娇嫩肌肤,引来一阵不自觉的颤栗。
她故作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将他从脖子上隔离开来。
“我走了,谁来保证后方稳定?”
“成大任。”
“那我去了沁州,做什么呢?”她说:“做你身后的将军夫人?”
真正的将军夫人可能会高兴答应,可她并非真正的将军夫人。
他的提议,只让她嗅到了夺权的味道。
铜镜模糊,他并未注意到她乍冷的眸光,道:“那你来做将军,我做你手下的小兵。阿姊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秦秾华含糊道:“等局势暂稳再说。”
“什么时候是暂稳?”
“十三州里你至少占了八州。”
“我记住了。”他亲了亲她的发顶,目光灼灼地盯着镜中模糊人影:“等我占了八州,捆也要把你捆到我的身边。”
秦秾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秦曜渊这次悄悄回来,消息仍在封锁,秦秾华为了陪不能出门的他,也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一时间,她好似又回到了还在朔明宫的时候——她每每伏案工作,少年就在一旁的罗汉床上独自闷睡,她一要出门了,没人叫他,他也会第一时间醒来,跟着她转移阵地。
想起朔明宫,她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了?”罗汉床上小憩的少年立即睁开眼眸。
“我想朔明宫中的大家了。”
“……阿姊很想回去?”
带有明显情绪的问题让她看向少年。
他眸光深沉:“……宫外的这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秦秾华向他招手。
尽管她每一次招手都是为了收拾他,他还是立即走了过来——就像每次都是她第一次朝他招手。
这头小狼有一口就能咬断人脖子的尖利牙齿,可是在她面前从不露出。
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挠他下巴,笑道:
“能和渊儿在一起,阿姊也很开心。”
他沉默片刻,说:“后日我就要走了。”
秦秾华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仔细想想,他回来了三日,再算上来回要花的时间,的确该走了。
他说:“明晚我想和阿姊出门走走。”
秦秾华压下心里涌出的惆怅,笑道:“好,阿姊都听你的。”
他幽幽道:“……话说得比唱的好听,别说要你都听我的,就是只听一次,也比登天还难。”
秦秾华无话反驳,只能心虚笑笑。
第二日,等夜幕一落,秦曜渊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出了刺史府。
秦秾华本来准备了帷帽,谁曾想,秦曜渊早有准备,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然带着两个灯会面具长途跋涉回来。
“急什么?你过来。”
秦秾华给他理了理脸上的恶狼面具,他有样学样,也扶了扶她脸上并未歪掉的白狐面具。
等她放下手,他立即将她扣住,牵着她往前走去。
“渊儿,和我说说你在军中的事罢。”秦秾华道。
“你想听什么?”
“你受了多少新伤?将士可有服你?行军打仗的路上有没有遇上什么难处?”
他避重就轻道:“寄回的信里已经说了。”
“你在信里从来报喜不报忧。”
“……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什么都不说,反而叫阿姊担心。”
他半晌无言,终于道:“旁的都是皮毛小伤,有一次,我被联军包围……手臂上挨了一下,深可见骨,差点砍断韧带。”
秦秾华的心都揪了起来。
“你知道我的身体……这点伤死不了,只是有些疼。”他顿了顿,又说:“只要一想起,阿姊知道我打了胜仗会有多开心,我就连疼也不觉得了。”
他越赤诚,就越突显她心思阴险,秦秾华想起先前还因他一句无心之言生起怀疑,心里烧得慌。
她一面为自己的多疑羞愧,一面又知道,自己还将一直多疑下去。以她的身份而言,多疑是她的本分,若不多疑,她早就化为一捧黄土了。
矛盾的情绪堵在喉咙口,使她沉默地听着少年说话。
夜深人静,一高一低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走在路上,时而有行人走过,奇怪地看一眼两人脸上的面具,便又匆匆走了。
轻纱薄雾般的迷离月光笼罩在二人相扣的十指上,静悄悄的夜色里只有少年低沉的声音如地下河流冷冷流淌,一场场凶险的战斗,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秦曜渊或许早已习惯,她却还是不禁为他每场身先士卒的战斗提心吊胆。
临街的护城河吹来凉爽的风,空气中传来不知名的花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两人路过桥洞,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丈正在卖荔枝。也不知他卖了多久,两筐荔枝还剩许多,老丈愁眉苦脸坐在扁担上,一见秦秾华二人,就用期待的目光牢牢看着他们。
“我想吃荔枝。”她忽然道。
少年二话不说走向卖荔枝的老丈,秦秾华跟了过去,看见他扔下一个小银锭,说了一句:“……都要了。”
老人欣喜若狂,秦秾华补充了一句:“送去刺史府。”
老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身材高大的秦曜渊,一双眼慢慢瞪大了。
秦秾华在面具下笑了,冲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道:“老丈还请为我们保密。”
老丈立即跪了下来,不住磕头:“不敢要两位的钱,两位是我们朔人的大恩人……这两筐荔枝都是小人自己家种的,两位看得上,是小人的荣幸……小人这就给两位送去刺史府……”
在秦秾华的眼神威胁下,少年不情不愿地伸手把小老头给提了起来。
秦秾华心里美滋滋:面冷心热这一系列又有新素材了。
她拿了几串荔枝,叫老丈将其余的送去刺史府,老丈千恩万谢离开后,秦秾华将荔枝塞进少年手里。
他问都不问,在清澈的护城河里洗了洗手,习以为常地给她剥了起来。
少年剥一个,她吃一个,等她吃到第八个的时候,他忽然幽幽叹了一声:“……好像在喂猪。”
秦秾华睨他一眼:“你不愿意?”
“愿意。”他低头靠近,舔走她唇角糖水,在她唇边低声道:“我想喂一辈子。”
秦秾华脸上一红,额头朝他鼻子撞去。
这是个平日都在装蠢的大尾巴狼,惯会分清厉害,旁的他不躲,这一下他立即退后,灵敏地躲了过去。
“阿姊——”他慢吞吞道:“你爱慕过别人吗?”
秦秾华冷眼瞧着他:“你想怎样?”
“我是阿姊第一个爱慕的人最好。”他重新靠近,将一颗水润饱满的荔枝塞进她嘴里,冷冷道:“不是的话,我杀了他,一样是阿姊第一个爱慕的人。”
“……你的脑袋里每日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我也想叫你看看我的脑袋里每日都在想什么。”他低声道:“这样,你就知道你防的根本不是我要的。”
秦秾华一愣。
他已经收回目光,将荔枝的果皮和果核一齐埋了起来。
他的有意回避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否则她根本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秦曜渊捏准了她的奇经八脉,每次一到真正的边线,他退得比谁都快。
他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在她心里开拓出了属于他的地盘。
地主的野心都是无穷无尽的,他如今仍在一点一点地撬着她的心防。这是阳谋,她知道这是阳谋,却找不到抵御的手段。
世上若还有人能让她步步败退,那也只能是眼前的少年。
秦曜渊埋了荔枝——因为她耳提面命的“保护环境,人人有责”,走到河边蹲着洗手。
她看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
从前她还担心他缺乏心计,现在看来,她多想了。他不是没有心计,只是全用到她身上来了。
若她不在了……想必他也能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
少年走了回来,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
两人踩着清凉如水的月光前进,走到一个路口时,秦秾华被前方明亮的光线和嘈杂人声吸引了注意。
瓜州初定,夜市并不热闹,除了打更和巡防的人手里提的灯笼,城中原本不该有此夜景。
她心中狐疑,不禁加快脚步。
转过街角,她被万盏明灯一起闪耀的灯海晃住了眼。
如纱月色溶解在缥缈的万盏烛火中,灯笼在清风中飘摇,灯笼上的丽影也在随之忽隐忽现,或在伏案写字,或在端茶细品,或在侧头微笑,寥寥几笔,神韵十足。
若非日日揣摩,怎么能画出如此传神的作品?
“七夕节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他在身边说道:“我提前给阿姊过,希望你在那一天,能抽空想一想我。”
秦秾华想现在就叫他滚回沁州了。
这哪里是要叫她“抽空想一想”,这分明是要让她今后提了灯笼如厕都能想起他来。
“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陪我过七夕?”秦秾华道。
“不止。”
他牵着她往灯海里走去。
“阿姊还记得我们一起过的那个中秋灯会吗?”
“记得。”
“我一直有个遗憾。”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白狐面具下的她。
“那日,阿姊也是戴的白狐面具,灯会还没完,天上先下起了大雨。你和我躲在一个屋檐下,细雨打湿了你的发,你的眼,你的唇,你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
“后来,我很后悔——”
秦秾华问:“后悔什么?”
“我很后悔,没有在雨里吻你。”
不等她反应过来,两张面具已经落在了地上。
他用唇堵住了她的嘴。抵在脑后的手让她只能被动承受,他的怀抱很热,她的呼吸也很热。
她分不清自己心跳是否失常,因为夜色中只有一个急促的心跳,难分你我。
时间像是被暂停了,这个吻总也不结束。她被他的热情和赤诚吻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全靠他握着腰才能继续站立。少年激烈地吻她,腰上的手却格外温柔,若有若无的摩挲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秦秾华气喘吁吁,推不开他。
她总也推不开他。
陆雍和她能推开,燕王她也能推开,不论是谁想占她便宜,都得做好掉二两肉的准备,只有他,次次全身而退,她次次都推不开。
也许只是不想推开。
他这么聪明,若是她当真不愿,早就飞身退走了。
聪明的狼。
狡诈的狼。
让她无可奈何的狼。
一滴雨水落在她的发顶,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一定已经发现了,因为短暂的一顿后,他吻得更凶,就像一头几天没见过荤腥的饿狼,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吃干抹净。
秦秾华环住少年的脖子,擡头迎了上去。
下雨了。
这下,他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