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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风咳血还能篡位成功吗 正文 第109章

    商队在路上走了四日。

    经过数日调养,秦秾华的身体恢复到了流落峡谷之前的状态。

    就愈合速度来说,她和秦曜渊是一人牙牙学步,一人快马加鞭。秦秾华看着少年已经只剩淡淡疤痕的胸口和双臂,一边感慨一边为他上药。

    她的注意力都在他的伤口上,他的注意力则在她柔顺低垂的睫毛上,像被浓墨浸过的长睫扑扇扑扇,眨得他心里痒痒,胸口上蜻蜓触水般时有时无的触感,加速了他心里的这股痒。

    心里一痒……这热血,就控制不住往哪儿走。

    秦秾华涂完他胸口那条可怖的刀疤,收手时目光无意中经过少年盘着的双腿。

    大尾巴狼没藏好大尾巴,大尾巴直愣愣地站起来盯着她瞧,她面上一热,既替他不好意思,又为自己不好意思,双倍的羞怒涨红了她的脸,她擡眸无言把他怒瞪。

    “……和我无关。”秦曜渊面不改色,一脸无辜:“它自己……”

    秦秾华把药膏塞到他手里,没好气道:“剩下的你自己来!”

    秦曜渊刚接住药膏,窗外就闹腾了起来。

    “关窗!关窗!他们又来了!”

    秦秾华变了脸色,将原本关着的窗户悄悄推开了一线缝隙。

    天地缩为一条直线,在荒野和晴空交接的地方,一匹精瘦矫健的黄马载着一个同样精瘦的男子一闪而过,不一会,又是两三匹快马载人冲过。

    砰砰砰,一直有匆忙关窗的声音响起。

    秦秾华关上窗,心事重重。

    少年翻身在狭窄的马车里躺下,熟练地找到他的专用膝枕,脑袋蹭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躺上秦秾华的双腿。

    “马贼又来了。”秦秾华道。

    “你怕吗?”他闭上眼,漫不经心地问。

    “商队护卫只有三十人,其余都是商贩伙计。这几天,光是出现在窗外的马贼前哨就有三四十人,他们的劫掠主力至少有上百人……你不怕吗?”

    他仍闭着眼,但嘴角翘了起来。

    “该怕的是他们。”他说。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马贼们纷纷离去,就像上几次一样。

    午正时分,商队在一个小村子门口停下补给,秦秾华和少年下了车,找到成苦其的时候,他正在指挥伙计搬运物资换来的粮食。

    “两位这是……”成苦其见了两人,眯起眼,神色有些拘谨。

    秦秾华含笑道:“打扰成老板,我和夫君想问问关于马贼的事……不知商队可有对策?”

    成苦其道:“两位大可安心,商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扔下一袋财物,马贼捡了东西就会离开。”

    秦秾华皱起眉。

    成苦其看出她的反对之意,解释道:“两位可能不知,金雷十三州遍地盗匪,但这些盗匪,往前二三十年还是良人。刚刚追逐商队的那些马贼原本是这附近的庄稼人,无奈田地被夏人侵占,又遇上凶年饥岁,只能落草为寇。”

    “在下行商多年,一直都是用的这种办法。”成苦其道:“这些汉人马贼往往捡了财物就走,想来也是因为心中残留了一份良知。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又愿意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来刀口舔血呢?”

    秦秾华看出他无意变更自己的决意,柔声道:“成老板仁人君子,我自愧不如。只是商队手无寸铁之人众多,多个心眼也不是坏事。我夫君爱读兵法,他说频繁出现的马贼有些像是进攻前的前哨……夫君,是不是这样?”

    工具狼在一旁应了一声。

    秦秾华继续道:“成老板,请恕我冒昧进上一言,马贼如果此时进攻,毫无防备的商队立即就会变为砧上鱼肉。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落草的马贼和劫掠数十年的马贼已经完全不同,若他无意杀鸡取卵还好,若他有意呢?”

    成苦其陷入思考。

    秦秾华谆谆善诱道:“成老板在商队中素有威望,你一句话就顶旁人千万句,若是用一句话的功夫来提高众人警惕,不仅商队的应敌能力会提升,车队里的人也会更加敬佩成老板的缜密和认真,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成苦其朝她点了点头,道:“夫人心思缜密,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商队中若有多余武器,也可提前分发下去。马贼若是有心进攻,看到全民皆兵的队伍也会犹豫一二。”

    “大善。”成苦其叫来附近一名伙计,吩咐他将备用的刀剑匕首都分发下去。

    交代完毕后,成苦其看回两人,忽然道:

    “两位……可想好了今后的打算?”

    秦秾华笑道:“我们还在讨论中。”

    这似乎不是成苦其想要的回答,秦秾华回答完后,他露出一个略微失望的笑。

    “在下还有事,两位若无他事,便先失陪了……”

    “我确有一事相问。”秦秾华道。

    成苦其停下脚步,脸上浮出一抹疑惑。

    “成老板此前一直自称为‘我’——”她面无异色,含笑道:“为何离开伊州城后,成老板面对我夫妻二人便是‘在下’?”

    成苦其保持着平静的面容,伸手理了理并未起皱的衣襟。

    “……是这样吗?”他故作疑惑:“在下一直是用‘我’和‘在下’来自称,偶尔也会说声‘鄙人’,这自称是有何不妥吗?”

    “无甚不妥。”秦秾华笑道:“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

    告别成苦其,两人回到马车。

    秦曜渊大喇喇地张开两条长腿坐了下来,擡眼望着秦秾华:“……他发现了?”

    “不一定。”秦秾华皱眉,拿鞋面撞了撞他太过肆意的小腿:“你让我坐哪儿?”

    秦曜渊拾起她的右手,将她拉到怀中。

    秦秾华只觉自己的膝盖窝挨了一下,腿就不由自主软了下去,等候多时的大腿立即将她稳稳接住。

    这个位置,正好方便秦曜渊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眼神慵懒,轻声道:“你在我之上。”

    秦秾华瞪他一眼,推开他的身体,在狭窄的坐榻坐下。

    “假设他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那他默而不发,是想做什么?”秦秾华道:“如果想在夏人那边出人头地,大可在伊州城就出卖我们,若是他胆小怕事,一路上都有无数机会和我们分道扬镳。他——”

    忽然被人敲响的马车门打断了秦秾华的声音,一个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喝过水的沙哑女声响起:

    “老爷……看看腊梅花吧……”

    秦秾华起身推开车门,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站在马车下。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都是一愣。

    女子大约三十来岁,披头散发,在零下低温里只着一身处处都是割口的雪白孝衣。她身子极瘦,后退的发际线让瘦得突起的额骨更加嶙峋,两条颧骨高耸,捧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在她手中,捧着一把盛开的腊梅,幽幽的腊梅香随着凛冽冬风缓缓飘来。

    女子先一步惊恐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这就走……”

    “腊梅多少钱一枝?”秦秾华道。

    女子停下脚步,犹豫道:“一个铜板……不,一口水,一口馒头也行……”

    “上来罢。”秦秾华转身走回车厢。

    女子往周围看了看,战战兢兢地踩上了马凳。

    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有人大声调笑道:“平娘,今日生意不错啊!”

    女子头也不回,等她入了马车,看见稳坐在坐榻上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白。

    “喝口水罢。”秦秾华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朝她递了过去。

    女子受宠若惊地将怀中腊梅放到门外,双手接过她的水杯。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往手腕褪去,露出两道青肿的环形淤血。

    女子注意到秦秾华的目光,脸上闪过一抹无措,急忙放下水杯,衣袖重新遮掩手上伤痕。

    秦秾华透过她孝衣上的割口,看到了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上的许多淤青。

    “夫君,我们不能总是让小眉给我们送东西,你去看看,今日的午食准备好了么?”秦秾华道。

    少年瞧她一眼,毫无异议地下了车。

    秦秾华把矮桌上的一盘小食递给她:“吃罢。”

    女子初时还很拘谨,秦秾华又劝说几次后,她终于畏畏缩缩地拿起最小的一枚糖饼,一边看着秦秾华的眼色,一边试探地放入口中。

    糖饼入口后,她终于确认秦秾华的友善,狼吞虎咽起来。

    一盘点心,不一会就全入了她的肚子。

    她吃得急,被粉末呛到,又怕惹怒秦秾华,闭着嘴不断闷咳,自己用力敲打那瘦骨嶙峋的胸口。

    “别急……再喝口水。”秦秾华忙给她又倒了一杯水,柔声道:“你的花我都要了,一会我夫君会带午食回来,你吃了再走。”

    女子一滞,背脊渐渐颤抖起来。

    那双空洞死寂的双眼,忽然涌出大股沉默的眼泪。

    秦秾华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擦拭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道:“这身孝服是为谁穿的?”

    她呆呆地流着泪,沉默许久后,哑声道:“娘……”

    “大丫……”

    “二丫……”

    “三丫……”

    痛苦冲破了麻木,她抖得愈发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到衣襟。

    她低头弯腰,双手捂住痛不欲生的面孔,蜷缩得像是下了油锅的虾米。一滴接一滴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接连滴落。

    秦秾华沉默片刻,将手放到她颤栗的肩头,她惊恐一颤,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们是怎么死的?”

    女子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她游魂一般,喃喃道:

    “娘……老了……赚不到钱了。她溺死了……爹说她是溺死……可是……”

    “大丫去了隔壁村……换回十斤面粉……生孩子……死了……肉被剔光了才下葬……”

    “二丫……被她爹卖去了城里肉铺……三丫……被城里老爷看中,擡回去做了小妾……三丫说她过得很好,还托人送回几袋米面粗粮,可是……可是两个月不到……她就被大夫人活活打死了……”

    “我求孩他爹让我给娘守完孝再出来,他骂我,打我……剪烂我的孝服……让我不出去赚钱,就下去陪大丫二丫三丫……”

    “我不怕死……我想死……我好想死……可是我想给娘守完孝再走……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大丫……二丫三丫……她们都是很懂事的孩子……”

    她泣不成声,身体缩成一团,崩溃的哭声从那具剧烈颤抖的身体里出来,不断减弱,从齿缝溢出时只余悲怆的呜咽。

    马车忽然一晃,原来是秦曜渊拿着两个食盒上了车。

    女子见到他,就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声陡然停了,一脸哀痛重新化为麻木的死寂。

    秦秾华接过食盒,取其中一个打开后推给她,轻声道:“吃罢。”

    她没有叫她带回家,女子也只字不提要带回家。得到秦秾华的允许后,她颤抖地拿起了筷子。一开始,她还看着秦曜渊的脸色,后来见他连余光都没有一个,彻底放开了,疯狂地往口中吞咽饭菜。

    等她吃完后,秦秾华再把水杯递去,她大口大口地喝完后,看见杯沿的油光,眼中闪过一丝忐忑,想要用孝衣的袖子擦干,被秦秾华制止。

    “你想离开此处吗?”秦秾华问。

    “……离开?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她神情木然。

    “我缺一名婢女。”秦秾华道:“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的婢女。”

    她从软垫下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小刀,又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一同放在女子眼前的矮桌上,道:

    “这角碎银能让你们夫妻过上一段好日子,这把小刀,可以帮你结束一人性命。二者只能择其一,你选一个罢。”

    女子呆呆地看着两物,目光定在泛着银光的碎银上。

    半晌后,女子离开了,留下一大束幽香四溢的明黄腊梅。

    秦秾华从昨日成衣店包衣的白麻纸上拆出一条细麻绳,将腊梅捆成一束,倒挂在了窗外。

    马车颠簸,即便将腊梅插在水瓶中精心养护,也容易花倒瓶碎,惹水上身。

    若挂在窗外,历经风沙摧残,反而能搏一条新的生路。

    秦曜渊看着她的行动,忽然说:“我以为……你会直接救她。”

    “……如何救她?”秦秾华望着窗外的一束明黄,轻若喃喃:“便是救了她,又有何用?”

    “……”

    “长夜漫漫,风潇雨晦……苦海中不乏比她更凄惨的人。”她低声道:“我非苍天,力有不逮……只救自救之人。”

    秦曜渊沉默不语,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渊儿,记住了——”

    “杀了此女夫君,可救她一时,为她撑腰做主,可救她一世。”

    她擡头看着少年,一字一顿道:

    “唯有天下登极,才能救如她一般的千千万万人!”

    天道失公又如何?

    若天道失公,她就旋乾转坤,偷天换日,自己来做这天道!

    三声号角响过之后,补给结束的车队重新踏上了荒野。

    眼见马车已经远离村庄,秦秾华叹了一口气,正欲关上车窗,身后忽然响起接二连三的沙哑大喊:

    “等等我!夫人,等等我——”

    秦秾华当即大喊:“停车!”

    马车停下后,戴孝女子奔至走出马车的秦秾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那双曾经沉寂的眼睛,如今充满求生的**,像一把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盖过染血小刀落到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女子嶙峋的额头贴在凹凸不平的黄土上,血迹斑斑的十指捧着一物向前,颤声道:

    “赵平愿为夫人做牛做马,一生报答夫人恩情——”

    血淋淋的男子耳朵从她掌心落下,她擡头直视秦秾华双眼,然后更用力地磕了下去。

    “求夫人收我为婢!”

    ……

    马车再次往前行驶,只是车上又多了一人。

    秦秾华让少年去车外坐着,她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给赵平换上,赵平将其穿在了孝服之外。

    车厢内空间狭小,赵平换上衣服后,又一次跪了下来。

    “我已重获新生,请夫人为我赐名……”

    秦秾华沉吟片刻:“昌黎先生有言: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凡出乎口而为声音,其皆有弗平者。”

    她亲手扶起她,道:“你原字平,今后便叫栖音可好?”

    “栖音多谢夫人赐名!”

    秦秾华将一脸感动,又要下跪磕头的女子拉了起来。

    “在我这里,你只需做到事事忠心于我,这些繁文缛节若没有外人,省去便可。”

    栖音激动道:“是……奴婢都听主子的!”

    宣誓效忠之后,栖音说什么都不愿留在车内回复元气,她和秦曜渊交换后,少年再次回到马车。

    “……你在想什么?”

    他坐到秦秾华身边,单手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把她一个劲往怀里带。

    秦秾华挣扎了一下,又被他按回怀里。

    她叹了口气,不动了。

    “……我想起了结绿,不知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她低声道:“希望有人能照应他们一二。”

    秦曜渊拍了拍她的肩头,漫不经心道:

    “秦辉仙连你送的肉鹅都能好好养大,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你的人受欺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秦秾华被他这么一提点,心中大石突然落下。

    “你怎么这么聪明?”她捏住少年下巴上的软肉,坏心眼地往下扯了扯:“你读书时一问三不知,都是假装的?”

    “……天天看着女骗子骗人,难道还学不到一点心眼?”

    他瞥她一眼,试图用甩下巴甩去她的手。

    秦秾华捏着他下巴上的软肉不放,说:“你先松开我,我就松开你。”

    秦曜渊忽然不动了。

    “那你捏吧。”

    他低下头,堵住她的嘴唇。

    ……

    夜幕降临后,商队在一面戈壁下驻扎过夜。

    营地中央有篝火燃烧,噼里啪啦的柴火绽裂声在异常寂静的夜幕中散开。

    一只乌鸦忽然从帐篷顶惊飞。

    片刻后,敌袭的号角撕破了鸦雀无声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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