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虫也有许多种?”秦秾华问。
“名字五花八门,其实只有两种,乾坤蛊和其他蛊。”结绿说话的时候带上一丝自豪:“只有乾坤蛊才能过滤福禄膏的药毒——”
秦秾华看向榻上少年,他立即移开目光。
“你用了福禄膏?”
“……”
秦秾华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想起他刚从摘星宫出来的那一身伤,连舌尖都不被放过的那一身创伤——
她怕自己声音变调,言简意赅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你没有事,阿姊有事。”
他眼神一亮。
“阿姊只有你一个弟弟了。”她说。
那抹期待的光亮,在他眼中黯然沉寂。
“长公主,上官景福来了。”车外响起乌宝的声音。
秦秾华理了理情绪,对结绿柔声道:“你去洗把脸,别让人看了笑话。”
“……是。”结绿以袖擦了擦眼睛,开门走了出去。
“进来罢。”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走进,他抱着九皇子病危的预想而来,没料到,一进门就见到了面色明显好转的九皇子。长公主正小心地擡起他的后脑,将他枕到垫高的软垫上。
上官景福向两人行礼后,坐到乌宝端来的矮凳上,规规矩矩地将三指搭上秦曜渊手腕。
过了一会,他收回手道:“卑职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迹——九皇子先前还是沉弦实大的牢脉,此在失血患者身上乃病危之症,如今一看,脉象却已完全转变了。”他揖了揖手:“九皇子吉人自有天相,只要好生调养,性命无忧。”
秦秾华闻言,这才放下不安的心。
上官景福神色犹豫,不安地看向秦曜渊:“先前卑职想取一只蛊虫回去钻研,未成。卑职想着,蛊虫对宿主应该没有那么抗拒,不知殿下可否自取一只蛊虫,让卑职带回研究,也好早日破解蛊虫之秘……”
同上官景福预料的一样,面对他人接近就会暴动的蛊虫,在秦曜渊伸手去撕的时候,几乎没有抵抗。
他像撕痂皮一样,轻而易举地撕下了曾经展示给秦秾华看的——锁骨下方的那条伤口上的蛊虫。
蛊虫一去,快愈合的粉肉上又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色,而那条原本一动不动,和普通痂皮难以区别的痂皮,离开少年身体后,立即蠕动起来。
上官景福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蛊虫收入玉盒时,秦秾华皱眉看着少年锁骨下重新渗血的伤口。
等上官景福写下调整好的药方,宝贝似地抱着玉盒离开后,结绿也洗完脸回来了。秦秾华让她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喂秦曜渊喝了下去。
掏出绣帕轻轻擦干少年嘴边水迹后,秦秾华道:“……蛊虫离体能活多久?”
“最多一个时辰。”结绿肯定道。
秦秾华想了想,道:“让人送封信回去,尽快把上官景福家眷控制起来。他妻子怀有身孕,便安排在冰窖胡同吧——那栋宅邸临近菓子市和明恩寺,怀孕的女子应该喜欢。”
“喏。”
秦秾华道:“还有一事——”
“公主请问!”
结绿已经调整好心态,见秦秾华发问,立即眨巴眨巴仍湿润的眼睛,一副想要戴罪立功的模样,迫不及待地等着她提出问题。
“辉嫔是何身份?”秦秾华问。
“娘娘就是永乐公主呀——”结绿想也不想道:“是绥灵帝——”
绥灵帝乃前朝厉帝的年号,她脱口而出后立即意识不妥,忙改口为:“……厉帝唯一的嫡公主。紫庭尚在时,厉帝提倡勤俭,每三年庆一次万寿节,却在小公主满月时、周岁时,三岁时,不但大办宫宴,还按万寿节的规矩,大赦天下,让百姓在家中为小公主诵经祈福。结绿曾听父亲说过一桩趣事,一日厉帝上朝,早朝开到一半,小公主抓着拨浪鼓跑进了金銮殿,闹着要父皇陪捉蝴蝶——那些大臣们面面相觑,只有厉帝开怀大笑,抱起小公主便罢朝了。”
“小公主再大一些后,便鲜少离开后宫了。不过,厉帝还是一样宠女儿,他自己提倡以俭养国,但我听父亲说,厉帝私底下到处收罗宝贝送给小公主,寻常公主十五及笄,赐封号,小公主十二岁便拥有封号了。厉帝赐封号‘永乐’,爱女之心溢于言。只可惜我位卑言微,父亲从未带我入宫,我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听闻永乐公主事迹……”
“所以,你并未见过紫庭中的永乐公主——”秦秾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对么?”
结绿一愣:“公主的意思是……”
秦秾华转而问道:“辉嫔是如何解释十皇子生母手中那封密信的?”
“娘娘说,十皇子手中的密信是伪造的……”
“郳音曾说,我是废太子和狐胡永乐公主之女,十皇子手中的密信却又声称,废太子和狐胡永乐公主诞下的是一名男婴。也就是说——现在有两个人声称自己是狐胡末代公主永乐。”
秦秾华若有所思,缓缓道:
“……这两个‘永乐’,一个在废太子府中,一个在摘星宫中。废太子府中的‘永乐’已经化土,摘星宫中的‘永乐’不但活着,如今还握有永乐公主的凤印。”
结绿的表情已经懵了,榻上的秦曜渊虽说没什么精神,脸上表情却表示他已经和她想到了一处。
秦秾华道:“辉嫔手中的凤印,恐怕来自十皇子的生母。”
“……因为她敢扣下密信。”他接话道。
“没错。”秦秾华赞赏地看他一眼,道:“十皇子生母扣下密信的动机,无非是以防有人卸磨杀驴。她扣下密信,要用什么去和辉嫔交差?要用什么东西来证明她的身份,她携带的婴孩身份?”
“凤印!”结绿回过神来,瞬间背脊生寒:“她一定是扣下了密信,用永乐公主的凤印来作信物!”
“如果辉嫔是手握凤印的冒牌货,那么辉嫔本来是什么人?永乐为何会向她求救?辉嫔又是和谁生下了一个孩子?”
在场之人,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答案如何,恐怕只有辉嫔才知晓了。
她有一种感觉,她这个生母,比以往的所有对手都要棘手。
上一世的大朔末路,恐怕也不只是陆雍和及秦曜安两个人上蹿下跳的结果。
“公主……都怪结绿,要不是公主一言点破迷津,结绿险些就要既无脸面对公主,也无脸面对祖宗先人了。”
结绿一脸羞愧,又想给秦秾华磕头请罪,秦秾华先一步把她拦住。
以辉嫔为对手,结绿中计是必然的事。
“这事不怪你。”她道:“你去打盆水来,让渊儿擦身。”
“结绿这就去——”
结绿急于表现,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秦秾华按下满腹心事,掏出袖中绣帕,先给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虚汗,柔声道:“渊儿,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死不了。”他懒洋洋地瞥着她。
“阿姊说过多少次,不要轻易说死——”秦秾华沉下脸:“你蹬蹬两腿死得轻松,阿姊怎么办?”
“不会死的。”他复上她的左手,道:“我说话算话……只要阿姊还在,我就死不了。”
“只要你在……”她的绣帕在少年眼角停了下来,她看着那双坦荡无畏的黑紫色眼眸,说:“阿姊也死不了。”
少年目光灼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又紧。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结绿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秦秾华接过她拧好的巾子,故意对少年道:“来罢,你自己擦。”
“……我受伤了。”他慢吞吞地说。
“你昏迷前难道不是自己擦的?”秦秾华把巾子往他面前递了递:“亲力亲为是个好习惯,继续保持。”
秦曜渊往结绿方向看了一眼,冷冷目光立时让后者醒悟过来——不但飞快退出舆车,还贴心地关好了车门。
结绿前脚刚走,后脚,少年就起身靠了过来。
他撑在坐榻上起身后,虚掩的衣襟露出一片紧实的胸膛,那条大蛇般的黑痂就横在他的心脏上方,周遭那些小指长度的刺伤,如同蛇王身旁徘徊的小蛇。
秦秾华还没开口说话,他先扣住她的五指。
少年嗓音带着一丝病中的暗哑,低声道:“……阿姊忍心让我自己擦吗?”
他像一座巍峨小山,还未贴近,影子就先落了她一身。
低头是他袒露的精壮胸膛,擡头是他直勾勾的凝视,那双乌黑透紫眼眸里如浪翻涌的情感,打得她心尖一跳,视线无处凭依。
秦秾华忽然将巾子按上他的脸。
“忍心。”
巾子落了下来,被他接住,他瞥了她一眼,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多动动,对你有好处。”秦秾华道。
他叹了口气,褪下上衣。
拿巾子刚往身上擦了第一把,他又叹了口气。
秦秾华被这没饵的钩子钓上,不由问道:“……哪里不舒服?”
他幽幽道:“阿姊不疼我,哪里都不舒服。”
秦秾华:“……”
她拿过少年手里的巾子,往他身上没伤的地方打了一下。
秦秾华用力不大,少年却受痛似的闷哼一声。
“怎么了?我打到伤口了?”她忙放下巾子,慌张问道。
“……阿姊还真是疼我。”他道。
秦秾华松了口气:“谁叫你胡言乱语?”
她拿着巾子往他肩上擦去,越擦,越是心情沉重。
少年上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两条手臂,布满割伤,成伤已久的地方已经掉迦,新的皮肤呈淡粉,最容易受伤的背部,反而完好无损,所有伤口,都在双臂和前胸。
秦秾华手中的巾子渐渐鲜血斑驳。
前胸是刺伤的重灾区,一条条连长度方向都如出一辙的刀口,遍布胸膛和小腹。
秦秾华一开始还小心避开黑色痂皮,视线模糊后,她手里的巾子几次不小心擦过黑痂。黑痂一动不动,任她逐渐失去平静的巾子在其上擦过。
除了心上那道刀疤,所有伤口,都是为她留下的。
都是他拿着匕首,自己一刀一刀留下的。
他在为她流血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在闲聊?她在安睡?她在为铲除异己,培植党羽而费心劳神?
她在翻遍书箱,寻找伏罗和毘汐奴的来源?
还是让他带着一身伤痕骑马,故意在秦曜常面前冷落他,无视他——只为让秦曜常放松警惕?
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尽管她竭力伪装平常——她仍能感受到,他正在凝视她狼狈的泪眼。
“阿姊……”他终于开口。
一滴热泪落到横亘胸口的刀伤上,秦秾华最先想起的是——他会因泪水中的盐分疼痛。
她急忙去擦,可是那些在眼眶里晃动的泪水,却因她的动作接二连三掉落下来。
“阿姊……”他又说。
秦秾华视若未闻,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但她越努力,沾染泪水的伤口越多。
“秦秾华——”他重声道。
她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握住了她拿巾子的手,而是因为强忍不住的眼泪彻底冲破理智封锁,她下意识闭上眼,不愿在他眼中看到失去自持的自己。
大雨般的泪水流过脸颊,一滴接一滴的热泪,从下巴落入她蜷缩的左手手心。
她从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多眼泪。
她宁愿这些伤留在自己身上,至少,她不会因此泪流不止。
少年拉过她的手腕,让她陷入一个温暖怀抱。
“阿姊……”
他轻轻抱着她。
一只能够轻而易举折断别人脖子的大手,在她头顶小心翼翼地抚过。
“早知道,我就跟她走了。”他说:“至少……这时就不必叫你阿姊。”
“……胡说八道。不管你是谁,都要叫我阿姊。”
“我曾想过——”他说:“若是当年摘星宫大火,你没有出现,我从地道离开玉京之后,今日又会是什么样。”
他低声道:“不管做了什么,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我相信,我一定还会回到玉京……回到有你的地方。”
沾满泪水的双手环上少年后背。
眼泪不知疲倦地流着。
“我也相信……”她说。
上一世,她用玉石俱焚的方法,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没了她,没了陆雍和,光凭一个秦曜安,能在元王率领的百万狼兵下支撑几时?
她死后,灵魂不散,困于冰冷永夜。
有一个人将她从床上抱起,趔趄走向室外,一声接一声的王上,如浪潮涌起。
那双手,和现在怀抱着她的手,温度如此相似。
“因为我的小狼……”她道:“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傻一些的好。舍不得——”
他顿了顿。
秦秾华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
“舍不得脑子,看不到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