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仙用过午膳了么?”秦秾华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一起用罢。”
“不吃!”她没好气道:“每天都是烤肉熏肉腊肉,我都……我的鹅都拉不出屎了!”
秦曜渊冷眼看着她一屁股坐到对面,嫌弃的表情不加掩饰。
“看什么看?你病着我一样打你!”秦辉仙瞪眼。
“……呵。”
秦曜渊冷笑一声,靠着秦秾华躺下来,一手从后环过秦秾华的腰,弱声道:
“……阿姊,她吵得我头疼。”
秦辉仙呼吸不畅,对他怒目而视道:
“我——你——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骚鬼,扛鼎的气势去哪儿了?你这么大一坨——本公主还能吵得你头疼?”
她表情夸张,扭头朝地上恶声恶气道:
“我呸呸呸呸!”
秦秾华哭笑不得,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辉仙息息怒,这是谁又把你惹气啦?”
“还不是我母妃舒也谭光武岳王斗星——他们都欺负我!”秦辉仙委屈巴巴道:“我要离家出走!我要出家做姑子!我——怎么这么可怜啊!”
“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秦秾华轻拍她的右肩安慰,秦曜渊见状,立即攥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舒也这个狗东西——狗东西!母妃发现了我精心编纂的《男戒》,不但把我写了半年的书给撕了,还气得打我手板心——舒也就在马车外边嘿嘿嘿地笑!就这样,这样——嘿嘿嘿嘿嘿嘿——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一定是他告密!只有他才知道我在写书!他在报复我呜呜呜呜呜……”
秦辉仙气出了眼泪,她抹了几下,抹不干净,似乎是觉得眼泪都和自己作对,转身伏在案上,双肩颤动。
秦秾华连忙掏出手帕,帮她擦了红通通眼眶里流出的眼泪。
“他为什么要报复你呢?”秦秾华问。
“不知道?”
秦辉仙一边抽泣一边思考:
“可能是我给他的绿豆汤里放巴豆被发现了?”
“还是他知道给他丑了吧唧的画上涂鸦的人是我了?”
“……辉仙为何要做这些事?”
“还不是因为他拔我鹅子的毛!”
“那他为何要拔你鹅子的毛?”
“可能是……”她想了想:“可能是他发现我给他的马剃头了?”
秦秾华:“……”
她本想和稀泥,没想到这原本就是泥潭。
“咳……那其他几人又怎么气着你了?”她转移话题道。
“谭光不肯教我骑射,武岳不肯帮我教训他,王斗星在一旁嘲笑我,说我一个人顶一林子麻雀,还说我长得像炸蝙蝠——我问他炸蝙蝠什么样,第二天,他带了一只炸蝙蝠过来,我一看——”秦辉仙捏着拳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刷地冲出了眼眶,她悲愤地砰砰锤桌:“本公主一定要扒了他的狗皮!”
秦曜渊侧躺在坐榻上,单手撑颊,冷眼相待:“……呵呵。”
“你——”
秦秾华连忙拦住要扑上来揍人的秦辉仙,道:“渊儿,辉仙正在气头上,你火上浇什么油?”
“……就她一个人在气头上?”秦曜渊一副心气不顺的样子,扬声道:“乌宝!”
“哎!哎!奴婢在这儿呢!”
头发上插着一根洁白鹅毛的乌宝急匆匆探进车门。
秦曜渊冷面道:“……把谭光叫来。”
秦辉仙对着案上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小心地擦干了脸上的泪。
不到一会,谭光的声音在舆车外响了起来。
“谭光参见九皇子,长公主殿下。”
“……我要你办一件事。”秦曜渊道。
“殿下尽管吩咐!”
“把她带走——”
砰地一声,舆车门开了,瞪着眼睛的秦辉仙被秦曜渊单手提着后领,轻轻松松扔了出来。
“她要再回来,我拿你是问。”
砰,舆车门又一次关上了。
秦秾华坐在舆车里,等着秦辉仙开始大闹,没想到的是,她和她鹅子的动静只在车外响了一会便没了。
她心里好奇,正想推窗看看,秦曜渊躺回坐榻的时候直接把她一把带倒。
“别管他们了。”他抓住她的两手,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也在气头上,你怎么不理理我?”
“你有什么好气的?”秦秾华一指点在他额头:“谁也给你送炸蝙蝠了?”
“你送——”他说:“你送的,炸蝙蝠我也喜欢。”
“那我送你一个炸蝙蝠,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秦曜渊按住她伸向衣襟的手,轻声道:“阿姊,我困了。”
那只指骨分明的大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骨血下若隐若现。
秦秾华假装没有看到,轻声道:“……睡罢,阿姊在这儿。”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牢牢握着她的手。
“……阿姊想过以后么?”
她柔声问:“多久以后?”
“很久很久……以后的以后。”
“太远了,阿姊没有想过。”
少年看着她,眼睛越眨越慢。
一抹青黑色的游蛇,在他脖颈皮肤下悠哉游走了。
他眼睛已经半闭,却忽然开口:
“……你不怕么?”
“……不怕。”
秦秾华伸手覆在他的脖子上,感受到掌心下起伏的血肉,心里越来越沉。
“渊儿,让御医看看吧。”
“不行……只会……节外生枝。”
少年所说,正是秦秾华所担心的。
狐胡蛊虫,恐怕找御医也是无济于事。
车外忽然响起阵阵惊呼,四面八方都在传来人们惊喜的声音:
“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呀……”
“明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秦秾华起身坐了起来,轻轻推开舆车上的窗户。
漫天洁白雪绒缓缓飘下,从四面响起的喜悦欢呼声冲淡了沉积在车队里的压抑。乌宝和结绿站在车外,一脸惊喜地望着天空。
在更远处,一扇接一扇紧闭的车窗都陆续打开了。
雪越下越大。
从一开始团团片片的雪绒,到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不过片刻时间。
一枚冰花飘着飘着,落入一只纤纤玉手之中,久久不化。秦秾华收回手,将掌中雪花递给秦曜渊。
“渊儿,送给你。”她笑道:“比炸蝙蝠好吧?”
“……好。”
他盯着她手心里的雪花瞧了一会,忽然伸手和她十指相扣。
那枚在她手心经久不化的雪花,被他火热的手心一压,转瞬成为冰水。
他紧扣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比什么都好。”
温柔的雪片在苍白的天空中飘飞着,寒风时不时吹拂进来,让车内烧得正旺的火盆轻轻一颤。
秦秾华把他的头搬到自己腿上,轻轻抚摸着他发间的那一缕缕微卷。
“渊儿,你还难受么?”
“不难受。”
“真的?”她轻声道:“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告诉阿姊。”
“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要是没好呢?”
“那就……再睡一觉。”他闭上眼,声音轻了。
纤细指尖轻轻触摸着颤动睫毛,她低声道:
“渊儿,在我以为的更早以前,你就认识我,对么?”
她停下来等待,而车内始终弥漫着缄默。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又问。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告诉你,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样。
秦秾华哑口无言。如果是在想起和秦曜安的过去之前,即便他如实相告,她也会看作是他人的故事。另一个秦秾华的故事。
带着现代的记忆在十四岁的“秦秾华”身体里醒来,她小心翼翼,无人对她有丝毫起疑。
就连一直服侍她的结绿也不曾有任何疑惑。
“秦秾华”的笔迹,她仿得轻轻松松,“秦秾华”的起居习惯,她适应良好。
她偶尔冒出的那些奇怪言语,身边人接受得毫无障碍。
原来不是穿越得不考究,也不是她伪装得太好,更不是身体留下的本能反应——原来,秦秾华一直都是秦秾华。
“……以前,阿姊对你好么?”
“好。”
“怎么对你好的?”
“……不打我,不骂我。”他低声道:“教我爬树,和我说话,带点心给我吃。还答应我……来看我。”
秦曜渊眼前浮现出少女的笑颜。她向他弯腰说笑,身后是璀璨阳光。
“小哑巴,我每日向父皇请安后,会路过摘星宫。”
“你若是想见我,就爬到树上来。”
“我见着了,就来看你。”
在他眼中,她一直比正午的日光还要耀眼。
是他宁愿事后遭受更残酷的对待,也要一次又一次从地道中逃出,躲在墙角,躲在树下,躲在阴影和阴影之间,只为远远看她一眼的耀眼。
毘汐奴……娘口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毘汐奴,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看到了,比娘描述的更好。
娘口中的毘汐奴,不及他眼中十万分之一。
他原本想杀了她,可是她对他笑,对他说话,叫他小哑巴,还把娘送给她的点心拿给他吃。
“我一直等你……你却没有来。”他喃喃自语。
一直……一直都没有来。
药池搅碎了他的记忆,他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沉重而缓慢的思维让他如同行尸走肉。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要在特定的更声之后,爬上宫门前的那棵大树。
看……看什么呢?
他不记得了。尽管不记得了,他依然每天都看。
看朝阳升起,看空荡荡的宫道上走出侍人,看一擡凤轿,晃晃悠悠消失在视线尽头。
“渊儿——”她停顿许久,千言万语在喉中滚了又滚,愧疚堵在嘴边,最后出口,只有一句:“对不起……”
“……算了。”他阖着双眼,慢悠悠道:“你忘了我,我也忘过你……”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扯平了。”
草原上忽然风起,一阵玉蝶似的雪花被吹进温暖如春的舆车,随窗纱飞舞,又在半空中迅速消融。
“……你冷么?”他忽然复上她在自己脸上摩挲的手掌。
“不冷。”她轻声道:“有渊儿在,阿姊就不冷。”
少年火热的掌心源源不断向她传来热度,毫无保留地向她共享所有。
就像他比任何人都要赤诚的那颗心。无论谁说“我不会变”,她都不信,除了他。他说的话,她止不住地想要相信。
她原本想温水煮一只狼。
现在狼熟了。
她也熟了。
“你还走吗?”他闭着眼问。
“不走了。”秦秾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阿姊一天都陪着你。”
他没有说话,但神色显然是满意的。
许久,他都没有再说后,就在秦秾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低声道:
“阿姊的以后……有我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说不出话。
若是和上一世寿数相仿,她就已经没有多少以后了。
他睡得沉,秦秾华却睡不着。在他昏睡期间,那些蛊虫频繁在他皮肤下游走,而当他苏醒的时候,蛊虫们又会逐渐平息下去。
这些蛊虫帮助他在力竭之时杀出三十一人的重围,却又让他在之后低烧不退,虚弱无力。
她已经翻遍了这次带来行围的书箱,又将记忆中所有书本都回忆了一遍,都找不到狐胡蛊虫的痕迹。
她想起谭光所说青州神医。
若要带他寻医,地方上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最为适合。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必须跟着他离开玉京,一来二去,再回玉京最快也要一年后。
一年时间……
秦秾华看着少年在他面前毫无防备的睡颜,半晌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谁让他是小金狼呢?
等他醒来,就告诉他。
……他一定会高兴的。
秦秾华松了一口气,渐渐有了睡意。
她一边静待坠入梦乡,一边在心中盘算要用这离京的一年时间做些什么。
她想了青州错综复杂的地方局势,想了如何说服那名脾气古怪的神医,想了如何光复金雷十三州和应对大夏,甚至想了如何帮助秦曜渊打入青州军,却偏偏没有想到——
少年这一睡,一直没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