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走上看城时,一个头破血流,肿成猪头的壮汉正向她爬来。
猪头刚向她伸出左手,一只玄色云头靴就踩了上去。咔擦一声,她似乎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地上的猪头蜷缩惨叫起来。
少年眼睛发亮,几个大步来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谭光见到完好无损的长公主出现,不由松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一声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谭光回头一看,发现古铜色肤色的少年不知何时钻进人群,站到了他和武岳身后。
谭光皱眉,低声道:“你为什么没来行围?”
“拉稀。”仇远挑眉,讽刺道:“你们去行围的时候也没叫我啊。”
谭光沉默,难道是他想多了?
秦秾华先给一脸惊喜的天寿帝行了一礼,待他请她起来后,才看了眼地上还在惨叫的猪头,道:“第一日举行的庆功宴,我如何能够缺席?地上这位是……”
秦曜渊回头一看:
“……忘了。”
“我知道我知道!”
本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舒也忙不叠推开前边的人,一个踉跄挤出后,生怕秦秾华看不见他,大声道:
“地上这个嘟嘟是嘟嘟第一勇士!是猪头部可汗的孙子!”
秦秾华:?
舒也一言在都密人中引起轩然大波。
“你竟敢侮辱我们王子!”
“你想打架吗?!”
草原四部并非铁板一块,其余三部的人皆神色窃喜,乐见都密受辱。
眼见问题即将升级为外交矛盾,舒遇曦沉下脸道:
“混账——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给我回去!”
舒也一脸不服气,但碍于祖父威严,还是慢慢退回了人群。站在人群里,他不忘嘀咕抱怨:“我说错什么了呀……”
武岳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说错了,人家是都密第一勇士,是都密部可汗的儿子。”
秦辉仙惊道:“竟然不是嘟嘟部么?!”
谭光垂眸瞥了她一眼:“……多听听别人说话吧。”
秦辉仙拧起眉毛:“你说我是聋子?!”
谭光:“……唉。”
几个小侍擡起进气比出气多的都密王子兼第一勇士,急匆匆地往看城下方有御医值守的帐篷而去。
都密部来的人坐不住了,只留下矮个子的一人,其余人都随着岱钦下了看城。
天寿帝让人在身边给秦秾华加了椅子,待她落座后,笑道:“玉京来得正好,刚好赶上朕给行围冠军颁奖的时候。”
底下又传出舒也的声音:
“九皇子还没和燕王打呢!”
燕王一个踉跄,捂住肚子,一把拽住身边人:
“本宫忽然腹痛难忍……”
四皇子同情地看着他:
“六弟,你捂的是肝。”
因燕王身体不适,这场比试自然没有继续。
秋狝大典的首次行围,冠军最后花落九皇子,连当事人燕王都愿意屈居第二了,其他人自然也没了意见。
众人从看城转移到营地,宫人已经准备好丰盛筵席,所有人落座后,庆功宴从嘉奖行围前三开始。
“九儿今日让朕大开眼界,你想要什么奖赏?”天寿帝笑眯眯道。
因岱钦紧急退场的缘故,筵席中央的空地只站着此次行围的冠军和亚军。
秦曜渊想了想,道:“什么都可以?”
“太离谱的不行。”天寿帝看他似乎想搞个大事情,连忙为上一句话打上补丁。
“我想求个恩典。”他说。
“你说罢,朕考虑看看。”天寿帝笑道。
秦曜渊忽然跪了下来。
始终斜睨着对方的燕王瞪大眼睛。
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桌上传出阵阵私语。
秦秾华脸上笑意凝滞,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
“我想从军。”秦曜渊道。
天寿帝一愣,接着笑了起来:“从军好啊,你也马上十六了,可以出去历练了。你是想去你大皇兄那儿,还是朕给你另找一个地方?”
“我想去灵州。”他道:“带着阿姊一起。”
这一番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都变了神色。
灵州和大朔失陷的金雷十三州接壤,去灵州就等于宣告自己有光复金雷十三州的宏愿。大朔花了几十年都没收复回来的十三州,秦曜渊主动想去,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但他想带秦秾华一起去……
舒也自认见多识广,也听过几个将军带女人随军的小道消息,但别人带的那是自家女人,解决生理需要的,他秦曜渊出去打仗,带姐姐做什么?
带个娘都还可以吃奶,带姐姐有什么用?
他已非常人,但他发现,秦曜渊比他更非常人。舒也敬佩地看着秦曜渊,为对方的奇思妙想折服。
天寿帝吓了一跳,又不解又惊讶。
“你去灵州就去灵州,为何要带着姐姐?”
“灵州有神医,而且山清水秀,适合阿姊颐神养气。”
“灵州有神医?你听谁说的?”天寿帝奇道:“既然有神医,为何不请他入宫?”
谭光站了起来,揖手道:“回陛下,此事也是晚生偶然听来,不能完全当真。”
天寿帝起了兴趣:“无妨,你说说看。”
“喏。”谭光躬身低头,恭敬道:“晚生听说,灵州有一隐居深山的神医,医术高超,能妙手回春,但其人性情古怪,神出鬼没,且只救身世凄惨之人,官绅、地主、皇室一概不救。若想请他入宫,恐怕比登天还难。”
“陛下——”
穆得和起身,大声道:
“便是寻常将军带女眷上战场也会遭人耻笑,更不必说是带着一国长公主上阵!先不说长公主的安危问题,若当真如此,首先会叫我们的敌人笑掉大牙!认为我大朔皇子孱弱胆小至此,连上阵杀人都要带个女人在一旁打气!”
武如一皱眉道:“穆大人此言差矣!九皇子带长公主去灵州是为求医,怎么到你嘴里走上一圈,就变成带长公主上战场吹号角了?”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天寿帝双手下压,再次和起稀泥:
“好了好了……这事之后再谈。燕王想要什么奖赏?”
随着众人看向燕王,九皇子自请从军的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
秦曜渊慢慢站了起来。
他望向人群中的秦秾华,她却微笑看着正在大拍马屁的燕王。
直到庆功宴结束,她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
散席后,秦曜渊一话不发,跟在她身后回了长公主帐篷。
结绿刚要倒茶,他抢过茶壶,翻起茶盏,从玉瓶里倒出几粒枸杞泡入。
一杯冒着热气和枸杞清香的清茶出现在秦秾华手边。
她瞥了他一眼,对结绿说:“打水进来,我想净手洁面……”
话音未落,秦曜渊已经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净手,洁面,捏肩,按手……当秦曜渊向着她的腿伸出手时,她侧身避开,瞪他一眼:
“行了!”
“阿姊——别生气了。”秦曜渊低声道。
有些人,个子长得比谁都高,伏低做小起来比谁都可怜无辜。
被他眼巴巴地望着,秦秾华就是有火也发不来。
为了起到教育作用,秦秾华不去看他的眼睛,强迫自己冷着脸道: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提前商量?”
“……你不会答应离开玉京的。”
秦秾华皱眉:“我不答应你就能先斩后奏?难道以后我不答应的事,你都要自作主张?”
“除了和你身体有关的事,我都愿意听你的。”他拉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祈求:“阿姊,你明知我都愿意听你的……”
“阿姊,你看看我……”
秦秾华别着头,始终不去看他。
少年从坐榻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
她膝上的双手被握了起来,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真诚而恳切,他将一切向她敞开,包括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无助。
“阿姊……”他哑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带偏见看我一回?”
秦秾华被那双眼眸里大海一般深邃的情感吸引,不知不觉看了下去。
“……我什么时候带着偏见看你了?”她开口道。
“什么时候都。”他道。
“我没……”
秦秾华话没说完,他已经把脸埋进她的双手。
两个手心都传来他的温度,带着心酸的暖意冲入她的胸口,打断了她剩下的话。
“你什么时候都。”他的嗓音越发沙哑低微:“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偷走你东西的小偷。”
秦秾华的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辩解的话语。
“阿姊,你什么时候能信我一回?”他道。
秦秾华答不出来。
但她必须回答。
如果她在此时沉默,先前多年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她强迫自己冲破愧疚的封锁,用理智编织甜言蜜语,戴上温柔无暇的面具,缓缓道:
“……阿姊自然信你,所有兄弟中,阿姊最器重你。”
她捧起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眸,郑重道:
“阿姊生气,只是怕你习惯成自然,以后什么事情都自己决定,最后中了别人奸计,结成难以挽回的苦果。你是阿姊一手带大的小狼,阿姊怎么会不信你呢?”
她的微笑无懈可击,如此温柔,如此动人,像涂了蜜的匕首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他的心被这柄匕首捅得稀巴烂。
她还是不信他,还是防着他,嘴里喊着“我的小狼”,但他只要敢有丝毫小动作,这把涂着蜜的匕首就会毫不留情贯穿他。
无论他是为了取出暗器,还是绘着她画像的宫灯。
女骗子。
天下最危险的女骗子。
让他变成傻瓜还甘之如饴的女骗子。
“……是啊,阿姊怎么会不信我呢?”他垂下眼眸,低声道。
“阿姊的身体如何,阿姊比谁都清楚。阿姊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六七年的时间,新政连头都开不了。”她摸着他饱满的颅顶,雪白指尖在慵懒的黑色浪花间穿梭。“阿姊怎么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做完以后呢?”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
秦曜渊一把抓下她的手,用力握在手心,力道之大,好像一个不察她就会从指缝溜走。
“新政推出,你就能够放心走了吗?”
“我没有……”
“你有!”他猛地起身,两道剑眉骤然拧到一起。“你不怕病情恶化,不怕无药可医,就好像——你知道你离死还有多久一样!”
秦曜渊挺拔宽阔的身体像一座小山,朝惊愕的秦秾华投下阴影。
他愿意蹲在她脚下的时候,那样可怜可爱,丝毫叫人生不起警惕之心,而当他起身了,发怒了,眼中爆发出猛兽般暴怒的凶光后,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许久的沉默后,秦曜渊又一次退步,重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收起利爪,藏起尖牙,重新变回她驯服的小狼。
他拉起她的手,穿过她的五指,低声道:
“阿姊……你若走了,我就关闭华学,取缔新政,杀光所有和你有关的人。”
“你敢!”秦秾华怒目圆睁,扬声道。
“我敢。”
他环上她的腰,越收越紧的双臂像是想把她箍进自己身体里。
“等我把人杀了,再下地狱让你千刀万剐。”
惜字如金的人一多话起来,简直气死个人。
秦秾华用力推他,像在推一座纹丝不动的小山。
“谁在地狱剐你,我是要上天堂的!”
“天堂地狱……我都陪你。”他将脸埋在她怀里,微弱的声音像是缥缈脆弱的薄雾,晨光一照就会消失无踪。“你也多陪陪我罢……阿姊。”
“……求你了。”
剩下的声音,越发听不清晰。
秦秾华被那初次从他口中听到的三个字震慑,愧疚和怜爱同时涌上心头,她看着他,复杂的情绪冲击着温柔假面。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但肯定自己因他坦荡无畏的进攻而丢盔弃甲,那张无懈可击的温柔假面,一定也在不知不觉中失掉了。
他在这时擡头,她措手不及,在他带有一抹幽紫的眸子中看到了怔愣的自己,无奈的自己,比戴着温柔面具时更加温柔的自己。
“阿姊想要的,我都给你。”他说:“不管是珊瑚树还是万里河山,你让自己歇一口气,信我一回,好么?”
秦秾华沉默许久。
草原上的夜风在帐外呼呼作响,帐内烛光摇曳,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用他的一切在向她祈求。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
“我……想想罢。”
……
秦曜渊撩开门帘走出帐篷,帐外繁星满天,夜风冷冽。
身后的灯光吹灭了,帘内乌黑一片。结绿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
“殿下,夜已深了,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回帐歇息吧。”
结绿再次躬身行礼,猫步走入帐内。
秦曜渊依然站着没动,他在帐前站了一会,终于听到压抑的咳嗽声。
“公主,喝点水么?”
“……不必了,你自睡罢。”
说话声静了,然而咳声却时而响起。
从这模糊的,微弱的,刻意压抑过的咳声中,他似乎见到了她蹙着眉头,捂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咳嗽的模样。
她连咳嗽都会考虑到是否吵到同屋的结绿,为何就不能考虑到他这颗悬在半空,被恐惧勒出了血的心?
他多么害怕某天睁开眼,就再也看不到她对他微笑。
他不怕流血,不怕骨碎,不怕天塌地陷,唯独害怕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次苍白脸色。
女骗子谎话连篇也没关系,他愿意被她骗一辈子。但必须是一辈子。
漫长的一辈子。
秦曜渊站在冷风中,整个人也被吹成了冰柱。直到帐内许久都无一声咳声传出,他才迈动脚步,离开了这里。
回到帐内,他本想点灯,却发现桌上较之他上一次入内时,多出一张陌生的纸张。
这张纸极不寻常,即便是藏品多如牛毛的秦秾华书房也不见如此珍品,若是放到商行拍卖,说不定能拍出千两高价。
泥金画以飘飞火纹的纸张正中,只有短短四字。
“吾儿,归矣。”
……
火堆红光闪烁,木柴噼啪作响。
茂密树林中,走出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
秦曜渊狭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恍若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火堆边围绕的六名黑衣人,低声道:
“她人呢?”
六人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恭敬低头。
为首之人擡眸看着秦曜渊的眼睛,道:“殿下,女皇在后方等着和您相见。”
“……女皇?”他喃喃自语。
“女皇带领狐胡遗民已在域外重新定都,还请殿下随属下早日归国,以解女皇思子之苦。”
“我如今还是大朔名义上的皇子,你们带走我,就不怕被人追击?”秦曜渊道。
“殿下只需跟我们离开,身后追兵,属下自会解决。”
“马在何处?”
黑衣人的首领松了口气,起身道:“殿下请跟我来。”
几个黑衣人合力扑灭火堆,消灭篝火痕迹后,一人手持火折子,领着众人在微弱火光中抹黑前进。
“当年摘星宫大火后,你们去了哪里?”
“回殿下,女皇离开紫庭后,一直在四处收拢力量。如今时机成熟,已在众多狐胡遗民的帮助下复国定都。因事关重大,陛下登基复国乃头等机密,各国朝廷还不知晓。殿下也要为此保密,小心走漏风声。”
“国都定在何处?”
首领朝他投来戒备的一眼:“……殿下到了便知。”
一行人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原。
九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候在前方,两个同样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手中牵着缰绳,见他走出树林,不约而同躬身行礼。
“只有你们几个?”秦曜渊问。
“人少才能避人耳目,等入狐胡境内,殿下就能看到更多我们的人。”
“是吗?”
首领去牵那匹高壮的黑色骏马,脖子上却突然一凉。
“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飞了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面露震惊的同伴,以及底下正在飙血的无头尸体。
黑色骏马骤然受惊,长声嘶叫的同时,扬起的马蹄一脚踩碎了落下的头颅。
平静的草原忽然变成了血色的战场。
最后一名骑马逃跑的黑衣人被一箭射下后,一面倒的屠杀结束。
从马背行囊里随手抽出的马刀已经砍出了破口,血线沿着犬牙般崎岖的破口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染红翠绿的草叶。
秦曜渊扔了破刀,弯腰提起倒在草地上的一人。
他特意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鼓着充血的双眼,紧抿的唇缝中溢出缕缕黑血。那双快要失去眸光的眼睛被极度的憎恨和恐惧充满,以至于直到他的呼吸停止,他依然好像在又恨又惧地瞪着他。
秦曜渊松开手,任依然温暖的尸体跌落在地。
他在为留下一个人的生命拼命乞求神明垂怜,世上却有许多个这样的人,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他们不想要的命,为什么不能加在她的头上?
为什么连渣滓蠕虫都能安度晚年,他的阿姊不能?
巨大的闪光撕裂了夜幕,一声天摇地动的炸雷响在遥远天边。
白夜如昼,少年站在浩瀚广阔的天地间,如山如海,静默无声。
沉重的雷声在乌云背后滚动,想起怕雷的阿姊,秦曜渊从阴郁暴戾的心情中醒来。他回过神,在几具尸体上摸索一会,最终从无头尸体的衣服夹层中,找到了一小罐刻火纹的沉香木盒。
他将小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起身离开了这片草原。
在他离开不久后,一群眼眸幽绿的野狼走出树林,围聚草原上散落的尸身。
一切痕迹,都将在今夜之后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