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玉京城中热浪滚滚,蝉噪聒耳。
富贵人家有储冰降温,家境一般的,只有转移阵地避暑,城外的曲江便是一个好去处。
恰逢会武宴今日也在曲江边举行,江边往来人群不绝,公子骑马,小姐摇扇,除了感受江风,也是为了一睹新科武进士的英武之风。
会武宴不如琼林宴一般盛大,场地也不在禁苑,曲江边上一夜多出的木制水榭,便是会武宴举行的地方,就连护卫,也只有外围几个驱赶平民的带刀侍卫。
水榭里聊得热火朝天,武进士们谈论最多的,不是别人,而是前几日外放岭南的探花郎柳清泉。
“……看来这穆家还真不能得罪,你看,连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得罪了他们,都免不了一句话就被外放了。”
“听说那地方叫什么……番禺县?听都没听过,好像是广州府底下的一个县,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老百姓穷得都没裤子穿。”
“岭南瘴气横行,这探花郎有没有命活着回来都说不准了……”
一个精瘦精瘦的马脸男子打断水榭里的谈话,朗声道:“你们猜猜,今年会是谁来出席会武宴?”
“有什么好猜的?”隔壁桌一个矮壮男子嗤笑一声:“反正来的都是抢不到琼林宴的人。”
文举一向比武举受人重视,矮壮男子的话没人反驳,事实如此,每次琼林宴才是香饽饽,他们会武宴,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话是这么说……你们真的一点都不好奇这次会来的公主是谁?”马脸男子嘿嘿一笑:“现在未出降的公主只剩七八/九了,汉阳公主前几日出席了琼林宴,肯定不会再来会武宴,剩下的只有玉京长公主和凤阳公主,若这次来的是玉京长公主就好了,听说,圣上为长公主的婚事很是头疼呢……”
“就你还想尚公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水榭里响起一阵笑骂。
一个武进士忽然起身,冲水榭外半人高的草丛大喊一声:“谁在那偷听!”
水榭外巡逻的带刀侍卫行动迅速,立即包围了草丛里想跑的矮个男子,这一围,众人才发现此人竟然不是躲在草丛,而是躲在一件扎满野草的兜帽衣服里!
他往地里一趴,不仔细看,还真没办法发现这里躲了个人!
矮个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被发现后干脆在地上打滚撒泼,哭喊着辩解:“青天大老爷,草民就是在这里晒太阳睡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干啊!”
带刀侍卫正不知道拿这人怎么办时,皇家的前导警跸来清道了,侍卫之间互相一商量,干脆没收了男子的“隐身衣”,勒令他立即离开此处,否则就带回京兆尹细细审问。
小胡子灰溜溜地溜走了,为失去昨夜熬夜扎出来的草衣而心痛不已。
他是既明书坊的签约作者,笔名烂笔头,凭借一本高人指点的《首辅艳遇记》红遍大江南北后,他对外宣称笔名取自“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但实际上,这名字只源于那只微末时被他舔烂的烂笔头。
想起水榭里武进士们谈论的话题,他欲哭无泪——说好的会武宴上有写书的绝佳素材呢?!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烂笔头往远处稍微走了走,不顾脚下黄土,盘腿直接坐下。地上的野草绿油油的,他随手扯了一根长的,叼在嘴里咀嚼,眯着眼睛继续观望水榭里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一会,一队纹饰华美的车队停在了水榭面前。
福王先下车,接着在一阵如同沸腾的欢呼中,扶下了戴着帷帽的玉京长公主。
隔得老远,烂笔头也听见了水榭里那群单身汉激动的呼声,便是他身旁的这些平民,同样因为玉京长公主的出现而议论纷纷。
烂笔头几口嚼完了一根野草,呸地一声吐了出去,神情烦躁不安。
玉京长公主是好,可是也构不成新小说的绝佳素材,那位指点他写下《首辅艳遇记》的高人,和他已是多年笔友,曾称赞他为“脆皮鸭文学第一人”。
……虽然他也不知这个脆皮鸭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还挺别致可口的,脆皮鸭就脆皮鸭吧!
正当他烦躁不已时,局势忽然生出新的变化。
一艘深深吃水的豪华画舫乘风破浪,逐渐逼近水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远看巨大,近看更是磅礴的画舫停靠在水榭前不远,船员在甲板上忙碌,手脚麻利地放出一条足够十几人搭乘的游船。
身穿殷红四爪团龙纹圆领袍,头戴珠玉金冠的燕王背手站在船头,富贵逼人,意气风发。他居高临下地对着水榭里的福王和玉京长公主喊了几句,接着,游船就驶到了水榭前,陆续将水榭里的人接了过去。
烂笔头站在草地上,为不能上船而急得抓耳挠腮。
人都看不见了,他的绝佳素材究竟在哪儿?
再这么下去,他这个大朔脆皮鸭文学第一人的头衔就要保不住了!
烂笔头跟着画舫沿岸快步而行,恨不得他多才多智的笔友现在就在现场给他出主意。
殊不知,他的笔友不仅就在现场,还在他望眼欲穿的画舫上。
气氛热络的画舫大厅中,秦秾华和胞弟福王共用一张长桌,燕王坐在上首和武进士们开怀畅谈。燕王笑得越欢,坐在她身边的福王脸色就越是阴沉。
秦秾华置身事外,注意力只在桌上茶点。
她尝了一口杏酪,平平无奇还有些涩口,远不及梧桐宫厨娘之作。
啧,白瞎了她摄入的这口糖份。
她转手把面前用过的杏酪端给一旁的福王,满面关切道:
“安儿,你尝尝这碟杏酪。”
福王正在心里扎燕王的小人,正心不在焉,下意识回道:“不用了,我……”
话没说完,一勺子杏酪已经堵住他的嘴。
“阿姊这次见你好像瘦了,甜杏仁能润肺宽胃,你多用些。”
福王来不及阻拦,又是几勺子杏酪塞进嘴里,他连气都出不通畅,只能胡乱吞了她喂进来的整整一碗杏酪。
“阿姊!”福王眉头紧皱,从身后的侍女手里接过帕子用力擦了擦嘴,压低声音气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东西!你看看燕王,他抢了琼林宴不说,现在又来会武宴喧宾夺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秦秾华又将筷子伸向三层玉带糕,不咸不淡道:“确实没有这样的道理。”
福王立即凑了过来,一脸期待和讨好。
“那阿姊说,怎么才能打打燕王威风?”
啧……还是难吃。
燕王该在后厨上增加经费了。
秦秾华一筷子将剩下的玉带糕塞进福王嘴里,呛得他掐着脖子转身直咳。
燕王投来讽刺的视线,慢吞吞开口道:
“福王这是怎么了?大热天的,总不会在本王的船上风寒了吧?”
福王咽下卡在喉咙的玉带糕,干笑道:
“……只是吃东西急了,呛着而已。”
“瞧我,这么久了,都忘记向兄姐敬上一杯。”燕王端起酒杯起身,全然一副主人模样:“今日有幸得诸位英杰一同游河,还是托了兄姐的福,各位不要拘谨,放开怀吃喝!”
福王举起的酒杯僵在面前,脸上笑容几乎挂不下去。
除了带兄姐二字,这杯酒分明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燕王这是在故意给他们难堪!
福王心中气愤不已,转头一看,秦秾华却依然老神在在地尝着桌上的茶点。
“阿姊——”
“慌什么,重头戏还没上呢。”秦秾华不慌不忙。
福王一怔,狐疑地看向重新和武进士们玩起行酒令的燕王。
酒过三巡,武进士们喝得红光满面,燕王自然是不会陪这群手里没兵的武人喝得烂醉,除了开头的两杯,之后每一杯酒都被他塞给了身后的小侍。燕王拍了拍手,让船上众人把视线都朝他投去。
“各位想必也吃饱喝足了,老在这船舱里闷着也没意思,本王最近新得了个玩意,用来练习步射最好。不知诸位愿不愿意陪本王玩上一局?”
燕王的提议,当然没人反驳,船舱内接二连三响起响亮的马屁。
“七姐和五哥觉得如何?”
燕王看向秦秾华,福王也看向秦秾华。
忽然变成全场焦点的秦秾华放下银箸,含笑道:“可。”
众人随燕王走出船舱,来到到画舫甲板。原本空荡荡的甲板上多了一面造型精美,做工精良的木墙,墙上绘着山林和立体的百虎,或卧或跑,姿态多变。
武进士们纷纷称赞起来,其中一名马脸的男子,特意大声道:
“这百虎图栩栩如生,想必是哪位大家给燕王特制的作品吧?”
燕王听够了称赞,得意洋洋道:“这不算什么,接下来才叫栩栩如生呢!”
七八个奴仆走到百虎图身后,不一会,众人只见木墙上的百虎竟然如活物一般四下动了起来!
甲板上不约而同的惊叹声让燕王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拖长了声音,尽力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是我从一名墨家传人手中买到的百虎图,虽是奇技淫巧,但用在练习步射上还算堪用。正巧这船上也有弓有箭,我们不妨来一场以武会友的比赛,谁若拔得头筹——”
燕王一声响指,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女擡出一张木盘,燕王走到二女面前,亲手揭开了盘上覆盖的红绸,一把造型奇异的象牙柄刺刀出现在众人眼中。
“谁若拔得头筹,谁就是这把‘黄泉刀’的新主人!”
这把黄泉刀三面带槽,刀尖细如毫毛,在烈日下闪着冰冷的寒光,一看便不是凡物。
光是看着这把杀气腾腾的刀,好像就能看见刀身抽出人体后血流喷涌的惨状。
甲板上有半晌的寂静,燕王十分满意这把宝刀带给众人的震撼,得意道:“本王先给诸位示范一次。”
他接过小侍递上的弓箭,来到顺风的船舱门口,其他人连忙给他让路。
燕王当着众人拉开金光闪闪的长弓,花了好一会瞄准,然后松手——
离弦之箭眨眼射中木墙,穿透一只老虎耳朵,将它钉在原地不得进退。
“好!”
木板上响起一阵叫好声,燕王意气风发,原本说好的示范一次也变成了两次,第二次,他一箭射中先前那只已经不动的老虎眼睛。
甲板上响起了更为热烈的叫好声。
燕王忽然看向脸色难看的福王,他递出手中弓箭,不怀好意道:“五哥,这第三箭你来吧。”
福王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六弟不是已经示范了么?我看,我就不必了……”
“父皇派五哥来主持会武宴,定是相信五哥的武功,既然父皇都如此看好你,你又何必谦虚?”燕王露出讽刺的笑容:“大伙都等着你露一手,五哥还是别摆架子了罢!”
弓箭递到福王面前,他面色难看,转头看了秦秾华一眼。
秦秾华走出船舱时便已戴上帷帽,此刻在帷帽下嘴唇微动,轻声道:“尽力而为,此时未必不是机会。”
福王这才接过镶满珠宝的长弓,慢慢走到步射的起点。
他手握宝弓,眼神在围观的众多武进士和燕王身上扫过,心里快速权衡利弊:在场的都是武进士,十个九个都是外放的份,剩下那个,以后大不了也就是个五品指挥佥事,而燕王,气焰嚣张,位高权重,为了这群日后的兵痞子落燕王面子,不是上策……
虽然秦秾华建议他尽力而为,但福王只作参考,最后还是采纳了自己的看法。
嗖——
一箭射出,牢牢钉在虎头旁边的树冠上。
甲板上哄然大笑,尤以燕王笑得最开心,他心满意足道:“江上风大,射歪了也情有可原,来来,下一个谁来?”
立即有武进士毛遂自荐,是那名拍马屁最为积极的马脸男子。
他走到船舱前,接过宝弓试着手感。
燕王袖手旁观,慢条斯理道:“本王忽然觉得,光有一把宝刀,这奖赏似乎还轻了点——”
众人面露疑惑,好奇地继续听下去。
“再加上,本王刚刚看这百虎屏,想起一桩流传许久的故事。”
“燕王想起什么故事?”船上立即有人捧哏。
“雀屏中选。”燕王掷地有声说出四个字。
甲板上众人的目光立即集中到秦秾华身上。
燕王不怀好意地笑道:“古有雀屏中选,今有虎屏中选,谁要是拔得头筹,本王就代他向父皇求一个重赏,未免不可再造一段雀屏中选的佳话——七姐,你说如何?”
帷帽下的纱罗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想看见的惊慌失措忐忑羞愧——一个都没有。
秦秾华,在飘飘纱罗背后朝他露出一个晦暗不清的微笑。
毫无缘由的,燕王后背一寒。
他强忍住想要错开视线的本能,逼迫自己按照原来的戏本,继续说道:“七姐一直戴着帷帽和人说话未免不便,这里两个弟弟都在,不拘旁的规矩,七姐不妨揭下帷帽观赛,说不准,一眼就相中自己的心仪驸马,为自己和父皇,解决一个大难题呢!”
甲板上有的人粗鲁大笑起来,有的人眼神躲闪不言不语。玉京长公主再是美名远扬,也不能让人遗忘她二十未嫁的事实。
皇家的公主出降是要晚些,但桃李年华依然未定亲事,这也太晚了,不论放到何处,都算得上是老姑娘。
燕王在话里话外嘲讽她老而未嫁,笑的武进士认为嘲笑能伤害她,不笑的武进士也认为嘲笑能伤害她。
就连身边忍不住捏着拳头沉声一句“燕王!玩笑也要适可而止”的福王也是如此认为。
嘲笑的人和旁听的人都认为这把刀子戳到了痛处,再是坚强的女子也该眼眶泛红,强颜欢笑,若真如此,这帷帽便是最后的遮羞布,是万万取不得的了。
谁也没料到,甲板上的女子伸出如雪堆积的素手,轻轻取下头上帷幕。
“六弟说得是,戴着帷帽说话不便,七姐便却之不恭了。”
纱罗之后,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
女子肤若初雪,眼若寒星,唇边含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亭亭玉立站在船头,仿佛为炎日注入一股清风。
上一刻还在捧场发笑的武进士们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野鸡,倏然没了声音,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连锁反应发生在船头,接二连三的武进士红了耳根和脸颊。
秦秾华丝毫不受燕王之前的奚落影响,神色云淡风轻,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皇点头,本宫又有何不可?”
玉京长公主都发话了,甲板霎时沸腾,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步射队伍立即爆满,本不想出风头的也开始悄悄往前头挤去。
草根出身的武进士奋斗一生撑死也就是个佥事,绝大多数人都要被外放,能够留京的哪个背后没有点关系?与其去边疆冒险,或者外放蹉跎一生,还不如尚个公主,留在玉京城里吃香喝辣——
更何况,玉京长公主名动天下,又是实实在在的绝世美人,娶到就是赚到。现在不上,何时才上?
燕王看着陡然火热起来的局面,面色不善,一记阴沉的眼刀投向武进士中的其中一人,随后大声道:
“罗奎!听见长公主的话没有,这可是你来之不易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了!”
被燕王点名的一人从人群中走出,阴沉,面恶,个矮,看上去就像神鬼画上举着叉子捅人心腹的小鬼。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也是武进士的一员。
“多谢燕王美意,在下不才,斗胆一试。”罗奎向着燕王行了一礼,走到船舱门口,接过烈日下闪着璀璨金光的长弓,摆出标准的步射姿势,拉弓、射箭、射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瞄准的时间不超过一个眨眼。
“好!”燕王大喝道:“不愧是新科状元郎!”
原本还嘈杂的步射队伍立时安静了。擅武科,不代表脑子傻,没点才智,首先答策就过不了。
柳清泉还没走远,谁想跟他一起左迁?
罗奎将弓箭转交给身后的武进士,阴沉的视线扫了他一眼,擡脚站到燕王身后去了。
这个暗示,够明显了。
步射的进度明显变快了,接下来的武进士大多只是敷衍六箭,然后就把弓箭递给下一人。
福王压低声音,不安道:“阿姊,那罗奎要是真的赢了……”
“不急。”
秦秾华站在船头,仿佛事不关己,还有心思唇角带笑。
不急?福王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火都烧到眉毛上了她还不急,难不成要等到出降给这容貌粗鄙的小矮子的时候才开始急?
……
华学夏游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在曲江边上,三百多人汇聚,无论谁经过身边都要多看一眼。
“这江边上这么这么多人?”武岳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色骏马,扫着江边围观群众,视线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疑惑道:“那是谁家大船,这么气派?”
其他华学学子也注意到江边这诡异的一幕,纷纷停下脚步观望。
曲江边上,本来应该三三两两散开的游人挤满江堤,目光望着相同的方向,偶尔交头接耳,彼此神色各异。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可以见到一艘在东风推动下快速驶向下游的超大画舫。
武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狐疑:“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画舫……不过,也不至于就聚到一起这么看吧?”
谭光眯眼望着游船甲板,说:“……船头好像有很多人,他们在做什么呢?”
乐意解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谭光话音未落,一个背着手站在江边看热闹的布衣男子就开口道:“公主在选驸马呢!”
“什么?”武岳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哪个公主?”
“玉京长公主啊!”
“……谁?”
又一个声音响起,布衣男子脱口而出:“玉京长公主!长公主啊!”
话已出口,他才察觉刚刚问话的和再先前问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后面响起的声音又冷又沉,每个字底下好像都缀着冰棱子。他擡头往上一看,高壮的黑色骏马上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一个少年,他面如寒冰,眼如利刃,那抹异族象征的幽紫,更是让人心生恐怖。
布衣男子脚下一软,险些当场跌坐在地。
“玉……”他哆嗦一下,忽然说:“不不不,我不清楚,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我根本没看清船上那人长什么样呢!”
他一口气说完,像白日见鬼似的,转过身慌慌张张地跑了。
“……你去打听打听。”秦曜渊对谭光开口。
谭光刚要去办,一个古铜色肤色的少年走到马下,吊儿郎当道:“问清楚了,船上的是参加会武宴的武进士和福王燕王,还有玉京长公主。”
谭光面露不快,旋即压下。
仇远继续道:“燕王不知从哪儿搞了个百虎屏风,说要用这个来为长公主招驸马,上面的武进士都在排队比步射呢。”
“长公主的婚事怎能如此儿戏!”武岳震惊道:“燕王又不是长公主的父亲,怎么能插手姐姐的婚事?”
“……燕王势大,这又有什么办法?”谭光叹了口气。
马上的秦曜渊不这么觉得。
他向谭光伸出手,冷冷道:“弓箭给我。”
“殿下!”事关重大,谭光不得不低声叫出尊称:“燕王势大,此时不宜和他正面对抗!”
然而秦曜渊伸出的手很决绝,眼神也很决绝。
短暂的对视后,谭光不得不交出了背着的长弓和箭筒。
武科学子,出游不带笔墨,带刀枪弓箭。
他带的弓箭,恰好是秦曜渊用的。
秦曜渊用的力弓他拉不开,但是用来作负重练习的重物却是正好,谁知道,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弓箭到了秦曜渊手中,黑色骏马的四只马蹄肉眼可见地往下陷了少许。
“驾!”
少年面色冰冷,双腿猛地夹紧马肚,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
……
不知不觉,木墙上的箭矢已经清过几轮,木墙背后操控百虎运动的小侍们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见长龙已经排到尽头,步射第一就要落到罗奎手里,隐在角落里始终未曾说话的一人走了出来。
“我来。”
燕王见到此人,先是一愣,再是皱起眉头,其他武进士见他站出,也是神色各异。
有武进士不客气道:“李峻茂,你在这儿凑什么热闹?没听见燕王说虎屏中选吗?你都是娶了妻的人了,站出来干什么?”
叫李峻茂的男子面不改色,冷冷道:“虎屏中选是燕王后说的,刺刀才是燕王一开始说要赏给第一的宝物,可是我既不缺妻子,也不缺宝刀,只想赌上全部,向玉京长公主求一个公道。”
福王愣住,燕王也愣住,只有秦秾华神色从容,露出一抹淡笑。
“若你赢了,有何不可?”
李峻茂向她行了一礼,大步流星走到船舱前,接过弓箭后,摆出步射姿势。
一把华光流溢的长弓在众人眼前被拉成满月,李峻茂瞄准百虎屏上运动的老虎,不断调整着准心。
一箭射出!
百虎屏一只老虎被牢牢钉住,入木三分,冰冷的箭矢尖停在背后操控百虎屏的一名小侍眼前,他呆愣片刻后,面色惨白跌坐在地。
嗖!又是一箭!
箭矢准确无误地穿透一只老虎头颅,在场的燕王和罗奎脸色都不好了。
燕王低声问道:“那人是什么来头?”
罗奎不大情愿地低声回到:“……武举榜眼。”
燕王这就明白了,原来是被罗奎挤下去的原武举状元啊!
怪不得要当面下他面子,还求什么公道呢!
转瞬间,李峻茂已经射中五只老虎。
罗奎此前是六箭五中,若是李峻茂第六箭还是射中了百虎屏上的老虎,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恰好此时风向改变,风力也转大了,甲板上的风声吹得呼呼作响,李峻茂的面色凝重下来,而燕王和罗奎则神色一松。
看来,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
李峻茂踌躇不定,箭头在风力的影响下不住进行着细微的调整。
燕王不耐烦道:“再不放箭,本王都要睡着了——”
他话音未落,所有人都睁大眼睛。
李峻茂的第六支箭离弦而出,转瞬穿透刚刚冒出山林的一只白虎头颅!六箭六中!
甲板上一片寂静,燕王瞠目结舌,刚要说话,百虎屏异变突生!
嗖的一声,一只箭矢反向穿透了百虎屏,正中李峻茂的箭矢!
“噌!”
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李峻茂的箭矢弹了出来,箭身和箭头分离,箭身在众人眼中爆裂成无数碎片,箭头弹到地上又滚走,留下一个形状清晰的凹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李峻茂的第二根箭也同样发出爆裂的声响,在弹出箭洞的同时,箭身粉碎,箭头飞走,新来的箭矢不仅穿透实木的百虎屏,还让箭头附近裂纹蔓延。
电光石火间,李峻茂的五箭全都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百虎屏后面的小侍已经吓得抱头蹲下,甲板上的侍女也乱成一团,尖叫不断。
乱成了一锅粥的甲板上,秦秾华定定地看着江边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挽弓射箭的少年,心里既惊奇,又欣赏。
虽说夏游是她安排的,但他每次破局的方式,都那么让她意外。
燕王藏在比他小得多的罗奎身后,终于认出射箭的人是谁,他来不及思量秦曜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脑子里先冒出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他猛地推搡罗奎:“傻着干什么,那是刺客!快给本王杀了他!谁能杀了刺客,本王赏黄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少武进士开始找弓找箭。
罗奎搭箭拉弓,对准正在瞄准李峻茂第六箭的少年,秦秾华一个眼色,身边的醴泉一剑斩断了罗奎手中的弓弦。
箭矢啪嗒一声落地,紧接着响起的,是秦秾华掷地有声的话语:“谁敢行刺九皇子?”
乌宝在她身边拖长声音,大声道:“所有人放下武器!行刺皇族者,按律诛三族,决不轻饶!”
武进士们面面相觑,也就在此时——
噌!
最后一箭击穿百虎屏,李峻茂的第六箭在众人面前爆裂。
百虎屏上裂纹遍布,已是不能再用了。
甲板上雅雀无声,许久后,有人丢下武器,接着,便是一片刀枪落地的声音。
画舫不知不觉停下了,岸上的少年跳下黑色骏马,七月暑热中,唯有他一身冰寒。不符年龄的杀伐之气盘旋在他冷峻的面容上,便是不动不说,也自有威压散发,少年自下马后,视线始终看着甲板上的秦秾华,眸中仿佛有火在烧,比头顶的烈日还要炽热三分。
在他身后,看热闹的平民和华学学子如骨牌接连跪倒,不到一会,岸上便只剩他一人站立。
“……参见九皇子!”
百姓呼声,响天动地。
逐渐靠岸的画舫上,燕王脸色漆黑如墨。
他来会武宴捣乱是想断福王的“势”,顺便给身为女人却还那么难缠的秦秾华添些堵,谁曾想到——
这会武宴的主人的确不是福王了,可也不是他燕王!
这分明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燕王脸色突变,直到此时才猛然醒悟——
他被秦秾华耍了!
燕王神色大怒,正要开口说话,秦秾华的声音已经响起。
“这步射比赛原本就不算皇家人的成绩,虽然九皇子后来居上,但夺魁之人仍然是李公子。先前,李公子所求公道,可以在大家面前说说了。”
燕王不太擅长弯弯绕绕的脑子在此刻醐醍灌顶,一身汗毛倒竖——秦秾华想借操纵武举的罪名,攻击穆氏一党!
“等——”
赶在燕王之前,李峻茂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拱手道:
“回禀长公主,李某乃永州珲县人士,同乡有一商贾孔敏学,其人好善乐施,忠君爱国,不但带头捐资重修了永州城墙和四座城楼、三座便门,而且还独资兴筑了珲县城门。此外,由于珲县至永州城官路道途险阻,孔敏学还捐出重金铺路甃石,其他义举,诸如设厂施粥、修桥铺路等不胜枚举。李某也是受孔敏学资助,才得以在武馆进修,一路比到京城。”
“如此善人,却因拒绝湖南巡抚何兴的索贿,竟在一夜之间,全家三百余口惨遭灭门,府中家财也被洗劫一空!珲县县令乃至永州知府,以流匪为由草草结案,不愿深究!”
出人意料的状词让燕王迟疑了片刻,也就是这片刻,他再次让秦秾华赶在了他的前面,开口道:
“你为何肯定此事蹊跷?”
“因为李某有孔敏学临死前写下的血书证明,此事是何兴勾结匪帮所为!”
“既然你有血书证明,为何不直接上报官员?”
从这句话开始,燕王觉得有些不对了,他的本能让他开口,然而李峻茂的声音比他更大。
“何兴贪赃枉法多年还能横行霸道,只因为他有穆氏一党做保护伞,因此百官禁忌,无人敢管!李某愿用一条贱命,求长公主彻查冤案,还孔家三百余口一个公道!”
燕王此时才看清正常谋划的布置,然而为时已晚。
武进士不仅力气大,嗓门也大。
李峻茂的响头声传出很远,短暂寂静的岸上响起了炸裂般的嘈杂人声。
群情愤慨,非议之声如潮水涌来!
“咚——”
一声闷响,是燕王撞上身后栏杆的声音。
他面色惨白,只因心中十分清楚,这回,他是真的闯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