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斗星,你卑鄙!”
武岳挣脱谭光束缚,冲到比武台下怒喊:
“我表弟刚刚打了二十几场,你一场都没打,专挑这个时候上去捡漏——你、你简直无耻!你至少等他休息一炷香的时间!”
王斗星在台上嗤笑一声:“他自己不讲谋略,怎能怪到我头上来?战场上敌人会让你休息一炷香时间吗?”
“你——”
“不过,看在大家都是同窗的份上——”王斗星松开手中木剑,脚尖轻轻一踢,木剑打着旋儿飞下比武台。他擡起头,朝秦曜渊露出挑衅的眼神:“我看你也只剩三分力气了,我就不用武器好了。如何?够意思吧?”
秦曜渊平息纷乱的呼吸,在一阵惊呼中,扔下手中木枪。
“赢你,一分力气足以。”
王斗星脸上笑意一僵,沉下脸道:“那就来看看,你究竟能不能用一分力气赢我!”
台下一阵惊呼,众人只见王斗星脚下一蹬,两名少年立时就斗到了一起。
比武台上风声虎虎,台下鸦雀无声!
对台下观众,特别是主攻武科的武生来说,能够亲眼见到这一幕是不可多得的体验。王斗星和谭渊可以说是武科学生的两个精神领袖,一个在武考时举起两百斤哑铃,一个当众扛起三百来斤的三足大鼎,两人光是斗拳脚功夫,便已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
拳脚来往,迅疾如雷。
两人几乎化为虚影,以人眼难以想象的速度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不但台下观赛的学生发出惊叹,就连燕雀亭中素来见多识广的江德量也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后生可畏……”
原本不悦秦曜渊轻视经义之说的李静容头回见到他的实战,不禁又惊又畏,本能地变了脸色。
王斗星养精蓄锐,正是勇猛的时候,他第一次和秦曜渊交手,分毫不敢大意,然而便是如此,依然觉得自己在向一座巍峨高山发起攻击,他全力以赴的拳脚分明打在了对方身上,若是换了旁人,早已倒退三尺,然秦曜渊寸步不退,面不改色,反而是他的手脚越发疼痛,仿佛攻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铜墙铁壁,他的每次攻击都攻到了实处,这堵死墙却没有一丝声响传回。
秦曜渊的反应,就像一个疯子。
只有疯子才不知疼痛,又或者,知而不惧。
王斗星连攻数十下,力气渐竭,就在他稍微松懈片刻,想要匀一口气时,秦曜渊瞄准时机,一脚将他扫倒。
攻守立即交换。
木板拼接的比武台上,重若千钧的拳头霹雳般落下,王斗星仓惶翻滚躲避,不过片刻,比武台上便已千疮百孔,拳头生生砸出的破洞一路蜿蜒,直至一声巨响,整个比武台轰然倒塌!
众人接连惊呼。
飞散的尘埃散去后,坍塌的比武台上,两人重现身影。
王斗星狼狈倒在木板堆上,手肘撑起半身,左手死死抓着胸口上一只玄色的靴子,不仅面色狰狞,连脖子上也迸出条条青筋。而长靴的主人与他截然相反,用波澜不惊的表情,一脚踩碎了他的坚持。
“呃——”
王斗星的后背狠狠撞上木板,口中也溢出鲜血。
输赢很明显了。
赢家居高临下地俯视输家,初夏微风拂动,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和风中带着微卷的发尾一般神采飞扬。
他勾起唇角,英气的眉眼因瞳仁中一抹残虐变得令人胆寒。
“我说错了……赢你,不需一分力气。”
燕雀亭上,李静容忽然立起,神情大震。
亭中几人都朝他看去。
“……院长怎么了?”江德量露出一抹不解。
“我……老夫……”
李静容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少年,然而那一抹和记忆重合的桀骜不驯的笑,终究是流光片影,转瞬即逝。
再如何看,也捕捉不到那人的影子了。
他跌坐回座椅,刹那间便像老了好几岁。
“无事……老夫……”他喃喃道:“老夫真的老啦……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不知先生想起了从前何事?”秦秾华问。
李静容摆了摆手,神情困顿,不欲多谈。
能够让他如此失态的,只有前废太子一人了。秦秾华的目光扫向场下已经看不出原貌的比武台,少年神情桀骜,眉眼冷锐,的确有几分传闻中前废太子的风貌。
若他身上有秦氏皇族血脉,像前废太子也说得过去,毕竟天寿帝和前废太子是堂兄弟。
如今看来,这貍猫十之九八便是她了。
若是如此,还需多做准备才行……
秦秾华脑中百转千回,实际也不过是短暂片刻,此时比武台下宣判输赢,武榜第一再无悬念。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天际,武岳第一个冲上去,想要搂住少年反而扑了个空,险些跌倒。
秦曜渊受人簇拥,与此相对的是输了的王斗星,他拍开想要扶他的同伴,沉着脸自己站了起来。幽幽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秦曜渊,神色不明,转身大步离去。
他那些党羽,面面相觑,陆续跟随他离开。
“江院长所说的武榜看点,差强人意。”秦秾华笑道:“此人远不及渊儿。”
江德量揖手,心服口服道:“是下官低估了九皇子的实力。”
秦秾华起身,轻声道:“殿试之后,陛下要派两位使者分别代为出席琼林宴和会武宴。”
李静容和江德量不知她此言何意,谨慎地低头称是。
“会武宴在曲江边举行,再过不久天也热了,江边最是凉爽。”秦秾华笑道:“……届时华学不妨组织一场‘夏游’,率学子江边踏凉,也好一观新科武举们的风华?”
“大善。”江德量揖手道:“定然如此。”
秦秾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裙摆迎风飞扬,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香风。
……
秦曜渊沿着少说也有三百阶的长梯走出武场,刚好看见正副院长从燕雀亭中走出。
江德量的目光从他身后跟着的许多少年身上收回,淡淡道:“谭渊,刚刚你家中来人了。”
秦曜渊立即停下脚步:“在哪儿?”
“看了你打擂台,然后便回去了。”江德量道。
秦曜渊面上一沉,无视身后一群好奇他家中人是谁的少年,拔腿就往华学大门跑去。
武岳和谭光倒是知道这“家里人”是谁,然而其他少年就一头雾水了,他们只知谭渊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竟敢不向两位院长行礼便疾步奔走。
“学生见过院长……”
稀稀拉拉一阵问好声后,两位院长离开了这里。
武岳摸摸后脑勺:“咱们要追去看看吗?”
“那是你的家里人吗?”谭光淡淡瞥他一眼:“回去洗你的臭袜子吧,别多管闲事。”
……
少年一路狂奔,掠过无数面色惊讶的行人。
其中不乏刚才见识过他武榜争霸的学子,他们“你”字还没说完,便见新出的武榜魁首头也不回地冲过他们。
秦曜渊心中一分恼,九分怕。
恼她来了也不来见自己一面,怕他腿脚慢,眼睛花,一个不慎两人就失之交臂。
女骗子——
女骗子——
他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一路狂奔,背生双翼般轻盈敏捷。
风在耳边呼啸不断,眼睛被风吹得干涩发疼,他始终目不转睛,等着视野被一人照亮。
女骗子……等等我。
华学大门已经近在咫尺,秦秾华的车马却不见踪影,他拦住看门的门房,用火辣辣的嗓子哑声道:“玉京……长公主呢?”
“公主啊?走好一会了!”门房见怪不怪看他一眼:“好多年轻人都跑来看呢,你来晚啦!”
秦曜渊呆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忽然,他往前迈了一步,似是想要继续追出华学。
门房挡在他面前,啧啧两声,不耐烦地挥着手驱赶。
“快回去吧,回去上课了!没有假条,我是不会放你们出去的!你再不离开,我叫人了啊!”
秦曜渊看着空旷的大门,因奔跑而缺氧的心脏就像被谁扔进了冰窟窿似的,由炽热急速转为冰冷。
汗津津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他后知后觉——
真冷啊。
他转过身,扯着每走一步都好像深陷泥泞的沉重双腿,缓而沉地往外舍宿舍走去。
霞光满天,棉絮般的白云堆满整片辽阔天空,他的影子比谁都长,却也比谁都要蔫头耸脑。
女骗子——
他半是怨恼,半是难过,心里沉甸甸的气不知往何处去出,只得狠狠踩着脚下的影子。
他推开自己宿舍的小门,谭光和武岳似乎还未回来。
门里静悄悄的,静得不可思议。
他停下脚步,无法自拔地定定看着院中女子。
她站在院子里,侧对着他,目光看着他每夜必爬的那棵大树,听闻推门声响起,她转过头来,将他捕获进眼底倒影后,微笑逐渐绽放。
“渊儿。”
风声起。
树叶沙沙作响。
碎金般的玫瑰色霞光在她唇边微笑上摇曳,牡丹淡粉的纱罗大袖衫笼着纤瘦高挑的身影,一枚缀在飘带上的凤衔花纹玉璧,被风吹乱了从容。
观她回头时的惊讶,再到辨认出他后逐渐绽开的唇角,犹如看了一朵花盛开的全貌,他的心里好像也有什么开了,乱了,让他说不出话,移不开眼,心脏砰砰直跳。先前的怨恼,随着这股温暖动人的风,早已烟消云散。
“渊……”
第二声呼唤还未落下,秦秾华已被人拦腰抱起。
她不由低呼一声,抱紧少年脖颈。
少年的脉搏是炽热的,激烈的,一双乌黑透紫的眼眸在霞光中闪闪发光,每个毛孔都在向外透露着见到她的欣喜,若是身后有尾巴,此刻怕是也在疯狂摇动。
“渊儿——”她笑得无奈,轻拍着他紧实坚硬的肩膀想叫他放她下来,他却视若不见,抱着她在原地打转儿。
“你没走。”
他低声喃喃:
“……你等我了。”
秦曜渊只觉自己也变成了那霞光之中的一缕,轻飘飘,软绵绵,站不稳地,找不着北。
武岳和谭光的说笑声从门外传来,眼见小门就要被推开,秦秾华面色一变,示意他松手放人。
他不放,擡头一声冷喝:“滚!”
刚摸到小门的武岳一哆嗦,迅速收手。
小门不再晃动,风驰电掣地关上了。
“放我下来。”秦秾华压低声音,加重语气道。
秦曜渊这才念念不舍地将她放回地上,那手离了她的腰,转眼又缠上她的手。
“……我以为你走了。”他低声说。
“我若真走了呢?”她玩笑道。
少年低头靠近,她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先是一热,再是软肉被牙齿叼起,轻轻咬了一下。
他先咬,再在她耳旁宣告——
“……咬你。”
秦秾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说的是假若……”
“假若也不行。”他目光灼灼,说:“你只能跟我一起走。”
她笑了起来。
“知道了……阿姊和你一起走。”
……
回宫的路上,结绿拿花瓣水里煮好的干净帕子轻柔擦拭她的双手。
秦秾华想起残留在脖子上的齿咬感,忽觉怪异。
“公主怎么啦?”结绿擡眼看了她一眼,道:“自华学出来后就有些心事不宁。”
“有吗?”秦秾华一怔。
“当然有啦。往日一上车就开始看书的公主,竟然到现在也没叫我拿书呢。”
“我在想……”
她停顿半晌,目光望着窗纱外朦胧的世界,神色晦暗不明。
“公主想什么呢?”结绿耐心地等待着。
“我在想……”秦秾华低声说:“这样做,是对是错呢?”
“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结绿将锦帕放到飘着花瓣的清水里轻轻洗涤,柔声道:
“九皇子亲近公主不亲近旁人,也是因为公主比旁人优秀太多,换我,我也不想搭理其他女子。九皇子硬要凑过来,哪能怪得了公主呢?”
“你倒会安慰人。”秦秾华笑道。
“那是。”结绿得意洋洋地擡头道:“公主不会做错事的,便是事情错了,也是别人错了,和公主没有关系。”
“……瞧你油嘴滑舌,可是想好如何讨好以后公婆了?”
“公主又来了!”结绿气鼓鼓道:“结绿就是不嫁人,怎么都不嫁人,我要给公主当一辈子老嬷嬷,公主就死心吧!”
秦秾华打趣完她,脸上笑意渐渐敛去,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神情不似寻常,结绿看着她,知道她有决意即将做下,静静等待着。
灿烂霞光透过纱罗孔隙,在清丽出尘的面容上斑驳。霞光明媚,却照不亮她眼眸中的晦暗沉静。
少年还是她想要驯养的狼,却不止如此了。她若是放任他继续过度亲近,早晚有一天这份亲情会变质扭曲,他会更加信任她,更加对她言听计从,这对她的大业而言,当然是好事,对秦曜渊而言,又会如何呢?
他站在成人的分界线上,他可以变成无数个模样。
她可以推他走向更开阔的天空,又或者拽着他坠向地狱。
少年推门走入的消沉模样,和他看见自己后瞬间点亮的面庞浮现在她眼中。她蜷缩手指,胸中涌起一股针扎似的疼,她已利用他千次万次,但这一次,在他的赤诚和喜爱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若他知道真相,还会如此喜爱她吗?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秦秾华,你还是做不到心冷如铁。
马车厢里,寂静在流淌,淡淡的花香冲淡了日落西山的哀愁,终于,她开口道:
“等夏天过了,便把青苑收拾出来给九皇子住罢。”
青苑不在梧桐宫内,虽说离得不远,但步行少说也要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结绿一愣,欲言又止后说道:
“喏……”
……
秦曜渊看着马车消失在大道尽头后,又等了一会,道路尽头还是空荡荡的。他这才跳下华学大门的屋顶。门房瞠目结舌地追问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视若未闻,光明正大地走了。
他心情餍足,脚步轻盈,齿间还留着一缕捉摸不透的幽香。
她总喜欢强迫他吃那些甜得掉牙的点心,想来并不知道,她比点心好吃多了。
秦曜渊的好心情在走到距离外舍不远的一座青石桥时终止。他停下脚步,神色转冷,锐利的视线盯着桥洞下的阴影。
“出来。”
半晌后,一个人影从桥下弯腰走出。
古铜色的少年站在潺潺溪水中,不解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水声不对。”
王斗星看着面色冰冷的少年,咧嘴笑了。
“你的那两个跟班怎么不在?”
秦曜渊懒得跟他废话,径直走上石桥。
王斗星光脚踩着鹅卵石上了岸,也不去拦,站在桥下拧着自己湿透的裤脚,衣襟里透出一双布鞋的鞋尖来,他嫌碍着他拧裤子,不耐烦地抽出来扔到地上。
“那马车里的人是谁?挺漂亮啊。”他一边拧,一边说:“不知多少钱才能睡……”
一股常人难以想象的蛮力突然向他袭来,打断了接下来的污言秽语。
王斗星的背脊和坚硬的石头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接近于比武台轰然倒塌的巨响。
他当即吐出一口鲜血。
“……你是来找死的?”秦曜渊开口。
王斗星被他青筋毕露的右手卡着脖子,竭力仰头才能艰难地吸入一口新鲜空气。尽管如此,他还是半点惧意也没有,反而朝着秦曜渊张开被血染红的唇齿,挑衅地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这个人咳咳……对你这么重要?要是我……咳,动了她……你会……”
王斗星还没说完,脖子上的压力陡然加重,他在脊椎断裂的前一刻,将袖中暗器抵上秦曜渊的脖颈大动脉。
“你……咳咳……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我动了她,你会怎么做?就这么捏断我的脖子?”
“当然不会。”
许久后,他低声说道。
“我会让你活着看见比地狱更可怕的地狱……只要你敢动她一根毫毛。”
王斗星的鲜血滴在秦曜渊的手上,冰冷的暗器紧贴大动脉,跟着脉搏起伏。生死一线间,秦曜渊仍然面无表情,还是那副冷淡的,桀骜的,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似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王斗星大笑起来:“我们才是一类人……”
话音未落,他已被掀翻在地,袖箭飞向远处。
后脑勺传来的撞击让王斗星眼黑头晕,狂风暴雨般的拳脚接连向他落下。
他挣扎着喊道:“九皇子……”
朝着他鼻梁踩下的脚堪堪停在半空。
王斗星从秦曜渊脚下逃出,一边咳血一边从身上掏出飞刀、针屉……他扔光了身上的暗器,粗略一扫,最少也有十一二种。
“咳咳……我要是想杀你,早就杀你了……”
他举高双手,向秦曜渊展示他的诚意。
“你这双眼睛,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除了九皇子,还有谁能让广威将军府的公子为你开路护航?我只是想,最后试你一试,你就差点要我的命……”他猛地咳了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枚碎牙,用力攥在手里。“混血、暴虐、杀过人且还想杀人……你身边那群没杀过人的小鸡仔配不上你。”
碎牙落在地上,染出一点鲜红。
他扑通一声跪下,拱手道:“云南鹤庆府土知府之子仇远,愿为九殿下效犬马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