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西市灯火通明,热闹的舞狮在远处翻腾跳跃,锣鼓震天。
各式各样的彩灯挂满枝头,两层楼高的灯塔比比皆是,不同光源交相辉映,悄悄掩去月色光辉。隔着十几米的地方,一个三四层楼高的金鱼灯塔马上就要搭好。
金鱼灯塔下,极天商会的牌匾醒目亮堂,周家小辈们齐聚一堂。
小姐们用挑剔的眼光评判新进的衣装饰品,公子们则围在单独圈出的书架前,对既明书坊新出的演义聊得热火朝天。
戴着帷帽的秦秾华从街边的小贩处买回一串糖葫芦,回来时,少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在他所望的方向,几个花脸的戏子边演边唱,声音高亢而清亮,围观的人群不时爆发出叫好和掌声。
隔得老远,秦秾华只依稀听出“曹操”、“董卓”等词。
她见他看得起劲,怀着恶作剧的心思,故意把最顶端只裹了薄薄一层糖浆的糖果子递到少年嘴边。
“……”
少年下意识避开,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秦秾华举着糖葫芦再进,笑道:“阿姊把第一口留给你,你若不吃,我可要伤心了。”
趁他一僵的时候,她把糖果子不由分说送进少年嘴里。
少年勉为其难嚼了几下,在秦秾华期待的目光下,变了脸色。
“……扑哧。”
她被少年的模样逗乐,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片刻后,帷帽里的轻笑停了。
少年还停留在直冲大脑的酸涩里,眯着眼睨她,她的唇角却慢慢垂了下来。
隔着一层洁白的薄纱,她不笑的时候,影影绰绰的面容透出一丝寂寞。
“……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对阿姊开口?”
少年乌黑的眸子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几乎都让秦秾华以为他要开口了。
可是下一秒,他又紧紧地抿了回去。
“你不想开口,那便不开。”秦秾华收起失望的心情,笑道。
“……”
少年犹豫着,尝试着,刚刚艰难地张开两片嘴唇,她忽然把糖葫芦塞了过来。
她匆匆一笑,说:“……你等我一会。”
他来不及反应,奔流的人群已经分开了彼此。
他看着少女加快步伐,走到对面灯笼照不到的阴暗小巷,笑着蹲在几个衣衫褴褛的几个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中个头最小的只有六七岁大,分不出是男是女,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捧着半个灰不溜秋的馒头,正以啃牛皮筋的架势,努力地啃着冷馒头。
在哈气成雾的冬夜,少女毫不犹豫地解开温暖的斗篷,披上女娃肩膀。
女娃吓得馒头都掉了,而她身旁的乞丐少年情绪激动地说话,似乎是在强烈推拒。
少女揭起遮面的白纱,对他们轻声说了什么。
金鱼灯塔突然点亮,欢呼声中,洒满金子光辉的小巷焕然一新,穿着粉团花红襦裙的少女和一张张孩童的面颊,像是从眨眼那一刹的黑暗里,诞生出的圣洁无瑕的新世界。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忘记自己上一秒想说什么,也忘了自己下一秒要做什么。
摩肩擦踵的人群来去匆匆,无人注意到狭窄的巷角,有一位少女伸出如雪的纤手,笑着擦去女童唇边的馒头屑。
她轻扬的唇角,如春日飞花,如夏夜弯月,如这街道上的万盏明灯,如他竭尽全力所能想象的,世间所有温柔。
戏台方向,锣鼓倏地一敲,围观的人群中嘘声一片,惋惜不绝于耳:
“汉献帝若生对时代便是明主,只可惜,遇到了曹操!”
“天下人都说曹操是枭雄,老夫却说他是乱臣贼子!不讲忠义,再是雄才大略又如何?一样是乱臣贼子!”
“你这老头不讲道理……要不是遇到曹操,汉献帝哪有可能活到寿终正寝?古往今来,除了汉献帝,还有哪个傀儡皇帝能得善终?光容人之心这一点,俺就钦佩曹操!”
“做傀儡皇帝,不怕你蠢,就怕你聪明!你聪明了,要权臣何用?!”
“献帝那般的皇帝易有,曹操这般的权臣却难得啰……”
“唱戏的!下一场戏来点高兴的,有没有皆大欢喜的?”
“本公子加钱,让后台那娘子唱一曲《西厢记》……”
锣鼓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灯火辉煌的街道已经走了好几批人,可是这一刻的金鱼灯下,和一炷香前的金鱼灯下,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只是世间一粒尘埃,他们也是。
唯有她,不是。
如果她对他好,只因为他是那个让她可以逐鹿天下的倒霉蛋,那么她对路边的小乞儿好,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明白。
世间,有太多的不明白。
他不必,样样都明白。
温暖的华灯映入少年沉沉眼眸,如雪水冲过晶石,留一抹冰冷光泽。
他转过身,趁无人注意,悄然无息地消失于人海。
繁华喧嚣的街道没了少年,就像海水里少了一滴水珠,这一刻和上一刻,同样没有区别。
“……你们说的事我记下了,日后有消息叫醴泉通报即可。天气严寒,切勿这般了。”
伪装成小乞儿的义庄孤儿纷纷点头。
秦秾华望向金鱼灯下,唇畔微笑僵住。
人来人往,少年已不见踪影。
……
无灯,无光,夜色深重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稀薄的月色蒙在朱红色巨门,少年孤身一人立于街角,同深檐洒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一动不动,兽一般的目光接连扫荡着城门和城墙上的毓光门守卫。
他只知沿着大街即可来到城门,却不知随意选的一条大路便通往“天子之门”。
若非帝王出行,毓光门轻易不开。
守备薄弱又如何,数十米高的城门对他来说已是天险。
他逃不了,至少现在还逃不了。
鞋底擦过地面砂石,簌簌作响,少年踩下台阶,拖着脚步往来时的路走。
转过紫薇大街的转角,灯会的喧嚣又一次近在耳畔,少年望着灯火通明的前方,渐渐停了脚步。
万盏灯笼延绵不断,绚丽斑斓的光点漂浮在夜空之中,蓄成光的海洋。
光影憧憧,夜风袅袅。
飞鸟和繁花在灯上相遇,相聚,相依,相离。
万花相连,让冷冽的空气也带上了花香。
粉团花红的少女坐在青石台上,头顶便是一盏盛开的牡丹花灯。她手执一只狼毫,寥寥数笔,便在一盏白灯笼上变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她每画完一盏灯笼,身边内侍就接去一盏,灯笼连成的山脉也会又长一点。夜风吹拂着她如瀑的长发,飘逸的大袖飞舞若蝶,更显她纤弱梦幻,似乎一个眨眼,少女就会于夜色中消散。
少年不知不觉,走到她的身前。
她头也不擡,狼毫在灯笼上点出一只幼兽的眼睛。
幼兽的吻部尖长,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一双尖尖的耳朵又挺又直,像野狼,尾巴却又向上卷曲,像家犬。
似狼,非狼。
似犬,非犬。
这只狼非狼犬非犬的东西,定定地和他对视,就像铜镜中的投影。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她轻声开口:“你猜是什么赌?”
“……”
“在我画完第一百盏灯笼前,你能否走回我面前。”
“……”
“这刚好是第九十九盏。”她提起灯笼,交给身后的醴泉。
宽大的粉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白皓腕,几乎被灯芒耀透,如雪苍白,如水无骨。
醴泉接过这盏灯笼,没有将它挂入灯山,而是挂在了停在路旁的马车头上。
“如果你没有回来,我便自己回宫,权当做了一场自作多情的梦。”
她放下狼毫,擡眼看向少年。
夜空晦暗,少女眼中却有星光万丈。
“如果你回来了,我便还是你的阿姊……阿姊对你的承诺,就依然作数。”
“……”
“你记得阿姊对你说过什么吗?”
“……”
“阿姊说过要与你同甘共苦。”
温柔夜色中,少女望着他笑了。
她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
“这次上元灯会,阿姊带你出宫,不止是为了看灯。”
“阿姊知道你想离开,阿姊也很想陪你看大千世界……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她轻声说:
“渊儿……今夜之后的灯,阿姊没法陪你了。”
她起身离开,走向对面的另一辆马车,结绿在车旁等候,乌宝抱起地上的纸墨,追着而去。
醴泉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少年紧握的糖葫芦上一扫而过,沉声道:
“少爷,请上马车,小的带您出城。”
直到醴泉催促第二声,他才转身上了马车。
那盏狼非狼犬非犬的花灯,就在车头摇曳,墨黑的眼睛嘲讽地看着他。
马车里,衣物和盘缠一应俱全,就像她说的一样,放他出城,是早有的计划。
他想不明白。
她费尽心力让他成为皇子,却又轻易放他离开,自相矛盾的行为就像她于灯火阑珊中的身影,让人如坠迷雾,如梦似幻。
直到糖果子磕上矮桌,他才发现手中依然攥着近乎完整的糖串。
这红彤彤的果子,酸得崩牙,她却说是“糖葫芦”。
……女骗子。
少年把酸葫芦扔在矮桌上,随手打开了桌上的木盒。
他原以为里面是衣物,没想到却是几十个惟妙惟肖的彩色泥人。
驾车的醴泉听到开箱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说:
“……公主说你爱听《三国演义》,这是她亲自选的泥人。说是……做个纪念。”他顿了顿,说:“出城后,会有专人接你。公主给你准备的盘缠,够你一生天高海阔,生活无忧。”
……那她呢?
“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女骗子。
马车突然一轻,少年跳下马车,在地上翻了几滚。
醴泉急忙勒马,马嘶声响彻夜空。
“九……少爷!”
马蹄声声,回响在寂寥的夜幕之下。
结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公主……您真的打算回宫吗?”
少女斜倚在软榻上,单手支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卷薄书,头也不擡地轻轻应了一声。
“公主,我们在城外没有安排人手,他要是出了城,就真的找不回来了……您真的不担心吗?”
“能做的都做了,他要是真的不回来,那便算了。”
“弄丢一个皇子,宫里要是怪罪下来……”
昏黄的烛光在车窗里摇曳,少女神色平静,低垂的长睫掩盖了算计的冷芒,粉饰出柔情的光辉。
“圣人千虑,仍有一失,更何况是蚍蜉一般渺小的我呢?”她轻声说:“我能做的,只有尽我所能,赌一线希望。”
除了马蹄声,夜色里还响起了另一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她放下书卷,唇畔微笑绽放。
“……我敢赌,所以我总是赢。”
车外的乌宝勒紧缰绳,急忙道:“吁——”
马车渐渐停下。
秦秾华下了马车,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停在数米之外,双手扶着膝盖,拼命喘气的少年。
少年站直了身体,慢慢走到她面前,眸子里像是有火燃烧。
“……我……想去……塞外……”
他艰难地翕动嘴唇,从嗓子里发出沙哑粗粝的声音。
“我走不了。”秦秾华说。
“我……等你。”他一字一顿说:“等你……能走的那天……我们……一起走……”
她看着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笑了。
“……好。等到那天,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