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心中一震,再三确认徐籍眼中的真意。
天京是什么地方?她在城门下万众瞩目中斩杀了朱邪部的首领贞芪柯,整个朱邪部都与她有深仇大恨,更别说做梦都想着杀她的沙魔柯了。
徐籍派她担任使者,难道是想借三蛮之手除掉她?
“我知道你心有顾虑,但你听完整个计划,应该就能理解我的安排了。”徐籍说。
“此次和谈,名义上是要议和,但你真正的目的,是里应外合,配合反攻的夏军收复天京。”
“为了使三蛮相信大夏议和之心,使者必须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三蛮眼中,有此分量者不多,要么是毫无自保之力的文臣,要么是不够机变的武将——”
徐籍的目光落在姬萦脸上,其中有审视,也有试探。
“唯有你,武可独步天下,文可房谋杜断。”
徐籍的评价之高,让一旁的张绪真都难掩神色间的惊讶和妒忌。
姬萦连忙低头拱手,一脸谦恭:“宰相谬赞了,小冠只是生有几分怪力,又幸而获得身边有智之人的点拨罢了。”
“即使是谬赞,能得我谬赞者也不多得。”徐籍淡淡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与朱邪虽有血仇,但处月和匈奴已有和谈之心,他们会尽力保证你在天京内的安全。以你之智勇,在夏军反攻之际也有很大的把握脱身。”
“明萦,此次任务十分凶险,你可愿承担这次重任?”
姬萦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垂眸应道:“小冠愿为大夏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好——”徐籍露出满意神色,朗声道,“从即刻起,你便是春州牧,除遥领春州事务以外,还兼暮兰两州军政。”
不同于先前口头上的大饼,现在就是实打实的好处了。徐籍把暮兰两州军政大权划给姬萦,若算上还在三蛮手中的春州,她的实力已可媲美一些势弱的节度使了。
姬萦接住徐籍递出的甜枣,再次行了一礼。
“下官领命!”
“还有一事,”徐籍话锋一转,忽然道,“我听说你身边有个从白鹿观带出来的姑娘,名叫霞珠,其人善良忠厚,又善医术,此次跟你一同来了青州。正好宫中还缺人手,便由我做主,将此女征召入宫,破格封为女官吧。”
姬萦瞬间就察觉到徐籍的用意——
缺人是假,扣留人质是真。
徐籍发现了姬萦的犹疑,声音一冷:“难道有不便之处?”
若是换了旁人,姬萦尚不会如此纠结。可若是霞珠……偏偏是与她一起长大,心思单纯又手无缚鸡之力的霞珠。
徐籍这一手,是落到姬萦的要害上去了。
姬萦咬牙说道:“能入宫伺候贵人,是霞珠的福气。只是霞珠自小在道观中长大,性情莽撞,不知礼节,小冠怕她冲撞了贵人……”
“这你便无须担心了,宫中自然会有宫正教导她宫中礼仪。”徐籍说,“入宫后,便是六品宫官,怎么也比当一名小小医女来得强吧?”
他神色淡淡,微凉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警告。
“明萦道长,你自己出人头地了,也不可忘记提携身旁之人啊。更何况,霞珠本人也已同意了,明萦还在顾忌什么呢?”
“大人已问过霞珠了?”姬萦震惊道。
“不若你自己亲自问她。”徐籍说。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兰骆冷冷的命令声:“霞姑娘,请。”
片刻后,姬萦熟悉的那个身影强忍着不安走进了书房。
“你一夜未归,似乎有不少人都在担心。”徐籍似笑非笑,“这位霞姑娘,便在宰相府外徘徊。本相体贴她的忠义之心,便请她入府等待。入宫为官一事,本相已问过她,霞姑娘已经答应了,礼节也十分周到,倒是比明萦道长爽快多了。”
姬萦心中焦急,眼下却只能强颜欢笑道:“霞珠,你真的要去当女官?你不是说,你想在看望过我之后,北上寻找父母吗?”
她希望霞珠能接住她递出的借口,这是最后一个推辞的机会了。
然而,霞珠却无视她眼中的担忧,坚定地说:“寻亲一事本就是大海捞针,随缘而为。比起当一辈子的医女,我也想入宫为官。”
“你——”
徐籍打断了姬萦的话,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不悦神色:“既然霞姑娘已经点头,此事便就这么定了。兰骆,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霞姑娘今夜就歇在宰相府。明日,我再派人送她进宫。”
他又看向姬萦,目光中带着一丝严厉。
“明萦,你明日一早便启程返回暮州,安顿三州军政,待圣旨下达,即刻出发天京,不得延误。”
事已至此,姬萦只能拱手领命:
“……是。”
“等等,”徐籍忽然叫住了正要退出书房的姬萦,“夙隐的身体在暮州还好吗?”
姬萦和张绪真脸上都闪过一丝诧异。
“……大公子的身体尚好,听说与季节也有关系。”她答道。
“无事便好,他的身体自出娘胎便一直不好,尤其是少时胸口又受了箭伤,没能及时治疗,以致留下暗疾,每次咳疾发作,便心痛如绞。”徐籍叹了口气,“这些年,大夫看过无数,却始终没有起色。”
“大公子胸口曾受了箭伤?”姬萦眉头微皱,被徐籍的话勾起了心神。
“在他十五岁那年,他作为家中长子替我去滇州吊唁友人,返程路上却遇到凶人,不幸中箭,命悬一线。幸而被一名山野少女所救。他们相依为命,朝夕共处,直至吾儿病重昏迷,被南亭处的人发现送回。”
“吾儿此后九年,一直在四处寻找此女。我作为父亲,也想报答他的救命恩人。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此女踪迹。我第一次在天京城下看见你,还以为他终于找到人了。只不过,像是像,但却终究不是同一人。”
徐籍的声音不慌不忙,松弛有度,与姬萦心中骤然绷紧的心弦形成强烈对比。
“……我像那名救了大公子的救命恩人?”她话一出口,才发觉喉中的干涩。
徐籍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有六分神似,但终归不是同一个人。”他顿了顿,微微笑了,“看来吾儿并未告诉明萦道长这段往事。”
“也是,”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段回忆,是吾儿心中最珍视的东西。”
徐籍不再说话,挥了挥手,让两人退出书房。
出书房后,张绪真又恢复了那副亲善友好的模样,只不过说出的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虽然我早就知道夙隐在寻一名女子,但没想到,明萦道长竟与这名女子有六分相像。怪不得——”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怪不得夙隐偏偏对明萦道长颇不一般,竟是如此。”
他拍了拍姬萦的手臂,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了。
霞珠小心翼翼地觑着姬萦脸色,不敢贸然开口。
兰骆站在书房门外,似是得到宰相的指示,他面无表情道:“霞姑娘的住处就在姬大人住的小院之中。大人识路,小的就不远送了。”
霞珠、青州皇宫、扣留、人质……
徐夙隐、救命之恩、山野之女、朝夕共处、六分神似……
无数纷杂的念头在姬萦脑中回荡,像是要从内至外整个炸开。
她一言不发地带着霞珠往住处走去。
她脚步飞快,霞珠又走又跑地追赶,神色忐忑害怕,一路观察着姬萦的脸色。
“小萦,你是不是生气了?”
“小萦,你先听我说话……”
好不容易回到了偏院,姬萦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赶的霞珠,后者没来得及收力,直接撞进了她的怀里。
姬萦压下其他杂念,把人从怀中捞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答应去宫里?你知不知道,徐籍是想留你当人质?”
她不相信霞珠想当女官的话,十二年相交,她比谁都清楚霞珠的性格。她绝不会认为,当女官比当医女要好。
她尊重霞珠的选择,但她要一个答案。
“我知道。”霞珠并无异色,“宰相直接告诉我了,让我进宫,是为了让朝廷对小萦放心。”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如果不是我,就会是别人。”霞珠说着,眼中重新露出先前在书房里的那种坚定,“无论是秦疾还是岳涯,都比我对小萦有用得多。让我进宫当人质,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觉得最好!”姬萦忍不住提高音调。
“小萦是在害怕吗?”霞珠忽然笑了。
“我怕什么?!”
“其实我也很害怕。”霞珠牵起姬萦的双手,低声说道,“宰相单独见我的时候,还有刚刚在书房里的时候,以及想到之后我要独自一人入宫……我心里就很害怕。我知道小萦害怕我出事,我也很怕进宫后再也见不到小萦……但我必须去做,只有我最适合做这件事。”
“你既然知道危险,想没想过万一出事……别人尚有自保之力,你呢?到时候你要如何脱身?”姬萦又惊又怒地看着霞珠。
“从前我并不懂得霸业是什么……可自下白鹿观以来,我逐渐明白了小萦所选择的,是一条多么凶险的路。小萦身边,能人异士聚集,而我身无所长,平平无奇,却也想助小萦一臂之力。”
霞珠握着她的手,笑颜如花地看着她,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我知道此去危机重重,但我不得不去。”
“因为小萦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
自百针之刑后,姬萦再也没有掉落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别过头,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半是气愤又半是妥协地说道:
“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那小萦就更不用担心了,”霞珠反过来安慰姬萦,“常言道傻人有傻福,我在宫里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姬萦用沾着泪水的双手重新握住霞珠,郑重其事道:
“那些宫女太监的惯会看人下菜,你去了宫里,不要省钱,我现在有很多钱,你拿去打点关系,好让自己在宫里过得舒服一些。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别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带你离开青州皇宫。”
霞珠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间全是信任。
“我都听小萦的。”
第二天早上,徐天麟兴冲冲来偏院找姬萦,却得知她已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启程回暮州了。
“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没和她比试一场呢——”
徐天麟面露失望,瞬间从雄赳赳气昂昂的朱鹭变成霜打的小番茄。
他对姬萦的好感爱屋及乌到院子里那个长得怯生生的圆脸姑娘身上,正想和她问问姬萦的事,兰骆却告诉他,父亲有请。
府中死了个少爷,但府里下人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悲痛,四处也没挂上白灯笼。就连徐天麟,也不觉得应该为徐见敏悲伤。
他脚步轻快地来到书房,好歹还记得做做表面样子,重新调整好面部表情后,才一脸慎重地进了书房。
“父亲。”
他规规矩矩地向坐在书桌前批阅奏章的徐籍行礼。
“去过偏院了?”徐籍虽是问句,但却是陈述的语气。
“去了。”徐天麟难掩失望,“姬萦已经走了。”
“昨夜,你二哥死了。”徐籍将笔放到笔架上,擡眼看向对面的徐天麟,“你觉得是谁杀的?”
徐天麟犹豫着没有说话。
徐见敏的那点爱好,旁人不知,家里人却是一清二楚。
对徐天麟而言,有这样的二哥是一种耻辱。听说他还伙同外敌对姬萦动手,这样敌我不分的二哥,说句心里话,死了反倒省心些。
只不过,杀人的究竟是姬萦,还是义兄?
徐天麟希望谁也不是,但理智告诉他,最大的嫌疑人仍是这两人。
“你也觉得,不是姬萦便是张绪真。”徐籍替他说出了心中的猜测,“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一个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义兄,一个是他发自内心欣赏的好友。如果真是这其中一人……二哥便只能怪自己犯蠢,偏要惹到聪明人身上去了。
徐天麟终于说道:“我会牺牲二哥。”
“为何?”徐籍问。
“因为二哥对我们的霸业没有丝毫用处,只会拖父亲的后腿。”徐天麟露出一丝气愤,“之前暮州便是如此,父亲将暮州交到他手里,他却和当地豪族沆瀣一气,丝毫没有顾及大局。”
“而姬萦和义兄,无论哪位,都是我青隽不可或缺的帮手。”徐天麟说,“姬萦和义兄的杀人动机,都是因为私仇。既然牺牲一个二哥就能平息他们的怨恨,这交易为何不做?更何况,二哥人都死了,再来追究是这二人谁杀的人,岂不是丢了夫人又折兵?”
“好!”徐籍双眼放出精光,满面赞色,“不愧是我儿!懂得权宜之道。为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正是因为两害择其轻,不愿再因一个已死之人,自损我青隽一臂。”
徐天麟面露骄傲之色。
“今年你便二十了,待冠礼之后,你再想上战场,为父也不拦着你了。”
徐籍起身走至徐天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是用兵之道。”
“疑心动于中,则视听惑于外,视听惑则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这是分化制衡之道。”
“不管你的敌人是一人还是万人,是强,还是弱,你要记得,用武永远是最后一种选择。”
徐天麟神色恭谨,朗声应道:
“儿子谨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