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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野望 正文 第054章

所属书籍: 公主的野望

    “陛下,陛下——徐籍的人追上来了!”殷德明在狂风驰骋的马车上用力按住头顶的三山帽,神色焦急地探头往车外望去。

    延熹帝面色苍白,连连催促驾车的剑江士兵加快速度。

    “陛下,我们已经是最快的速——”

    下一霎,一只凌空飞来的利箭插进他的太阳穴,带出红白之物的箭头又从另一边穿出。

    驾车的士兵带着未尽之语,从马车上跌落,失去控制的马车在黄沙地上横冲直撞。护卫在四周的剑江军正像秋后的稻草一样,在青隽军的收割下接连倒下。

    “陛下莫慌!末将来救驾了!”骑在黑色高头骏马上的张绪真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手中双刃长戟灵活飞舞,击倒一个又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剑江兵。

    延熹帝肝胆俱碎,又怒又惧:“戚震呢?!这个废物,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殷德明还未说话,一哆嗦,再次揭开车帘看向外界。

    一眨眼的功夫,张绪真已经找到剑江军中的戚震。长剑和长戟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锐鸣。马车颠簸不已,延熹帝被晃得无法坐稳,又一次被晃下长凳后,他干脆趴伏在车上,双手蒙着耳朵,胆战心惊地看着马车前方的战斗。

    殷德明努力撩着车帘,肥硕的脑袋不断和马车壁发生碰撞,他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着。

    几次交手之后,胜负已经十分明显。养尊处优的戚震根本不是张绪真的对手,双刃长戟从下往上一挑,戚震身下的白色骏马腹部血如泉涌,哀鸣着倒下了。戚震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刚刚膝盖跪地,想要重新站直身体,张绪真的长戟便从他颈部划过,一丝血线之后,戚震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痉挛着倒下了。

    “将军!”

    “戚将军!”

    剑江军仅剩的士兵见大将已失,一半慌乱,被一拥而上的青隽军收割,一半恐惧,如鸟兽四散而去,再无战意。

    剑江军的军师赵骏声见大势已去,毫不犹豫抛下旧主,策马疾驰逃走。

    张绪真一戟砍下,马车里的延熹帝就见那匹拉车的黄马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着脑袋,几乎算是无头的马还在向前冲,但片刻之后就趔趄着跪倒了。

    马车撞到马的尸体,一阵剧烈的摇晃后终于停下了。

    张绪真勒住缰绳,对身边的亲兵说:“带三百人追击逃走的人,尤其是戚震身边的亲信,格杀勿论。”

    “是!”

    张绪真跳下马,甩掉长戟上覆染的鲜血,优哉游哉地向着马车那方跪了下去。

    “末将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半晌的死寂之后,倾倒的马车厢里连滚带爬地钻出了太监总管殷德明,以及面无人色,颤如抖筛的延熹帝。

    延熹帝跌跌撞撞走了过来,用力扶起了张绪真,紧紧握住在此时此刻可以等同于徐籍的张绪真的手。

    “戚震这狗贼,竟然带兵包围了朕的皇帐,强迫朕随他一起离开!爱卿你救驾有功,回去以后,朕一定让宰相重重嘉奖于你!”

    “陛下言重了,这乃末将的职责。”张绪真笑道,“剑江军虽有余孽逃出,但末将已派人去追,宰相已交代末将除恶除尽,陛下无需担忧。”

    延熹帝脸色更白,神色间难掩惊恐慌张。

    “事出有因,委屈陛下和末将同乘一马了,请吧。”张绪真说。

    延熹帝叫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带着如丧考妣的一张脸,无可奈何地爬上了张绪真的马。随后,张绪真翻身上马,说是护卫,不如说将他牢牢囚禁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殷公公,就麻烦你在后边追一追了。”张绪真恶趣味道。

    连陛下都被掐住了喉咙,殷德明又哪敢说不?他殷切赔笑,点头哈腰:“能追在陛下和将军身后,这是奴婢的福气。”

    “敢问将军,三蛮推出来的那人……说是先皇的那人,宰相有何打算?”延熹帝试探地发问。

    “陛下安心便是,”张绪真意味深长道,“只要陛下不负宰相,宰相必不会相负。”

    “可……可这……”延熹帝神色窘迫。

    “陛下放心,宰相当然知道陛下是被戚震强掳的,否则,也不会叫末将来救驾了。陛下您说,是吗?”

    延熹帝松了口气:“是,是……宰相明白朕的不得已就好。”

    在延熹帝看不到的身后,张绪真扬着轻蔑的微笑,俯视着失去帝王威严的少年。

    ……

    逃!逃!逃!

    赵骏声拖着中箭的右腿,踉踉跄跄地逃窜在崎岖的山林中。

    右腿的裤腿早已被鲜血湿透,布料吸收不了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滴在翠绿的杂草丛中。

    他手中握着一把装饰用的长剑,是从祖父那一辈传来,他离开家外出闯荡的时候,父亲在院中打磨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母亲将这把象征家族传承的剑挂在他的腰间。

    他是文人,只会做动脑子的事,未曾想过,真的会有动用这把剑的时候。

    前方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叶抖动,赵骏声屏息凝神,手心里满是汗水,在对方钻出树林的第一时间,猛地挥出长剑。

    他全力挥出的一剑,对方轻轻松松便侧身避过了。

    一击不中,他毫不犹豫砍出第二击,但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便叫他动弹不得。

    “赵先生!是我!”秦疾怒喝一声,让被恐惧支配的赵骏声重新找回了一些理智。

    “是你……”赵骏声认出他来,“你……你放了我吧,我们无冤无仇,你就当没看见我。”

    “你这样还想往哪里去?”秦疾看着他血淋淋的右腿,怒声道,“某是来救你的!上来!”

    他将背上的箱笼放到地上,仅从中拿出岳涯送他的流星锤系在腰上,然后背过身,蹲下,将宽阔的后背对着赵骏声。

    “上来啊!”他催促道。

    “你……你为何要救我?你就不怕宰相怪罪?”

    “科举都不开了,宰相又如何!他又审不了某的卷!”秦疾骂骂咧咧道。

    赵骏声看着他陌生的背影,那似曾相识的语气,却让他眼前浮现出另外一人。一个不及他腰高的稚童,被泼皮无赖们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却一次又一次顽强地攀爬起来,再次扑向敌人。

    “干你爹!干你爹!干你爹!”

    稚童满口鲜血,脊骨却始终笔直。

    他于心不忍,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他家中遭难,泼皮无赖们欺负他家里人老实忠厚,先是让他爹折了腿,又要将他娘卖到青楼,这稚童,是为保护母亲才如此。

    那时,他还相信善恶终有报,那时,他还将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作为人生的指导,相信苦读的汗水终有回报。

    “秦小弟弟?”赵骏声万般不信,却还是喊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眼前足有九尺之高的壮汉,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赵先生,你终于记起某了!”

    那笑脸上的天真神态,与稚童同出一辙。

    赵骏声又窘迫又难以置信,他还在愣着,秦疾已经再次背过身去,催促道:“时间不多了,赵先生,快上来!”

    赵骏声顿了顿,迟疑地攀上秦疾的背。

    秦疾轻松将他背了起来。

    “箱笼里的东西呢?你不要了?”赵骏声疑惑道,他还记得秦疾此前箱笼寸步不离身的样子。

    没想到秦疾毫不在意,轻松道:“死物哪比活物,死物扔便扔了,某以后还会再有的。”

    赵骏声哑口无言。

    他想起了秦疾在他帐篷中的质问。

    “劫掠村庄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吗?”

    那时应该产生的羞愧,直至此时才将他淹没。

    “……你为何还愿意救我?”他哑声道。

    “无论先生今日是何模样,某都不曾忘记当年之恩。”

    秦疾一边背着他,一边大步跋涉在长满杂草和藤蔓的山林中。

    “先生帮我们打赢了官司,不但分文未取,还慷慨解囊,请我们一家上酒楼吃饭……那是我们家第一次上酒楼吃饭,回来之后,父亲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去邻居家借了只鸡仔回来,想要等小鸡长大生蛋,每日送鸡蛋给先生。只可惜,等小鸡长大,先生也就不在镇上了。”

    “那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件小事罢了,连我都很快忘记了……”

    “对先生事小,对某一家来说,却是天大的事。”秦疾说,“自那以后,周边的混混们都不敢再来欺辱我们,父亲总是告诉某,要做先生一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位置,也要行侠仗义,不忘初心。那只准备下蛋送给先生的鸡,母亲从它身上搜集鸡毛做成了鸡毛笔赠给某,一次一次地念叨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寻到先生报恩。”

    “那一年的收成,后来成了某的束修,教书的夫子说某脑子不甚聪明,想靠科举出人头地无疑是痴人说梦,但父亲说,从先生看来,读书确可以修身养性,所以就算考不上功名,书也一定要读。”

    “某原本只是农人之子,某原本也会成为父亲一样的农人。”

    秦疾缓缓道:

    “是先生教给了某仁义,改变了某的一生。”

    那条几次狠狠绊倒赵骏声的山路,在秦疾脚下却如此平稳。

    秦疾说完后,许久身后都没有传来声音。

    他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脖子上有温温热热的水珠滴下。

    秦疾欲言又止,沉默下来。

    赵骏声伏在秦疾背上,愣愣地看着前方。他的过去和未来,也如眼前这条杂草乱生的山路崎岖。

    他确实是举人不假,但也只是个举人。空有功名,却没有官职。他每次小心问询,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未有官职空缺,还需静待’,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依旧只是个小小举人。

    而那些家中富庶,或在朝中有人的同窗,早已金马玉堂,前呼后拥,而他,除了一杆笔外一无所有。

    年已四十,却只有微薄的补贴,家中开支,还需垂垂老矣的父母帮助。

    他看着父母,决心离家闯荡,誓要出人头地。

    就这样,越走越远。

    远到他已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可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清晰地记得他从前的模样。

    脚下的杂草有小腿高,郁郁葱葱的密林遮掩着视线,好像总也走不出头。

    追杀的敌人越来越近,右腿的鲜血引领着他们前往正确的道路,秦疾几次都险些撞上搜寻的敌人,他调转路线,路却越走越窄,而追击的声音越来越近。

    秦疾始终没有抛下他的打算。

    “剑江节度使已经死了……”伏在背上的赵骏声忽然说。

    “哦。”秦疾不知所以。

    “你救了我,也没有人会赏赐你。”

    “某要那玩意作甚!”秦疾不以为意。

    “你放下我,自己走吧。”赵骏声说。

    “某就是来救你的!某哪儿也不去!”秦疾生气道,“只要走出这座山,他们就追不上我们了。你这条腿,只是皮外伤,找个大夫随便看看就好了。”

    “那以后呢?”

    秦疾笃定道:“只要先生潜心悔过,不再助桀为虐,以先生的才智,姬姐一定会收留你的。”

    赵骏声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戚震败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宰相清算……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你不必受我牵连。”

    “先生不必再说了,”秦疾断然道,“某今日不把你背出这座山,某就不姓秦!”

    秦疾态度强硬,赵骏声终于不再做声。

    东南方向忽然传出嘈杂脚步声,秦疾变了脸色,立即变道往西北方走。可没走出一会,西北方也传来了搜寻的声音。

    秦疾狼狈躲避追兵,走了半天也还是在原地打转。

    而包围圈,越来越小。

    当最近的那拨追兵拨开树林,狐疑地走到秦疾刚刚站立的地方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奇怪,老子刚刚听到这里有声音……”一人满脸狐疑,用剑不断穿刺着草笼。

    “你想立功想疯了吧!”一人不客气地嘲笑道。

    还有五六人在附近转悠,寻找着赵骏声的身影。

    剑江节度使头号军师的脑袋,用脚指头来想也知道价格不菲。

    其中一人走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坡前,他探头往下仔细地搜寻,半晌后,才不情不愿地转身走了回去:“说你听错了还不相信,这除了杂草连个鸟儿都没有!”

    “你看清楚了?!”

    “老子四只眼睛都看清楚了!”

    骂声渐渐远去了。

    山坡下是五六寸高的杂草,而杂草上方,乍看是山坡的地方竟是一个小崖,崖下有可供两人蹲坐的空间,秦疾和赵骏声此刻就蜷缩在那里,聆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从头顶踩过,再远离。

    等了一会,确认四周完全安静后,秦疾松了口气,率先站了起来,再一次躬身背对赵骏声。

    “上来吧,我们继续走。”

    赵骏声哑声道:“我的腿出血太多,不能再走了。”

    “某先用布条给先生绑紧些,待走出山头,再寻大夫。”

    秦疾说着,要撕下身上的布条。

    “等等,刚刚来的路上,我看见了止血草。”赵骏声说,“你去采回来,我嚼碎了敷上。否则,不管怎么走他们都能找到我们的踪迹。”

    “止血草长什么样?”

    赵骏声细细地跟他说了,他讲的活灵活现,秦疾立即想起好像是路过了这样的草。

    “行,先生等着,某马上回来。”

    赵骏声点了点头。

    秦疾刚要走,他忽然把他叫住。

    秦疾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没想到他是仔仔细细地把他端详了几遍,然后笑着说:“你若是长得符合年龄一些,我一定早就把你认出来了。”

    “现在认出来不就行了!”少年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秦疾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脸,来掩饰自己的脸红,“爹说,某长这样镇得住宵小,是好事!”

    “……放心罢,下一次我一定一眼就认出你来。”

    赵骏声笑着摆了摆手。

    秦疾匆匆而去,在来时的路上仔细地寻找止血草。

    他记挂着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的赵骏声,不敢走远,好在距离他们藏身处只有二十几丈远的地方,就长有几棵这样的止血草。

    秦疾连忙将其采下,兴冲冲地回到崖下。

    “先——”

    他的话戛然而止,止血草从手中跌落。

    杂草丛生的小崖下,赵骏声的长剑整个插进上方的泥土里,只剩剑柄在外。

    他半蹲在地,膝盖悬在半空,用一根挂在剑身上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青隽重新迎回延熹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其余节度使那里,摄政的美梦如泡沫般破灭,追击的军队纷纷回撤向各自的领地,黄沙相连的大山里,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一具身穿御前侍卫服的“尸体”,在山脚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江无源的眼皮被鲜血糊满,视野只有狭窄的一线。他能感受到,腹部的鲜血正在潺潺流失,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冷。

    或许他就要死了吧。

    死了,就能见到父母,见到小银。

    他的小银啊……他那天冷时总是将冰冷的脚丫钻进他的被子,贴在他腿肚子上汲暖的小银。她在地下,可还会感到寒冷?那些凶残歹毒的三蛮,死之前有没有让她受苦?他这个哥哥,一去便渺无音讯,小银一定恨透了他……到了地底,可还愿意见他一面?

    他这一生,杀了太多的人,做了太多的孽……死后,恐怕也和家人到不了一个地方。

    但只要再见一面……再见哪怕一面,他也能够满足。

    回首这二十九年,他的一生都可算糊涂。他原本想成为一名木匠,但却成了一名太监。他做不成好木匠,别无他法,便想做个好太监。

    他成了南亭处的刀,太监总管李拥的刀,先皇的刀。他这把刀,不可谓不利,他一开始还往一个小本子上记他杀过的人,可后来,他把本子烧了,因为就算有十个本子,也记不下他的罪恶。

    他希望自己杀的都是有必要杀的人,都是危害国家社稷的人,可是后来,他越来越难说服自己。

    鹤发鸡皮,德高威重,在金銮殿上劝谏先皇不要大兴土木,广营宫室的太子太保。

    集结上千名书生,写下血书上书言事的新科状元。

    年仅十一,率真勇敢的公主。

    这些人,真的该杀吗?他们真的危害了国家社稷,动摇了江山之本吗?

    他分不清楚,也或许是,他分得清楚,所以才如此痛苦。

    后来,延熹帝登基,提拔他为御前侍卫,引他为心腹亲信。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能够为国家,为百姓,做一些好事。

    延熹帝和剑江节度使戚震达成共识之后,便是由他来回传递信息。他知道,一旦出事,他第一个便会被治罪,但他义无反顾。

    他将他的性命交付到新的主人手中,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拨乱反正而赴汤蹈火。

    “总有一日,你会因这不值钱的忠心送命。”

    明镜院主一语成谶。

    逃亡路上,张绪真的骑兵越追越近,他自告奋勇要带一支小队去拦截,为延熹帝争取宝贵的时间。

    延熹帝面有异色,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延熹帝抽出身旁侍卫的长剑,贯穿了他的右腹部。

    他知道的太多了。

    当他还在思考如何为延熹帝挣出一线希望,延熹帝已经在考虑事败之后,如何脱身。

    他这一生,好像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便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大雾掩盖了他来时的踪迹,也藏起了他前方的路。他错误的一生,从天京城开始,又在天京城结束,染着赤色的黄沙土地和遥不可及的山林翠绿,就是他人世间的最后一眼。

    如果有来生……

    如果还能有来生……

    他不想再有来生了。

    江无源闭上疲惫的眼,准备就此沉眠。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将他从粗糙的黄沙地上扶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姬萦那张耀而明朗的面庞。在铺满灰色烟云的苍穹下,她一如既往轻盈悠然的神色,有如初升的瑰丽朝霞,一瞬间便让人晃了神。

    在她身后,还有徐夙隐和岳涯两人。

    他张开嘴,出声的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声。

    “别怕,不会让你死的。”姬萦说。

    她解开他的上衣,而他无力阻拦。姬萦从怀中掏出一罐药粉,均匀地洒在他右腹部的伤口上,又撕下道袍干净一角,紧紧压住他的伤口,用他的腰带反复缠绕起来。

    做完这些,她把他抱了起来。

    他想说,别管他了。他想说,他死在这里,也算罪有应得。他想说,他不值得救。

    但他虚弱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哪里有村庄?”姬萦问。

    “往南走会有村落。”徐夙隐回答。

    她把他放到马上,翻身上马。徐夙隐和岳涯各乘一匹,四人三马向南疾驰。

    赶路中,姬萦频频试他鼻息,每当试到微弱呼吸,她便松一口气,而有时没有试到,她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立马又要再试。中途,江无源昏迷了过去,但好在鼻息尚存。

    终于赶到最近的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落后,姬萦用一包沉甸甸的银两,换来几人住宿,和一名赤脚大夫诊治江无源的伤情。

    “如何?”

    赤脚大夫从屋中走出后,一直等在院落里的姬萦第一时间问道。

    “只要后面不发热,那便性命无忧了。可若是发热……老朽便爱莫能助了。”

    赤脚大夫年约五十,村中人小至发热脑痛,大至接生,都由他一人主持,但像江无源这样致命的剑伤,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因此出来时满头大汗,仿佛赴了一场生死之约。

    姬萦连连谢过,从怀中掏出最后的碎银递出:“劳烦老先生了。”

    天空中黑压压的云朵终于降下初夏的第一场雨,一颗颗微凉的雨点接连落在她的鼻子和头顶,赤脚大夫一拍脑袋,叫道:“老朽的药晒在院子里还没收,先走一步了!”

    他将银两揣进袖子里,急匆匆地走了。

    姬萦看着他走出院落,头顶的细雨忽然停下了。

    她擡头一看,一把青烟色的纸伞挡住了她头顶的风雨。徐夙隐静静立在她的身边,虽未开口说话,但他沉静安定的眼神,给了姬萦无尽的力量。

    当天夜里,昏迷中的江无源发起了热。

    姬萦彻夜不眠地守在一旁,徐夙隐明明出身高贵,却揽下了为江无源净身换衣的事情。他连她为什么要救江无源都没有问,就像水在鱼儿身旁,风陪伴着树叶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她的事也当做是自己的事。

    姬萦请来了白天的赤脚大夫,但他连脉都不肯诊,只是摇了摇头,便不顾阻拦离去了。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有睡。

    岳涯打来冰凉的井水,姬萦一次次地为江无源更换额头滚烫的手巾。

    “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死了?”徐夙隐问。

    “……死便死了。”姬萦看着江无源烧红了的脸,平静地说,“我不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悲伤。”

    可他若还活着,那她便要倾力去救。

    翌日下午,她换下手巾的时候,已感受到手巾不再发烫。江无源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请来赤脚大夫,后者一副见到了奇迹的惊喜表情,说药已生效,伤者已没有生命危险了。

    当天晚上,江无源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低矮*的茅草屋里只有姬萦一人。她坐在床脚,正拿一把小刀,清理蘑菇根系上的泥土。

    听到他动弹的声音,她一愣,然后把蘑菇和刀都扔进了脚下的竹篮子里,转眼便坐到了床头,就在他的眼前。

    “……水……”他艰难地发出声音。

    姬萦连忙端来泥壶,又轻轻把他扶起来,就着细小的壶口喂水给他。

    江无源就像在沙漠里迷路了数天一样,饥渴地吞咽着口中的甘霖。

    赤脚大夫来过之后,说第二天便可以喂些流质食物了。于是姬萦当天采的野蘑菇,第二日就成了香喷喷的蘑菇粥,顺着喉咙滑进江无源的胃里。

    蘑菇是姬萦和徐夙隐一起去山上采的,总算有地方能够显示自己的博学,姬萦没放过这个机会,一路上都在教徐夙隐怎么辨认可食蘑菇和有毒蘑菇——这是她还在牢山时,每年夏季都有的必学功课。

    水叔白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天黑归来时,总会带几只野兔野鸡,有一次,他带回了失魂落魄的秦疾。

    秦疾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背上还有一具已经长出尸斑的尸体。

    姬萦认出那是赵骏声。他死之后,嘴唇还紧抿着,好似被死亡洗涤了一样,反倒露出了读书人的那种威严和气节。

    几个人陪着秦疾一起掩埋了赵骏声,那把结束他生命的宝剑,被秦疾小心翼翼地埋在了他身边。

    姬萦没学过超度,但还是在秦疾的请求下,在无字碑前念出了她所记得的所有咒语。

    江无源就是在这时候可以走出院子活动了。他走的艰难,随时都要提防着伤口的撕裂。

    他的伤口,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化为一道长约一寸的突起状疤痕,永远地留在了右腹部位置。

    一日晚间,姬萦走进茅草屋想要抱些干柴出去时,遇上他脱下上身衣物,正在抚摸那条蜈蚣般的伤口。她见状正要离开,江无源忽然把她叫住了。

    这是这些日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说话。

    “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江无源望着她,寂寥的月光灌满了简陋的茅草房,姬萦看到他身上遍布伤痕,有鞭痕,有刀疤,也有剑伤,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只是他身上伤痕的九牛一毛。在那些没有伤痕的狭窄角落,月光在缓缓流动。

    “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他说。

    如今的他,在宰相的追杀名单上,而延熹帝,如果知道他还活着,只会担心他死得不够快。

    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姬萦停下脚步,笔直而坚定的目光,径直迎向他迷茫如孤雁的双眼。

    “你有。”她说,“你是我的师父。”

    江无源怔怔地看着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视野已经先一步模糊了。

    他可笑的一生,都在努力贯彻忠诚二字。

    他一生唯一一次违背这两个字,就是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能够逃出生天。

    她总是能叫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进而想起已经逐渐模糊的家人。通过她,他才能想起已经忘记的过去,才能想起十五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真正的模样,而非现在这个刽子手的模样。

    他本该成为一名木匠。

    他本该留在家中,赡养父母,看妹妹出嫁,做家中最坚强的顶梁柱。但这根柱子,某一天忽然不见了,而他的家,也随之倾倒。

    他再也无法直视姬萦的身影,蜷缩着身体,伏在膝上痛哭失声。

    这是自他第一次杀人之后,时隔许多年,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我希望你来帮我,你愿意吗?”姬萦说。

    他在茅草屋中对月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姬萦是被院中的杂音吵醒的。其时日还未出,灰白色的天空中挂着昨夜的残星。姬萦穿好道袍,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江无源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的背影。

    他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在认真打磨什么。

    姬萦出声之后,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沉稳的模样,就像与姬萦初次相识时那样。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被火舌舔了大半的脸。

    姬萦的问候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呛得她眼底发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无源在姬萦的目光下,缓缓戴上了手中的木质面具,他的视线始终未曾游移,决绝而无畏。

    “我愿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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