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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 正文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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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先生一动不动,任由冷汗从额头经过脸颊,从下巴上滴落。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哪知从一开始就在人家的算计之中。当听到马秘书承认是军统成员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桃获取的情报都是“老板”有意传递给他的。如此说来,引导高桥松、干掉姚敬轩的每一步行动都被马秘书密报给了军统,之前的疑惑也随之解开。

    1

    重庆龙家湾19号那间最高级别的办公室此刻正在进行着一次绝密会议,与会者还是三个人。

    “……我承认,在这方面,‘八爷’的人比我想象的要专业得多。早在执行潜入监狱、诱供‘多多’那个计划的阶段,为了扫清内线身后的麻烦,他们就已经做了一些后手准备。寺尾机关内,一个名叫赵猛的特务队成员,从那时起,就被巧妙地安排成了一个‘替罪羊’的角色。同时,为了应付将来可能发生的变故,赵猛被诱导着,开始接近蔡江。蔡江是敌行动队长,是和‘更夫’同时被寺尾谦一怀疑的三个人之一。”

    “也是从那时起,‘八爷’埋在南京城里的另一个内线,德华银行的一个出纳员接到命令,开始考虑用伪造假存单构陷蔡江的可能性。”

    “当我们还在重庆搜索掌握了‘铁拳’秘密的高桥松的时候,我们已经意识到,即便高桥松被除掉,寺尾谦一永远也拿不到他手中的秘密,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寺尾谦一也不会放过‘更夫’的。哪怕是错杀,他也在所不惜。”

    “我们当时思考最多的,是寺尾谦一的性格特征。此人聪明而多疑,敬业却自私。使用常规的办法,一是时间上太过仓促,漏洞和破绽不可避免;另外,也很难瞒过寺尾的眼睛。于是,我们想到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故意将本来为蔡江准备的脏水,全部泼在了‘更夫’身上。因此,德华银行的职员有意识地结识了赵猛;我本人则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登门恳请被南京敌伪高价悬赏的展长林出山。很幸运,两项准备工作在短时间内都顺利完成了。”

    “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当‘更夫’和展长林的接头东窗事发后,‘八爷’的人立刻给南京的日本占领军参谋部打了匿名电话。由于‘更夫’此前一直兼职参谋部的顾问,为一系列战役计划的制订提供依据,必然会引起军方高层的重视。果然,参谋部立刻派人督办对‘更夫’的调查。我们判断,此时的寺尾谦一为了维护他个人的利益,会本能地站在‘更夫’这一边。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这样,在他全力以赴的侦破之下,我们预先留下的假存单、八扇屏、火盆内的字条等破绽被他一一挑破。”

    “现在这个蔡江还活着吗?”“老板”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个小时,忽然插问了一句。

    “寺尾谦一暂时还没有动他,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但赵猛近来常和蔡江来往。他的消失,也会将寺尾谦一的目光最终聚焦到蔡江的身上。”顾知非答道。

    “那张字条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是这样的。‘八爷’的内线在寺尾谦一的办公桌上看到过敌人春季战役的纲要,但也仅仅是因为风吹的原因看到了只言片语。我们就是在这此处做了些文章。首先,寺尾谦一知道,谭世宁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情报。那么字条的出现就会让他审视整个过程,戴着有色眼镜去研究每一个环节,并鼓足他寻找真相的动力。此外,因为这一句话的泄露,日本军方怕是要重新修订这份我们没有拿到的作战纲要。”

    “妙啊。”“老板”击掌赞道,“这个主意是谁想到的?”

    “就是我的那个同学项童霄。”

    “人才啊,要是有一天能够为我们所用,那才是党国之幸。”

    “知非会向着这个方向与他交往的。”

    “看看知非,再看看你!”“老板”突然转脸对着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苗副官斥责道,“换了你能把工作做得这么出色吗?恐怕‘更夫’的脑袋都已经让人家送到我办公室里来了。我这才离开几天,你就给我搞得乌烟瘴气。就你这能力还想当什么副处长,笑话!”

    顾知非明白,眼前的这一幕就是一出双簧戏。但眼看着苗副官的脑袋快要扎到裤裆里了,他再不表示几句就说不过去了。

    “局座也不能全怪在苗兄的身上,毕竟他对外勤工作还不太熟悉,当时的情势也的确很复杂。知非这次有一点越权擅行,还望苗兄海涵。”

    “哪里哪里,知非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

    “好了好了,这件事暂放在一边。对了,假存单上那三千银圆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这笔钱是我自作主张向一个富商朋友借的。”

    “回头把那张借据拿到财务处,我会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报销。”

    “是。不过局座,还有一件事……”说着,顾知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摆在“老板”的面前。

    “共党方面在帮忙之前提出了一些要求。因为情势所迫我就自作了主张答应了,还摁了手印、签了字。”

    “老板”飞快地看了一遍。

    “情报共享?”

    “是的。”

    “老板”笑了:“我就说过嘛,‘八爷’是从来都不会做亏本买卖的。知非,当初你备下的那份厚礼人家瞧不上,明白吗?”

    “还是局座看得准。”

    “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应付吧。”“老板”说着把那份约定叠好后塞进了上衣兜里。

    等顾知非离开了办公室,“老板”压低声音斥道:“怎么搞的?功亏一篑!”

    “事情到了后来,我已经没法控制了。”苗副官苦着脸说道,“本来,一切都是在按照预计的那样发展。只要‘更夫’一出事,大事就成了。偏偏这个顾知非从开县回来了,我又不能对他明言……”

    “可以暗示嘛。”

    “暗示也做了。干掉阿森后,杀手把弹壳就留在了房间内。以他的精细,不会想不明白吧?”

    “那他就是明知故犯了。”“老板”冷冷地说道,“你觉得,他知道多少内情?”

    “我敢肯定,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猜透了。”苗副官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阴毒。

    “老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苗副官最了解他的为人,等了一会儿才说道:“下周二晚上,59军办事处要办一个酒会,我猜他一定会去。”

    “老板”依旧点了点头。

    “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嘉陵江上的大桥……”

    “老板”沉着脸、皱着眉,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看了起来。苗副官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获得了主子的默许,于是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老板”突然笑了,他是强迫自己这样做的,他对自己说,一个小人物,不值得让他愤怒。

    可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计划啊,筹划了数年之久,却以这样一个结局收了尾。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记得那是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凄冷的日子。他在苗副官的陪同下,到陆军医院检查身体。他们穿过一楼乱糟糟的大厅正要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不经意地那么一瞥之下,他看到了那个人焦灼的眼神和被牙齿咬破了的下唇,以及蜷缩在他怀中的一个乡下丫头。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那是曾先生的妹夫。他风闻了那个家族对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那时,他盯着大厅角落的一部电话,一动不动。一瞬间,他猜出来一个大概。同时,一个虽模糊但味道却棒极了的想法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去,帮帮他。”他冲着那个方向一摆手。

    当他看到苗副官的手搭上他的肩头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于是他快步走上楼梯,找到了自己的专职医生。他没有露面,一直坐在专属于他的休息室里等待着。不一会儿,医生进来了,说那个女孩儿是谭参谋的妹妹,已经得了严重的伤寒。

    他一直没有露面。苗副官告诉他,自从谭参谋的妹妹下葬之后,这个人好像不会笑了,也很少说话。他能够感受到,沉淀在这个人心中的仇恨就像美酒一样越久越醇厚。在一个合适的机会,苗副官正式向姓谭的发出邀请,并完全遵照他的指示,自始至终都没有提示他该做些什么。

    苗副官只是说,别的好处不敢说,进来以后,无论他惹了多大的祸,军统都能让他活下来。大不了打到日本人那边去为抗日做事。将来胜利了,那就是了不起的英雄,谁也不敢动他。

    “拿他妻子的脑袋作为‘投敌’的投名状”这个想法完全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但苗副官提出,那样的话,他加入军统的时间在档案上就要被显示为打入敌人内部之后,而且是被策反过来的。这样有朝一日他胜利回归,军统和他本人都会让那个人哑口无言。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指的就是“曾先生”。他欣然同意,并开始接受秘密训练。

    不久之后,已经到了出发的前夕。作为军统局长,他才和他见了一面。并给他起了一个代号叫“更夫”。

    那是他们见过的唯一一面。但他是如此地了解他,勇敢、隐忍却又淡泊名利,这些都是最符合间谍工作的品质,而塑造出这些品质的就是仇恨和厌世。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坚信,“更夫”一定能够通过考验、站稳脚跟。直到有一天,日本人的飞机将炸弹铺天盖地地砸到豹子岭脚下的打谷场上。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命令顾知非接管“更夫”并非只是因为当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微笑,而是因为此人的确能力非凡。他懂得如何巧妙地使用这些情报而让使用它的人无所察觉,就更别说千里之外的日本人了。

    现在,他也说不出是不是后悔。苗副官忠心,但是没有这个能力;有能力的偏偏又不能和自己一条心,这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悖论。

    2

    就在星期二的傍晚,“老板”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邀请他过府一叙的是八路军办事处社会部的李部长。

    “不用说,这是为了那份协议而设的鸿门宴啊。”

    “那您去不去啊?”苗副官问道。

    “当然要去,感受共产党伙食的机会可不多呀。”

    “那您还真跟他们共享‘更夫’的情报?”

    “共享?”“老板”一边系着中山装最上面的扣子,一边冷笑着说,“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他接过苗副官递上来的皮包,都走到门口了又回过身来说道:“我就不明白,这个李部长是怎么想的。协议的作用是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吗?那就是用来撕毁的呀。”

    3

    李部长是亲自到门口迎接他的,但想象中的宴会并不存在。“老板”被请到了一间比较冷清的会议室。那个在桌边摆弄着钢丝录音机的人他认识,就是顾知非那个老同学项童霄。但是当他的目光投向第三个人的时候,双方都惊呆了。

    “老板”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他还是上前伸出右手。

    “曾先生也来了,真是幸会呀。”

    曾先生也迅速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伸出了冰冷的手掌。“老李呀,你今天唱的这是哪一出啊。”“老板”干笑着问道。

    “二位都是国家的栋梁,我也不敢耽搁太多的时间。”李部长坐在了他俩的对面,掏出那份协议放在桌面上,“就是想问问局长大人何时能够兑现这份协议。毕竟,为了保护贵局的特工谭世宁,我们在南京的人……”

    “老板”并没有听到李部长后面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余光里的曾先生身上。果然,李部长的话还没说完,曾先生就站了起来。

    “李部长,我不明白这件事情跟我们中统有什么关系。”

    “曾兄,希望你少安毋躁,我保证这件事你会很有兴趣听下去的。”李部长把曾先生安抚住,立刻就向“老板”投来探询的目光。

    “李兄,这件事我是很难办的。顾知非是我的人没有错,但他的级别太低了,怎么能够有资格签署这么重要的协议呢?这么不合程序的事,上面怪罪下来……”

    “那我们只能向军委会提出申诉了。”

    “那太好了。只要军委会批准,兄弟我自然是无话可说。”

    “我相信,军委会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祝李部长马到成功。”说完这句话,“老板”站起身来。但奇怪的是,李部长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而是转向了曾先生那边。

    “曾先生,你和谭世宁之前的恩怨我不管。但是今后还请您高抬贵手,因为我们即将成为这份财产的股东之一。”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板”停止了脚步,他看着隔着桌子互相凝视的两个人。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是让证据来说明一切吧。”李部长向旁边的项童霄点头示意。于是,那台老式录音机发出了声音。

    “我叫马子元。表面上我是中统局局长秘书。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局长搜集整理军统方面的情报。实际上,我为军统服务好几年了。我之所以能够爬上今天的位置,完全是军统方面有意识地将他们的情报交给我而得到的。当然,中统潜伏在军统的人,只要我知道的,军统也都知道。比如说‘老板’的情妇李桃就是一个……”

    曾先生一动不动,任由冷汗从额头经过脸颊,从下巴上滴落。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哪知从一开始就在人家的算计之中。当听到马秘书承认是军统成员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桃获取的情报都是“老板”有意传递给他的。如此说来,引导高桥松、干掉姚敬轩的每一步行动都被马秘书密报给了军统,之前的疑惑也随之解开。他插手这件事太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客轮上给高桥松点出正确的调查方向。一旦高桥松返回重庆接近真相,那么军统必然或捕或杀,远在南京的寺尾谦一就会加深对谭世宁的怀疑。但想不到,“老板”离开重庆去了昆明,能干的顾知非被调走了,苗副官那个大草包连监视烟草行和李建勋的人都撤掉了。他疑惑过,早就应该看出破绽来的,是仇恨冲昏了他的头脑……

    “……和我单线联系的人是苗副官。他总是说,等‘更夫’被干掉,我们把姓曾的公报私仇的证据拿到军委会上去。那些带兵的将军们会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打胜仗的原因在这里。可失去了这个情报来源,今后的仗又该怎么打?群起而攻之下,就是委员长也保不住他。到时候,军统吞并中统,你就是‘老板’的第一功臣……”

    “够了。”曾先生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老板”一眼,他也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

    录音机关闭后,李部长又补充了两句:“我再次申明,作为这份财产的股东之一,我们会一直关注谭世宁的安全。不要说暴露被杀,哪怕是发生了车祸、火灾,这份录音都会上报到军委会或委员长那里。再没有人管,我们还有《新华日报》。”

    “姓李的,你还讲不讲道理?”曾先生霍地站起来。

    “我想问一问,”李部长的目光扫过了他们的面孔,“你们二位什么时候讲过道理呢?”

    出门的时候,是“老板”打破了尴尬:“我说老李呀。你这个点把我和老曾叫过来,谈完了正事怎么也得准备点儿酒菜吧,就这么打发我俩走了,你这……也太抠了吧。”

    “为了抗战大业,抠一点儿好。我信奉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

    “听听,老曾,李部长说得多好,把咱们都划到了君子里面去了……”

    曾先生充耳不闻,直到院子里的汽车旁才停下了脚步。

    “老板”拉开车门时感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从车道的另一侧射了过来。他从来就没有怕过对方,因此他站在原地收敛了笑容,用同样冷酷的眼神回视着曾先生。在双方的记忆里,都不存在着曾经独处过的场景。不是在领袖主持的军政会议上,就是在高官云集的华丽酒会中,要不就是在众多的记者频频闪亮的镁光灯下。现在,在这个空旷清冷的庭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于是他们都摘掉了面具,将内心中永远无法消弥的仇恨用眼神毫无顾忌地倾泻到对方身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坐进了各自的汽车里。司机们也同样不甘示弱,两辆车谁也不肯让谁,并驾齐驱地冲向门口。好在八路军办事处的大门足够宽阔。上了大街,两部车子分道扬镳,朝着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4

    顾知非每次参加59军办事处的宴会都不开车。在这群西北汉子面前,除了公务,任何借口都不能成为少喝的理由。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想找个机会让自己醉一回。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办事处的大门,恰好一辆黄包车跑到了他的身边。他坐上车,说了地址就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喝醉了酒的感觉。他手脚越来越麻木,心跳也越来越快。他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但情况不但一点也没有好转反而更恶化了。他想叫车夫停下来,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

    车夫在嘉陵江大桥的中间位置上止住了脚步。他放下车把,一句话也没有解释就走开了。

    在桥的两端,几个大汉已经等了很久了。此时夜已经很深,桥上没有一个行人。那几个人慢慢地向大桥中央那辆孤零零的黄包车靠拢过来。

    坠落,比他想象的要漫长得多;因为麻木,他也感受不到江水的寒冷。他甚至有点感谢“老板”给了他这个没有痛苦的了结。尽管他一直睁大着眼睛,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他被无边的黑暗裹挟着,向更加黑暗的深处沉了下去。

    5

    “更夫”从“沐春堂”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阴得很厉害了。他记得当年离开重庆的前一天,也是这个样子。那段时间,他一直等待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的出现。

    可巧她那一天没有出门。不出门的时候,她喜欢躺在楼上卧室的床上听留声机里播放的唱片。

    他的脚步很轻,因此上楼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听见。直到他开始用手中的毛刷粘着润滑油浸润到卧室的门轴里,她才蓦然惊觉地坐起身来。

    她下了床,关掉留声机,踱到他的身后。

    “那件事你也别怪我。你那个妹子,一身脏衣服,瘦得小鬼一样,谁知道她是不是个讨饭的叫花子。”

    她一有机会就要这样羞辱他。但这一次,他的手一点也没有颤抖。他把房门转了转,好极了,门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默默地把所有的房门门轴都润滑好了,才拎起包出了门。

    他一直申请在夜间值班。但是那天夜里,他以不舒服为由半夜就请假回家了。他站在自家门前的一棵大树下等了一会儿,天上才开始打闪。

    他脱掉了鞋子,赤着脚进了屋子。润滑油的效果很好,一扇扇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他站在床前的时候,他俩睡得正香。借着一道闪电,他打量了一下床上那个男人,胖得像头猪。一瞬间,他又有点可怜她。但当一串滚雷袭来的时候,他没有犹豫,连开了四枪。每人两弹,都打在了头上。

    按照事先计划的,他搜罗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一身便装就出了门。他知道,路上如果被抓住,军统会否认和他有任何关系。

    计划中的路线里并没有樊阳这一站。但是“更夫”必须去,因为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他在城西的鸿运客栈开了一个房间,稍事休息,就出了门。他先是到城隍庙街附近转了转,看到那里有一家剧社正在上演《定军山》。他也知道,樊阳经常会遭到日机的轰炸,于是他找到了城隍庙一带的几道防空壕。他把十七号假想为自己在轰炸时的藏身地。他把这一切都记下来后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了城北。

    在一家小客栈里,他找到了林泉水。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溜到了那座小院的门前。谭世宁谢绝了林泉水的好意,让他在外面等着。他本想敲敲门,可是试着推了一下,院门没插。院子不大,即使站在门口也能听见屋内传来的小孩子的笑声。

    谭世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隔着窗子,他看到那一家三口正在包饺子。女人长得并不很漂亮,但却很耐看。她一边擀着面皮,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为躲避丈夫的胳肢,尖叫着满床乱爬的儿子。后来她卷起的袖子松垂了下来。男人便走过来帮她再次把袖子卷起来。那女人忽然叹了口气说,破家值万贯,就这么全扔下了?男人说,能值几个钱?到了重庆什么都有。

    谭世宁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推门而入。男人认出了他是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接着介绍说,这是重庆的同事。女人赶紧让座泡茶。谭世宁说不必了,就是有两句话想请张医生到外面谈谈。

    院子里有棵大树。谭世宁把张医生带到了树后面。这样,屋子里的人就看不到他俩的举动了。

    “我小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伤寒引发的急性肺炎。”

    “可是,你给她用的是外国进口的特效药。”

    “特效药也不能包治百病。”

    “可是你最初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我当时没有估计到病情的严重性。”

    “你是一个出色的医生,是局长的专职医生。”

    “对不起,我真的是尽了全力了。”

    谭世宁抄在兜里的手突然拔了出来。他把枪口顶在了张医生的脑门上。

    “我要你说实话。”

    “谭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请你别冲动。”

    就在这时,谭世宁看到那女人抱着孩子从树的另一侧转出来。那女人在喊什么。然而,一种更加凄厉和持久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喊声。

    那是防空警报。

    “坏人!你是坏人!”女人冲到他跟前,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开始捶打谭世宁的胳膊。

    “我不是坏人!”谭世宁吼道,“你丈夫才是,他害死了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谭世宁泪流满面,但枪口并没有离开张医生。

    “我不信!我丈夫是好人,他是医生,是专门救人的。”女人挡在了男人的身前,而男人将女人搂在怀里。

    沉默的对峙是被那个娃娃打破的。他看看妈妈,又看了看谭世宁,咯咯地笑了。他把手中的一个拨浪鼓伸向谭世宁,嘴里哇啦哇啦地不知说着什么。

    谭世宁垂下手枪,向一边摆了摆头。那一家三口如蒙大赦,立刻出了院门,跑向最近的掩蔽所。谭世宁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接着,一声巨响,拐角的房子变成了瓦砾。谭世宁愣了一会儿,撒腿就往那边跑。几栋房屋在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堆瓦砾。他伏在上面挖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个拨浪鼓。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一家三口早就躲进掩蔽所了。他跪在地上,号叫了两声,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是林泉水扑上来把枪夺走的。他真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兄弟,那天就这么跟着他,在这座遭到狂轰滥炸的城市里盲目地穿行。

    “干什么去呀,谭科长?”一辆轿车停在了他的身侧,机要科长徐耀祖从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

    “是徐科长啊。我刚从‘沐春堂’泡了一个澡,正要回去呢。”

    “那就上车吧。”

    “不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等那辆车开出去一段距离,谭世宁才悄悄地骂了一句:“狗汉奸!”

    徐耀祖发现司机小葛正通过后视镜看着他。

    “有事吗,小葛?”

    “前两天有人盘问我了。”

    “哦,问了些什么?”

    “他们问我那天早上,赵猛抓那个馄饨摊主的过程。”

    “你是怎么说的?”

    “全都推到了赵猛的身上,包括最先提议到那个馄饨摊吃早点的人。”

    “他们没有怀疑吧?”

    “没有,我完全按照您教我的,假装想了很久才一点一点吐出来的。”

    “你做得很好。”

    “这样做,算不算给我哥报仇。”

    “当然算,而且将来很多人会为此感激你的。”

    “徐科长,从今以后我就听你的。你让我干啥都行,豁出命去都行。”

    6

    霍胜垂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沿着一个方向慢慢地行走着。他浑身在发冷、发抖。那些曾在他的生命中久违了的但却刻骨铭心的恐惧、软弱和无所适从再次包裹了他,就像当年听到父母被日本人杀害的噩耗那一刻,茫然淹没了所有的悲伤。

    一小时以前,他见到了军统在南京城里的特派员,万万想不到,居然是“沐春堂”里搓澡的曲师傅。这次见面是在霍胜的强烈要求下才得以实现的。不为别的,他只想替以身殉国的前军统南京站站长王汉亭讨一枚勋章。

    曲国才告诉他,勋章是不可能获批的,还说假如他还活着,怕是还会受到严厉处分的。霍胜勃然大怒,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曲长官打断了:“浑蛋,难道我不想吗?难道你不明白咱们的规矩吗?”

    沉默了片刻,曲国才换了一种幽幽的语气道出了往事:从他和王汉亭的相识开始,到如何把他带进组织,如何培养他,一步步提拔他……至于王汉亭殉职前犯了哪条纪律,他霍胜没有资格知道。

    “可以说,我们两个算是汉亭在组织里最亲密的人了。”

    霍胜看得出来,特派员的悲伤并不是装出来的。

    “而我能做的,”曲国才边说边撩起长衫掏出几块金条放在桌上,“就是帮他把这些抚恤金要出来。”

    曲国才把金条推向霍胜,下达了一个新的任务:跑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亲人。按档案里记载的,他把王汉亭的家乡地址复述了一遍。霍胜越听越心惊,因为那个镇、那个村他听说过,那是母亲生前无数次向他描述的家乡啊。但多年的特工生涯让他始终保持镇定自若、一言不发。

    临走时,曲国才突然又说:“忘了告诉你,在加入组织前,他并不叫王汉亭,而是叫王栋。”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霍胜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桥上。四周空荡荡的,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河水像一条黑色的缎带,默默无声地蜿蜒着伸向远处。河边错落着一扇扇窗户,纷纷透出橙黄色的灯光,似有似无的笑声不知从哪一扇窗子飘了出来。

    霍胜无声地哭了,他抽出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把攥在手里的金条全部抛进了河里。

    7

    又到了检查身体的日子,“老板”在苗副官的陪同下来到了陆军医院。

    专属于他的休息室一直都是老样子。也有人提议过重新装饰一下,但是他不同意,说是就喜欢这个风格。苗副官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老板”喜欢的,是发生在这里的一段令他得意的往事,但那都是曾经的事了。

    “老板”坐在沙发里,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早晨,仿佛又看到了走进来向他报告的张医生。

    “严重吗?”他问道。

    “非常严重的肺炎。但并非没有救,只要注射为您专门预留的进口消炎药,患者的病情就会好转。”

    “你去告诉他,就说我批准你使用这种昂贵的消炎药。”

    “是。”

    “必须让他明白我们是尽了最大努力了的。”

    “是。”

    “等一等。”“老板”招了招手。

    已经冲到门口的张医生赶紧走回来。

    “注射的时候,用普通的生理盐水就行了,明白吗?”“老板”压低声音说道。

    “可那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医生有点不解地望着他。

    他用了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让医生明白,不但要照做,而且从此以后要守口如瓶。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血液化验报告出来了。您的身体还是那么好。”苗副官兴冲冲地说道。

    “你知道,‘更夫’当初为什么会去樊阳吗?”

    “老板”忽然提起这个话题,让苗副官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就在樊阳事件报上来的那天,我就想起来,我最早的那个专职医生的老家就在樊阳。”

    “也就是为‘更夫’的小妹治病的那个张医生?”

    “是的。”“老板”缓缓点头,“我查了一下,‘更夫’逃离重庆的那几天,张医生就在樊阳老家,他请假的理由是要把家眷接到重庆来。可结果,一家三口都死于飞机轰炸。很巧,不是吗?”

    “您是说,是‘更夫’……”

    “老板”没有说话。苗副官明白了,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决心将“更夫”抛给曾先生的。

    “老板”的表情让他有点捉摸不透,说不上是伤感还是郁闷。

    “局座不用为他烦心了,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还能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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