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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 正文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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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知非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跟踪这个行当里,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有时候会采取一些化装的办法改变盯梢者的外在形象,达到欺骗被跟踪者的目的。这种化装不仅仅指容貌,也包括对体型的修改,假扮孕妇就是女特工喜欢使用的手段之一。如果阿森所言不虚,那么可以判定,在那片居民区里还存在着另一群跟踪者,而那个假孕妇只是其中之一。

    1

    和往常一样,李桃早早地起了床。她总是不让“老板”安排车将她送回去。她说白天人多眼杂,总机班大院里那帮鬼丫头谁不知道那是“老板”的车呀,她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

    “万一你哪天变心了,人家还要嫁人呢。”她回眸莞尔一笑,款款地出了门。

    她站在公馆门口等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一辆黄包车跑了过来。她坐上车,让车夫沿着公馆前面的小马路跑到头。拐弯的时候,她举起了手中的小镜子,像每一个漂亮女人时不时都要做的那样,她照了照自己姣好的面容,看看是否需要补妆。同时也将身后街道上的情况飞快地扫了一眼。

    她没有回到总机大院。一路上她换了好几辆黄包车,其间还在一个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八点钟,她走进了位于湖南路上的一家首饰店。时间太早了,店里没有其他的顾客,掌柜的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冲楼上斜了一眼。

    她爬上楼梯,敲响了最里面的一扇房门。门被打开了,房间里有三个男人。中间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有四十多岁,虽然身材瘦小,表情淡漠,但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势。

    “曾先生好。”李桃拘谨地打了一个招呼,每次面对这个人,她都会有一点紧张。

    “李小姐辛苦了。不忙,先坐下喝杯茶。”

    李桃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保镖立刻给她端来一个茶杯。李桃一路赶来,还真有点渴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曾先生从西装内袋摸出一支雪茄来,身边的随从立刻打着了火机凑了上去。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温和地看着李桃。

    “我是昨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大约12点钟,他接了一个电话,是他副官打来的……”她知道曾先生是一个挑剔的人。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把要说的内容暗自整理了一遍。由于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内容,她只能把“老板”提到的人名、地名,以及她所能记得住的只言片语说给他听。她不喜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即使带着笑意,也能让人觉察出后面掩藏的某种阴郁、寒冷的东西。所以她垂下眼睑,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样反而更加流畅。她的叙述基本上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所以她最后才提到了“巴蜀报社”“彭巨峰”以及“‘更夫’三年前的所作所为都是真实的”这几句话。

    她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了“咔吧”的一声,禁不住抬头一看。她吃了一惊。那支雪茄被拇指和中指拗断了。眼见着曾先生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了,最终他的面孔变得像纸一样白。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瞳孔茫然地盯着房间内的一个点,身体一动不动。沉默持续了一分钟的时间。

    “说完了?”

    “完……了。”

    “好,你做得很好。老马,”曾先生一摆头,他右侧那个姓马的秘书立刻从怀里取出一叠钞票递到李桃面前。

    “继续留心这件事情,下一次我会给你更多的报酬。”

    直到李桃离开,他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那个虚无的“点”。

    一个小时之后,曾先生才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锁门前,他吩咐马秘书,任何人不得打搅他。他掏出钥匙,打开保险柜,从最里面取出一份报纸来。那是一份三年多以前的《巴蜀日报》,被他保存得依然如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版面,立刻!黑色巨大的标题像一个个巨锤一样迎面砸在他的脸上——“露水鸳鸯双毙命,索命郎君夜遁形”。文章的署名,正是记者彭巨峰。

    没有人知道曾先生这个怪癖,他喜欢不定时地撕开内心深处的某个伤疤,在极端的、咬牙切齿的愤怒中寻找快感。

    “!”门口的卫兵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不就是几个杯子和花瓶吗?他愿意砸就砸吧。谁让人家是局长呢?在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这座大楼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天!

    2

    星期二,从司令部领完了口令。当徐耀祖走出大门的时候,和往常一样,赵猛已经拉开车门等在那里了。

    “小葛,油箱是满的吗?”徐耀祖一坐进去,就开口问道。

    “差不多还有一多半吧,足够咱们跑回去的了。”司机小葛低头看了看仪表后答道。

    “我昨天下午好像听机关长说,今天要派你这辆车来着。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先去把油加满吧。小心无大错,别在紧要时耽误了事。”

    “好嘞。谢谢您啊徐科长,您总是替我们这些小兵操着心。”

    小葛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处军用加油站,从兜里找出几张专用油票,提了油壶就下了车。赵猛一路上都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徐耀祖套着话。

    “徐科长,乌衣巷那边新开了一家徽菜馆。那里的臭鳜鱼做得地道极了。怎么样,下班后兄弟做东……”

    “小赵,现在你一个月拿到多少薪水了?”徐耀祖忽然打断了他的闲话。这一问,让赵猛的情绪立刻降了下来。

    “别提了,徐科长,兄弟现在的薪水在行动队里已经到了最低的一档。”

    “说实话吧,小赵,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得明白,说到底我也不能把你调到机要科去不是?”

    赵猛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你呀,得会来事。没事的时候,还是得经常拉着你们队长坐一坐。”

    “您是不知道,蔡江这个王八蛋吃了我多少回了。”赵猛咬牙切齿地骂道,“可遇到事了就把我当成替罪羊扔出去。”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乱讲,有用吗?”

    “那您给我拿一个主意,我又能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我倒是也想啊,前两天我跟队长搭话,他连理都不愿意理我。”

    “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怎么这么死板?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酒醒了谁还记得。”

    “那您给点拨点拨。”赵猛把身子转过来,支起了耳朵。

    “知道你们蔡队长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那谁不知道,他最喜欢古董。可兄弟挣的那两个钱也……”

    “这样吧。”徐耀祖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我那里倒是有一对前清的杯子,你先拿去……”

    “徐科长,我哪能让您破费。”

    “就这么定了,谁让咱俩投缘呢。将来你发迹了,别忘了我就行。”

    3

    李建勋这张脸之所以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喜欢,完全是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决定的。但是敢于把这种厌恶的表情带出来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小辫子怕他揪,辎汽三营的副营长就是这样一个人。

    “哟呵,没想到我们这个小庙还能入了您这位大菩萨的法眼,真是不胜荣幸啊。”当李建勋第一次提出检查三营的历史出车记录的要求,接待他的就是这个人。

    “哪里哪里,不过是例行抽查罢了,还请副营长多多照顾啊。”

    自此之后,无论他怎么冷嘲热讽,李建勋不是打哈哈就是装作没听见。

    国军的机械装备并不多,一个汽车班五个兵才管理一辆汽车,全营的卡车加起来,不过三十多辆。但是,为了不引起怀疑,高桥松给他下达的指令是必须要把1939年底至今的记录全部借出来。这样,每次李建勋的皮包都会撑得满满当当。李建勋估计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只剩下三连最后一个排的还没有查过。果然,当他把上一次借出来的记录还回去后,营部文书只抱来了两摞记录本。看上去也就能装少半个皮包。

    “李大科长不能就带这么点回去吧。我们团的教导队一直跟我们营驻扎在一起,队部就在院子那头,要不要我把你带过去?”

    “教导队就算了,查完三排就没事了。”

    “老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三营没得罪过你吧?怎么就专门和我们过不去呢?”

    “没有过不去,就是抽查,真的是例行公事。”

    不但李建勋,就是副营长也没有想到老文书前些天为什么会突然到团里培训,新来的这个文书跟出车记录被调查这件事会有什么关系。

    李建勋走后,文书等营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往外打了一个电话。

    4

    “这个李建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为什么就偏偏不查教导队呢?”得到消息后苗副官叫起来。

    这个突发情况也是顾知非始料未及的。他相信,如果高桥松在一营查不到结果,那他必定会着手调阅另外几个和仓库相近的辎汽单位。他一天不离开重庆,军统就一天不敢松气。时间拖得越长,越有可能被他看出破绽。这个人已经成了一个瘟神。

    “苗兄,还有这种可能,这个姓李的跟高桥松未必就是一条心。”

    苗副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顾知非接着说:“经过这几天的跟踪,我们可以确定,李建勋在谍报方面完全是个雏儿。从今天这件事看来,也许他受到了蒙蔽,也许他遭到了高桥松的胁迫。”

    “要是能把他拉过来就好了。”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们也不敢和他接触啊。”

    “这可怎么办?艾守成明天就回来了。想让他在重庆多留些日子,除非和他们的上级长官谈。可是局座又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电话铃再次响起。自从李建勋进入军统的视野,他的办公室和家中的电话线路都被接上了窃听设备。这次打电话进来的就是负责监听的那组特工。

    “顾科长,目标给李建勋打了电话,他们约定的接头地点是……”

    放下电话,顾知非抄起一支铅笔,站到挂在墙壁上的高倍重庆地图跟前。他找到电话中提到的那个茶馆,用铅笔重重地圈了起来。

    “今天晚上,李建勋就会在这里把最后一部分记录交给高桥松,可是真正的线索却藏在教导队的记录里面。毫无疑问,高桥松并不知道辎汽一团的教导队没有在团部,而是和三营驻扎在一起的。”

    “所以关键点是如何让高桥松得知这一点。”苗副官说道。

    顾知非盯了地图一会儿,把阿森叫了进来。

    “阿森,给我们说说这一带的情况。”

    顾知非手中的铅笔,圈住的是一片地形复杂、出口众多的居民区。通过一段时间以来的观察,他们已经找到了高桥松的行动规律。每一次接头的时间和地点都由他来决定,而附近总有这么一块类似的居民区。顾知非知道,这是为了反跟踪而有意挑选的。在那些迷宫般曲折往复的巷子里,任何跟踪者都没有不被发现的把握。所以,顾知非早就放弃了派人深入居民区的打算,而是在每一个出口都派人蹲守。比起调查的开始,高桥松还是有些轻微的懈怠。现在,每当他从一个出口幽灵般地冒出来,就不再耍什么鬼把戏,而是会选择黄包车或者公交车之类的交通工具直接回到玉带街那里。

    阿森不愧是重庆地形方面的专家,他把这一带哪里有水井、哪里有公厕等地图上无法体现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

    “……总共有六个出口,呈弧形由东北到正西分布着。东北到正北这三个出口面对的是劝学府街,附近通常有黄包车夫等客人。正北到正西这三个出口就是和平路,黄包车较少,因为有一趟‘猪鼻子’路过这里……”

    顾知非知道,所谓的“猪鼻子”车,指的是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在1934年引进重庆的奔驰牌公交车。因为前脸凸出,被重庆民众戏称为猪鼻子。三毛钱的票价让黄包车和滑竿颇为吃不消,所以通猪鼻子车的道路上,少有车夫等客。

    “等等,你把这条线路的路况详细地讲一下。”他打断了阿森的话,指着那条公交车线路说道。

    一个半小时之后,一辆行驶在和平路上的“猪鼻子”车突然熄火抛锚。司机下车打开发动机盖子鼓捣了一会儿。就在乘客围着售票员争吵的时候,司机垂头丧气地走上来告诉售票员:退票吧,车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了。后来,再有路人上车,他们也是这番说辞。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陆陆续续有十几个男女上了车,占据了所有的座位。这次,司机和售票员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5

    高桥松已经查阅了两个连外加一个排的记录。他似乎预感到,剩下的这半包记录本里也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你能确定,这个汽车营一直驻扎在这里,没有调防过?”

    “从南京撤到重庆后就没动过地方。”李建勋的回答很干脆。

    “一营只有这么三十台车?营部没有什么直属的汽车队?”

    李建勋坚定地摇了摇头:“就这么多了。”

    高桥松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对方的目光也毫不退缩。于是,他只好点点头,示意这次接头可以结束了。

    李建勋付过茶钱之后,高桥松很自然地拎起了放在桌子下面的皮包,走出了茶馆。这时已经八点钟了,天色早已黑透。

    老实说,当他走进那条小巷的时候还没有选择这片居民区的出口。尽管在这片迷宫般的偏街窄巷里忽左忽右地穿行让他费心又费力,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刻意地观察着前后左右的动静,牢记每一张出现在他附近的面孔,观察着偶然出现的同行者的身姿和步态。只要没有同样特征的人两次出现在他的身边,那就说明他没有被跟踪。

    他有时甚至希望李建勋自不量力地派人打打他的主意。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教训一下这个人,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他相信这个人的内心已经害怕极了,但是在自己的面前仍然表现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到现在为止,他表现得很听话,没有给高桥松一个羞辱他的机会。他越是这样高桥松就越恼火,总是想着敲碎他那个镇定自若的外壳。早晚有一天,李建勋会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做事。这样的对手只要不断地遭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成为被抽去脊梁的一具行尸走肉,才能在高桥松离开重庆之后,服服帖帖地听从浅井等人的指挥。

    忽然,高桥松发现机会来了。

    那是两个壮实的年轻人。高桥松看不到他们的面孔,也看不清他们穿着的衣服,但那两个人的身影和走路的方式不会错。他们已经跟了他两条巷子了,唯一让他感到诧异的是这两个跟踪者的水平实在是太差了,连一点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没有。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李建勋过于小看自己,还是这个物资调查处的探员都是一帮白痴。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两边都很黑暗。眼睛稍加适应后,他选择向左拐,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理想的地形。一棵大树拔地而起,就矗立在过道边缘,把本来就狭窄的巷子堵得只能通过一个人。高桥松溜到树后,把皮包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他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和腕关节。他想了一下,最终决定打断这两个人的腿骨。因为当手下爬着出现在李建勋面前时,他受到的震撼应该更强烈些。

    大概过了半分钟。虽然很轻微,他还是听到了那两个人的脚步声,但脚步停在了那个岔路口没有走过来。

    “你没看错吧?”

    “明明是走到这儿的。”

    小声的交谈过后,又是一片沉寂。高桥松慢慢探出头去,发现那两个黑影似乎正在左右观望。他们身躯转动的时候,高桥松看到他们的手上有一丝寒光闪现了一下。这下,他有点疑惑了。

    “那家伙一看就是有钱人。”

    “没得错,光手里拿的皮包就值不少钱。”

    这两句对话让高桥松彻底失望了,说到底这不过是两个小蟊贼。现在,高桥松决定,只要自己不受到攻击,他就不会去招惹这两个家伙。还好,他们选择了右侧的巷子追了下去。高桥松拾起皮包,想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正要决定路线,忽然听到西北方向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救命啊,救命!”

    接着就是骤然而起的快速奔跑的脚步声。

    “有贼娃子,抢钱啦……”喊叫的声音虽然越来越远,但开门声却多了起来。

    高桥松倾听了一会儿。很显然,两个蟊贼没有找到他,却遇上了另一个无辜的行人。现在他决定向西走,因为他没有必要暴露在更多的人面前。此外,喊叫声很可能惊动附近的巡警,这更是他不愿意碰到的人。

    6

    在汽车站等车的人本来有好几个。八点半左右来了两个不三不四的人。一开始,那个小媳妇感到自己的臀部被触碰了一下;然后,阿婆发现盖在篮子上的布帘被掀开了一个角;最后,西装男子察觉到裤兜里钱夹动了动。这两个家伙有恃无恐,凶狠好斗的眼神里毫无羞耻之色。最终,那几个人纷纷逃离了车站,只有那个身穿鹅黄色旗袍的女子始终没有受到侵犯。现在,她站在了等车队伍的第一位。两个坏小子依然保持着不正经的模样站在她的后面。高桥松赶到后,排在了第四位。

    “猪鼻子”车就在这时开了过来。

    高桥松上车后,站在了中间的位置。因为就在车子启动前,又有几个人跑上了车。他是个精细的人,之前早把零钱准备好了,登车时就交给了售票员。现在,他左手拎着皮包,右手抓住横杆,微闭双目养起神来。售票员在车厢前面因为找零钱的问题耽搁了一会儿。等他来到中间的位置,车子已经离开了平整的柏油路面,进入了一段坑坑洼洼的石头路。这时,他感到左肩后部被人碰了一下。他睁开眼,回头一看,发现正是那个旗袍女。她纤弱的手里捏着三毛钱,穿过那两个家伙的身侧伸到他面前。

    “先生,帮我买一下票好吗?”

    高桥松想松开握着横杆的右手,但车子实在晃得厉害。犹豫了一下,他把皮包放在地板上,接过钱转身向售票员伸过去。突然,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售票员猛地向后仰去,而后面的三个乘客猝不及防向前扑了出去,压在了售票员身上。

    高桥松右手使劲抓住横杆,才堪堪保持住平衡,他不由低头寻找,发现皮包被压在了几个人下面。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危险来临了,因为刹车来得太巧合了,他感到这辆车就是为了抓捕他而设计的,每一个乘客都是行动队员,夺包、抓人,一气呵成。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了,准备迎接来自任何方向的袭击。

    但是他想象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旗袍女羞红着脸从别人身上爬起来,剩下的几个,包括售票员都大骂司机。而司机却顾不上争辩,他拉开车窗冲外面吼道:“龟儿子,你急着去投胎啊!”

    高桥松瞟了一眼,看到车窗外一个乞丐一瘸一拐地跑到对面的马路上。等人们一个个爬起来,他看到皮包完好无损地躺在地板上。

    7

    直到眼看着高桥松拐进黑洞洞的右营街,顾知非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但是回到指挥部后,他还是把那个小伙子叫到了跟前。

    “你确定把纸条放进他的皮包里了吗?”

    “不但放进去了,还按您的指示,把纸条夹在了一本记录册的中间位置。”

    “很好。”顾知非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给你记一功。你是这次行动中最关键的人。”

    小伙子脸上笑开了花。在出发之前,顾知非找来了相同的皮包。在短短的时间里,摔倒、开包、塞纸条,这一系列动作他练习了几十次。

    顾知非这一次花了血本,几乎用上了盯梢组所有的特工。为了保证不发生意外,他不能允许那辆公交车上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好在行动之前他得到了“老板”的支持,说是再难也要从别处调出人手,替换掉在车上被高桥松看到过的人。令他欣慰的是,阿森和另一个特工扮装的蟊贼一直处在小巷的黑暗之中,可以留在行动组。他们俩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高桥松放弃东北方向的出口转向正西,从而登上那辆载满特工的公共汽车。

    但是顾知非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阿森的时候,发现阿森也在盯着他。阿森的神色并不轻松,他向门口使了一个眼色。

    “顾科长,除了我们两个,您在那片居民区里是否还派了别的人进去?”当他俩来到院子里的时候阿森问道。

    “别的人?”

    “女的。”

    顾知非摇了摇头,顿时严肃了起来:“怎么回事?”

    “按照计划,假抢劫之后我俩开始往居民区的东北方向跑。拐过一个急弯,我突然发现那堵院墙的另一侧有一个孕妇。因为跑得太急,我虽然尽量躲闪,但胳膊肘还是碰了她隆起的肚子。”

    “你没有把人家碰坏吧?”

    “没有,因为我碰到的根本不是‘肚子’。”

    “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在衣服下面垫了一个枕头。”

    “你确定?”

    “当然啊,枕头和皮肉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假冒的孕妇。”

    “是的。”阿森点点头。

    “看到她长相了吗?”

    “没有,天太黑,只是看到一个轮廓。一开始我还觉得是咱们的人,所以也没停留。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

    顾知非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跟踪这个行当里,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有时候会采取一些化装的办法改变盯梢者的外在形象,达到欺骗被跟踪者的目的。这种化装不仅仅指容貌,也包括对体型的修改,假扮孕妇就是女特工喜欢使用的手段之一。如果阿森所言不虚,那么可以判定,在那片居民区里还存在着另一群跟踪者,而那个假孕妇只是其中之一。他们不是一般人,而是专业的高手。

    顾知非嘱咐阿森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件事,然后他俩回到了会议室。

    苗副官在行动结束后就直接回局里汇报了。顾知非想给“老板”打个电话,但拿起话筒后又犹豫了。他的第一判断,这些人是“老板”派来的,但他想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会这样做,有些话还是当面谈比较好。

    放下话筒后,他才想起明天是周三,是军政部召开例会的日子。他不想等到下午,打算明天一早到“老板”的府邸门口等候。

    第二天七点二十分,他把汽车停在了“老板”的公馆门口。他想等“老板”的轿车出了大门,再现身阻拦。把“老板”请进车子里,有几分钟他就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了。

    两分钟后,大门开了,但只是半开了一扇,从里面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个妩媚动人的女郎。她站在街上张望了一会儿,不久就有一辆黄包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顾知非自然知道她是谁,“老板”和她的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他有意让自己放松一下,以便更加从容地面对即将到来的谈话。于是他把目光投放在那美人儿的背影上,直到这条小街的尽头。

    这条小街并不很长,所以在黄包车拐弯的时候,顾知非能够清晰地看到李桃的动作。他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线晃了一下眼睛,等视力恢复过来,那辆黄包车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现在知道,李桃从手包里取出来的是一面镜子。

    顾知非短短的一生从事过很多工作,在担任华东科科长之前,他还在军统开办的特工培训班当过几个月的教官。他也给女学员上过课,其中就有一系列专门为女性制定的反跟踪教程。例如,在一条街道拐弯的地方,可以利用小梳妆镜观察身后的环境状况。

    这也许是一个偶然,但也许不是,他用了三秒钟就做出了决定。

    下车之前,他除了在西装外面罩上了长衫,头顶还扣上了一顶礼帽。在半路上,他拦下了一辆黄包车。紧赶了几分钟后,他吩咐车夫可以把速度降下来了。因为他看到,李桃乘坐的黄包车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穿过两条街,对方下了车,他也下了车。对方又叫了一辆车,他也照做不误。他的帽檐拉得很低,长衫已经脱下来,搭在小臂上,有必要的话,他一会儿还会再穿上的。对方第二次下了车,转悠了一圈进了一个电话亭。他则在十米开外的报摊上翻阅着一本杂志,同时记住了当时的精确时间。

    换乘第三次黄包车的时候,他已经判断出,训练李桃的教官根本就是一个大路货。这让他很放心,他相信,她是逃不出他的视线的。但是他想错了。

    进入湖南路之后,她再次下了车,而他在超过她三十米远的地方也下了车。这时,他已经把那件长衫穿在了身上。完全是长期谍报工作形成的一种本能,下车伊始,他就感到后背上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过来。他没有回头,径直向前方十几米远的一座电话亭走了过去。为了防止事后遭到调查,他把电话本翻到贸易公司的一栏,真的和一家贸易公司通了电话。他一边询问着对方关于大豆、棉花等商品的收购价格,一边把目光投向外面。

    盯着他的是马路对面一个卖橘子的小贩。尽管他的视线看上去是飘忽不定的,但却不时地有意无意扫过电话亭。李桃还站在离她下车不远的地方,她的面前是一家商店的橱窗,依靠反光,她可以看清对面卖橘小贩的一举一动。

    顾知非明白,这个“小贩”的身份用行话来说叫作“手电筒”。他们的任务是专门负责“照亮”接头者的身后,看是不是拖着一根“尾巴”。他还发现,几十米之内,像这样的“手电筒”还有几根。他们观察着李桃在进入这一地段时,前后左右一定距离内每一个行人的状况。卖橘子的小贩还没有对李桃发出一切正常的信号。因为他已经对顾知非发生了兴趣,如果他继续在这一片儿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就一定会遭到反跟踪。

    如果附近有几个帮手也能应付过去,但是顾知非孤身一人就无计可施了,他只能选择退出。于是他挂上话筒,离开电话亭,汇入了人群。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沮丧,至少他弄清了以下三件事:第一,李桃是某一个组织安插在“老板”身边的暗探;第二,这个组织在重庆有一定的势力;第三,李桃和某个神秘人物的接头地点就在湖南路这一带。他已经感到,出现在小巷中的神秘女人和这股势力是有关联的。目前,他还有一件事可做。

    拐入另一条街道后,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了“老板”的公馆。他知道此时“老板”已经坐在了军政部的会议桌前,因此取了车直接开到了电话局。他直接找到了局长并且亮明了身份。对方的态度也因而变得恭敬和热情。他把李桃在半路上使用的那个电话亭的位置和通话时间告诉了他,要求他查找电话那一头的号码。局长让他在办公室内稍坐,然后出了房门亲自去办了。

    几分钟后,局长一脸严肃地回来了。

    “对不住,顾科长。这个号码是保密的,不能查。”

    “也许我刚才说得不够明白,我是……”

    “您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但是我要说的是,您的权限不够。”

    “那么谁的权限够呢?”

    “在您的部门里,只有你们局长才有资格查询这个电话的号码及其所在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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