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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 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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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知非直到今天才彻底认识了苗副官,他竭力掩饰着语气和目光中的愤怒。假如他提前把张院长的死讯告诉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来达县寻找潜在的漏洞。那样,这个危机早就被化解了。现在,面对他自己造成的危机,苗副官昔日的沉稳、自若和端庄荡然无存。他相信,这个人此刻已经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彻底沦为一块在哀叹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的行尸走肉。

    1

    喜悦之余,顾知非也被深深地震惊了。照片上的高桥松,有着一张俊朗、高傲的面孔,走在人群里,无疑会是颇为耀眼夺目的人物。他不是没有揣测过这个人混入重庆的种种手段,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会采用毁容这种极端的手段。他相信,对于这种狂热的好战分子,一旦“圣战”需要,哪怕是切腹自尽他也会毫不犹豫。顾知非再次提醒自己,面对这样的对手,必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看到那张脸的代价是顾知非损失了阿森。在撞翻黄包车后,他必须留下来收拾残局。剩下的四个人中,有一个走在目标的前面,一个跟在后面。顾知非和另一个人跟在最后,以便出现无法预料的情况之时,换下前面的跟踪者。

    目标在石板街口向左拐了弯。前行了几十米,突然再次向左拐进一条小巷里。跟踪者拐进去的时候,发现他靠在一堵墙上正在吸烟。好在这个小伙子训练有素,反应极快。他甩在后面的右手突然握成了拳头。后面的人从这个手势中明白,目标在耍花招,其实并未继续移动。因此他们立即停下了脚步,很自然地找到隐蔽的地方。但是已经进入小巷的人却被迫出局,只好向小巷深处走去。因为目标已经见过了他的面孔,再次出现就会将整个跟踪行动彻底暴露。

    几分钟之后,目标从小巷里走出来继续前行。又走了两百米,一辆公交车迎面开了过来。目标招了招手,公交车缓缓停下。二号盯梢者立刻加快了脚步。等他也上了车,目标突然问司机公交车的终点站是不是某某地方。司机很不耐烦地说不是,你上错车了。于是他道了歉,在司机小声的咒骂声中下了车。二号盯梢者此时不可能跟下车,只好眼睁睁地坐着公交车离开了。

    此时调派人手已经来不及了,顾知非自己顶了上去,他和三号把目标一前一后夹在了中间。时间越来越晚了,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稀少。跟踪的难度正在逐渐加大。几百米之后,目标突然越过冷清的马路直接穿进对过的一条小巷里。两个跟踪者不敢做出一点过激的反应,仍然保持着前进的路线和行走的速度。直到目标消失了数分钟后,他俩才聚在黑暗的巷口。那位兄弟告诉顾知非,这一带街区地形复杂,一共有五个出口。

    “怎么办,顾科长?要不,我进去走一趟?”

    “进去也没用。反而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我们不会是被他发现了吧?”

    这也是顾知非最为担忧的。他快速反思了整个跟踪过程,倒也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应该不会,这只是目标的一种常规的反跟踪措施。”说到这里,顾知非突然灵机一动。因为如此说来,目标在兜完圈子之后,总会回到他的落脚点的。他想起白天自己根据监听员的指引而涉足的那一片街区。

    现在,他已经明白敌人把联络站设在这一带的意义了。首先,那里路况复杂,许多道路以台阶的方式突然升高并变得狭窄。这样的地形,信号侦测车是绝对无法通过的。其次,那一带人流稠密。对方大胆选择白天发报就是抓住了我方人员在这一带无法快速行动这一弱点。毫无疑问,敌人被军统之前的行动打痛了,他们已经学会了利用重庆山城的地形特点来实施电台的反侦察。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电话亭吗?”

    “顾科长,你忘了刚才路上就有一个,离这里七八百米远吧。”

    “快!”顾知非招呼了一声,拔脚就跑。

    小伙子很机灵,边跑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来。顾知非刚拿起电话,他就把硬币塞进了投币口。

    “苗兄,我是顾知非……现在你什么也不要问,调集所有的人手赶到玉带街附近……具体位置我也吃不准,只需告诉他们,看到汽车开不上去的台阶路口就留两个守在那里。目标高个子、偏瘦、戴一顶宽檐礼帽,最为明显的是他左侧面部有一道刀疤。还有,立刻派一辆车来这里接我们,这里是石板路。”

    2

    顾知非回到指挥部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苗副官看到他笑眯眯的表情,就已经猜出了结果。

    “找到了?”

    “找到了。”顾知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拳轻轻地捶着大腿,“果不其然,我赶到玉带街不久,这家伙就露面了。他自以为万无一失了,没再耍什么花招。这一次我们的人手增加了不少,干起来得心应手,一直跟到他消失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守在巷子另一头的兄弟没有看到他出来。因此可以断定,他就住在这里。”

    “那条巷子可有名字?”

    “叫右营街。我们立刻找到了附近的地保。通过调查,发现最近搬到这里的是一家挂着‘荣祥’招牌的烟草行。其他的人家都是几十年的老住户。可以断定,烟草行就是他们的联络站。”

    苗副官信服地点了点头。

    顾知非接着说:“巷子口恰好有一家旅店,现在两个兄弟已经住了进去。另一出口的兄弟苦一些,只好扮作乞丐蹲一宿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苗副官说道。

    “这一天把我累的。”顾知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向屋角的一张行军床走过去。“苗兄,你也找地方眯一会儿吧。今天晚上应该没什么事。”

    “哎,我说,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刀疤脸是谁呢?”

    “瞧我这记性,”顾知非笑着拍了拍脑袋,“刀疤脸就是高桥松啊。”

    3

    曲国才到达成衣店后面的密室之时,夜已经深了。

    “警察局长请宪兵司令部的两个日本军官洗澡,所以才耽误到这个时候。”曲国才厌烦地说道,“这么急地叫我过来,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怎么个奇怪法?”

    “您知道我们在鼓楼东街的那个联络点吧?”

    “眉州酒楼嘛。那也是为‘更夫’预留的紧急逃生地。”

    “今天下午,寺尾机关的特务队过去了。”

    “连锅端了?”

    王汉亭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压根就没有怀疑到眉州酒楼,只是占据了二楼的一个雅间。”

    “什么意思?”

    “去的人并不多,应该是一个监视小组,携带着照相机、望远镜等监视器材。我们的人找机会进去了一趟,发现他们监视的,是街对过的鹤年堂。”

    “那个中药铺?”

    “是。”

    “那铺子跟我们毫无关系吧?”

    “当然。”

    “……莫非,这是‘更夫’在向我们报警?”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汉亭答道。

    “当初在南京安顿下来之后,我告诉他,一旦暴露,就到鼓楼东街的眉州酒楼去。那里的老板已经准备了几套送他出城的方案。我让他抽空到那一带熟悉一下地形,以免紧急时刻出差错。”

    “这么说,他一定注意到了鹤年堂的所在。”

    “是啊,他很可能在审查期间给了一个让寺尾谦一怀疑鹤年堂的理由。这样,寺尾在监视鹤年堂的时候,不自觉地使用了眉州酒楼作为监测点。”

    “这是在告诉我们,他还活着!”

    “不管怎么说,应该立刻发报,让重庆知道。”

    曲国才没有告诉王汉亭,“更夫”被军统招募后,就是在眉州受的训。所以,这里面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4

    顾知非被一阵电话铃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时,窗外的天色只是蒙蒙发亮。睡在另一张行军床上的苗副官看到顾知非已经走向办公桌,就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会儿,但他马上就毫无睡意了。

    “什么?跟丢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顾知非突然对着话筒喊起来。

    又听了一会儿,他才斥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原地待命,等我的通知。”

    “知非,发生什么事情了?”苗副官翻身坐起来。

    “嗨,他们把高桥松给跟丢了。”

    “他们那么多人竟盯不住他一个。”

    “说起来也不能怪他们。高桥松一早就出了门。因为街上人少,所以他们不敢跟得太紧。哪知道,上了玉带街之后,高桥松突然走向停在街边的一辆轿车,打开车门,坐上去开走了。”

    “他怎么还有一辆轿车?”

    “我猜想,这应该是李建勋给他准备好的。昨天晚上接头的时候,把车钥匙连同停车的位置都给了他。”

    “他这是要干什么呢?这么早,开着车,要去哪里呢?”

    “这上哪猜去?”顾知非沮丧地说道,“肯定有情况。”

    就在此时,电话铃再次响起。

    “又怎么啦?”因为心情不好,顾知非的语气没有比上一次和缓多少。

    “知非啊,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啊?”话筒那边传来了“老板”慢悠悠的声音。

    “对不起局座,我以为是盯梢组的弟兄打来的。就在刚才,我们失去了目标的踪迹。”接着,顾知非把事情的经过简短地向“老板”汇报了一遍。

    “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昨天半夜,王汉亭他们发来一份加急电报。报务组长找不到你,就把电话打到了我那里。我估计你这一天累得不轻,就越俎代庖替你译了出来。”

    “局座,您对我实在是体恤入微。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让您受累了。”

    “呵呵……”电话那头的“老板”显然对此很受用,“好了,现在我就把电文念给你听。”

    电文的内容让顾知非立刻就跟高桥松的去向联系在了一起。他相信,这段时间,“更夫”一定被反复盘问了在达县疗养院的经历。“更夫”通过眉州酒楼告诉他们,“叛逃”前他离开重庆的那个月,就是敌人展开调查的切入点。寺尾谦一果然狠辣,一下子就抓住了最关键的环节。高桥松从李建勋那里不仅仅只借来了汽车,后者一定为他伪造了相应的证件。现在,他正行驶在通往达县的路上。“老板”对他的分析完全同意。

    “局座,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去达县。”

    “好,虽然苗副官对达县那边已经做好了安排,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他们一共出动了两辆车。除了顾知非和苗副官,还有六个男女特工随行。加上两台步话机,两辆车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汽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在清晨冷清的马路上。这时,顾知非发现坐在他身边的苗副官脸色蜡黄。

    “苗兄,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不过是昨晚没有睡好而已。”

    “对了,不妨给我讲讲那座疗养院的情况。毕竟资料上显示的不是那么完整。”

    “哦,那本来是一个当地富商的宅邸。政府迁到重庆之后,人多地少,大批的行政部门不得不安置在附近的郊县。宅邸的主人倒也是一个识大体的,无偿地把房子借了出来。”

    “疗养院的关闭完全是为了掩盖‘更夫’的行迹吗?”

    “那倒也不是。因为仗越打越大,政府的财政越来越捉襟见肘。关闭疗养院的消息我们早就知晓,只不过是被局长加以利用罢了。”

    “医生护士里面本地人多吗?”

    “没有本地人。疗养院被关闭后全都遣散到各部队医院。放心吧老弟,当年化装成‘更夫’的那个人住进单人病房后,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被找到,也不大可能想得起来。”

    “那个张院长,一直留在达县是吧。”

    “是,他年纪大了,就在那里安了家。”

    “也是咱们的人?”

    “算是外围成员吧。对了,说到这里,我得跟你交个底。”苗副官忽然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回事?”

    “这个张院长,已经死了。”

    “死了!”顾知非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前几天还……”

    “哦……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不过你别担心,我保证高桥那家伙找不到任何纰漏。”说完,苗副官掏出钱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伸到顾知非面前。

    顾知非看到,照片上是两个人在一所大宅子门前的合影,年轻人穿着病号服,老先生披着白大褂。在他们身后的院子里,除了几个抱着换洗床单的护士,还矗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

    “这张照片,张院长家里也有。高桥松只要看到,就无话可说。收拾铺盖打道回府,甚至滚回南京也是有可能的。”

    “张院长的死,局长知道吗?”

    “这几天咱们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我还真忘了向他老人家汇报。兄弟,等回到局里,由我来汇报。你别说话,就算帮哥哥这个忙了。”

    顾知非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已经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5

    高桥松面对的,是两扇紧紧关闭的朱漆大门。他抓住门上的铁环,拍打了好久,终于有人开了门。但也仅仅是一条缝隙。

    “你找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问。

    “请问,这里是陆军第二疗养院吗?”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老爷早把房子收回来了。”

    “可是……”高桥松指了指院子的上空。

    老头明白,他指的是院子里旗杆上高高飘扬的青天白日旗。

    “他老人家就喜欢让别人知道他为政府出过力的事。”

    “那医院的人去了哪里?”高桥松伸手顶住了即将关闭的大门。

    “我怎么晓得?本来,你还可以去问张院长。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

    “为啥子?”

    “他年初死了。”

    6

    张院长的遗孀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行为做派上看,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听说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是丈夫治愈的病人,便很客气地把高桥松让进屋子里。高桥松把手中的点心匣子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没有落座,而是打量着后墙上一幅幅装在镜框里的照片。除了他们一家人,更多的,是张院长和病人的合影。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面孔。正当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照片的时候,身后传来主人的脚步声。

    “先夫性情豁达,待人诚恳,许多病人和他做了朋友,出院时都要与他合影留念。”张太太从后面走进来,把装着茶具的托盘放在桌上。

    “一个好人啊。”高桥松装模作样地叹道。

    他转身坐下来,就张院长如何生的病,以及何时办的丧事等,陪着张太太闲扯了几句才进入正题。

    “张先生是那么和蔼的一个人,那些旧日的下属怕是来了不少吧?”

    “同事们当然很尊敬他,但是葬礼上,并没有人来。”

    “怎么会这样?”

    “医院解散后天各一方,大都失去了联系。怕连他的死讯,也很少有人知道呢。”

    “只能怪这世道太乱。我相信,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

    “小冯倒是来了一趟,那也是丧事办完后很久了。”

    “哦?哪个小冯?”

    “就是那个住院部的主任啊。”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还好吗?”

    “不好,小冯被炮弹炸残了一条腿。退伍后,抚恤金也少得可怜。”

    “他是本地人吗?”

    “他是江西人。”

    “那是沦陷区啊。”

    “谁说不是呢?老家回不去,重庆的租金贵得不得了。”

    “那他住在哪里?”

    “他在县城东边的磐石镇租了套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瞧我这记性,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叫冯志。”

    半个小时后,顾知非把高桥松的一举一动以及他和张太太的对话仔细地记了下来。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钻进汽车里,苗副官的身体彻底瘫软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住院部主任负责为每一个病人登记。他一定见过假冒的“更夫”,只要高桥松找到他,一切就都完了。

    “这完全是预料不到的事情啊。”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顾知非。

    顾知非直到今天才彻底认识了苗副官。他竭力掩饰着语气和目光中的愤怒。假如他提前把张院长的死讯告诉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来达县寻找潜在的漏洞。那样,这个危机早就被化解了。现在,面对他自己造成的危机,苗副官昔日的沉稳、自若和端庄荡然无存。他相信,这个人此刻已经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彻底沦为一块在哀叹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的行尸走肉。

    “也许还有一拼。”

    “知非,你快说说该怎么办?”苗副官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相信,高桥松轻易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因此,他寻找冯志居住地的办法是到磐石镇沿路打听。而我们不同,我们可以通过达县的邮局找到冯志的确切地址。毕竟,是邮局的人每个月把抚恤金送到冯志手上。这样,我们也许还有机会领先他一步。”

    “快,快去邮局。”苗副官喊道。

    事实上,当顾知非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司机阿森已经把油门踩到了底。

    顾知非能够看得出来,无论是跟踪技巧还是驾驶技术,阿森都堪称盯梢组中最出色的。当他们接近那个弯道的时候,阿森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汽油的味道。于是他赶紧向左一打把,因为没有踩刹车,所以汽车无声地滑进了另一条街。

    坐在副驾驶上的另一个特工迅速用步话机对后面一辆车发出警告:停车,目标可能就在弯道的另一侧。

    苗副官知道,弯道的另一侧,就是冯志的家。但他不甘心,车子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下来。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墙角探出头去,先是看到他们追寻已久的那辆轿车就停在那个小院的门前。然后,他看到高桥松面前的那扇院门打开了。

    冯志的落魄一览无余。他个子不高,身材消瘦。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用衬衣的外面,套着一件下摆已经开线的毛背心。他扶了扶耳朵上面被胶布黏合的眼镜腿,并没有仔细查验高桥松出示的证件。

    “物资调查处?你们找我做什么?”

    “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可能认识。”

    “谁?”

    “能进去说话吗?”

    冯志突然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高桥松一愣,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允许的意思。

    高桥松打量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的时候,发现从眼镜后面射向他的目光并不友好。他明白自己冒犯了这个人的尊严。尽管如此,冯志还是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颤巍巍的藤椅。他自己,则靠在了由砖块和木板搭建的“桌子”边上。

    “说吧,你到底有何贵干?”

    “冯先生,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高桥松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了过去。

    “这是谁?”冯志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才问道。

    “你不认识他?”高桥松的心跳在加快。

    “不认识。”

    “麻烦你再好好想想。”

    冯志轻蔑地哼了一声:“没这个必要吧。”

    “那好,我提醒你一下,民国二十八年你在达县的陆军第二疗养院从事什么工作?”

    “我在住院部。”

    “那么说,每一个病人在住院的时候都会在你那里办手续对吧?”

    “没错。”

    “这个人就是那年年底入住疗养院的。”

    冯志再次举起照片放在面前。“还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谭世宁。”

    “不,这不是谭世宁。”

    “你能肯定?”

    “当然,我记得谭世宁。他很怪,很少出病房。但是我记得他。这个人不是,虽然他们俩有相像的地方。”冯志说完,把照片还给了高桥松。

    院门在高桥松的身后关上了,他并没有立刻走向汽车,而是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他觉得事情既简单又混乱,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来理顺。还有,他暂时忘了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

    直到他坐进汽车里,才回到了现实。他意识到需要买一张离开重庆的船票,因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同时,他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平衡状态。下车后,他绕到了汽车的右后侧,看到那个轮胎已经瘪了。

    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只用了十几分钟,他就干净利落地把备胎更换了上去。从后备厢里,他找到一团棉丝。一边擦着手上的黄油,他一边向驾驶座走过去。

    然而,就在拉开车门的时候,他感到浑身上下是那么的不自在。他迅速警觉起来并立刻发现了原因。

    那是两道诡异的目光射在了他的身上。

    刚才还关闭的院门不知何时又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冯志站在门后,面无表情,不错眼珠地瞪着他。四目相对后,高桥松不由自主地一阵惶恐。他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但是这时,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向他勾了勾。高桥松走了上去,他把脸凑到门缝想听听冯志会说些什么。

    “呸!”一口浓痰突然飞了出来。高桥松猝不及防,顿时感到鼻梁上黏糊糊的一团。等他睁开眼睛,面前的院门“咣当”一声被关死了。

    “哈哈哈……”笑声是从高桥松的身后传来的。

    他转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马路对过的大树下,蹲着一个黑胖的汉子。那汉子一身粗布衣裳,赤脚趿拉着一双露脚指头的布鞋。此外,他左手端着一大碗白饭,右手掐着一把红辣椒。高桥松的窘态让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更顾不上擦拭一下粘在嘴角的辣椒末。

    “看你也是个有头脸的人嘛,哈哈哈,啷个让个瓜娃子阴到。呵呵呵……”

    高桥松明白,瓜娃子是指傻子,阴到的意思是遭到算计。

    “你是说,他是个傻子?”高桥松指了指身后的小院。

    “左邻右舍哪个不晓得?”那汉子好容易止住笑,“刚搬来的时候是个好人,后来就不对劲了。站在门口,骂人、吐人。看到女人过来,还当街屙尿。”

    “脑子坏喽晓得不吗?”他拨了两口饭,咬了一大口辣椒,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这人原来是个军医,在前线让炮弹把脑壳震坏了晓得不吗?”

    高桥松发动了汽车,他刚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两个中年妇女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边择菜边唠家常。他踩下刹车,探出头去问了问,结果和那个汉子的答案一样。又往前行驶了一段,从路边的民房里走出来一个小媳妇。她正把木桶里的衣服往晾衣绳上面搭。他再次踩下刹车。

    一百米外的大树后面,苗副官双手捂住了脸:“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桥松犹豫了一下,最终他没有开口而是把车开走了。与此同时,顾知非伸手抓住了苗副官不断下滑的身体。

    “他走了,没事了。”

    “知非,我真是服了,彻底服了你了。”苗副官把大拇指伸到了顾知非胸前,“你救了哥哥一命啊。”

    这时,阿森眉开眼笑地从冯志的小院里钻出来。就在冯志将高桥松送出院门的时候,他翻过另一侧的院墙,悄然而入。冯志刚刚返回屋子,就被他捂嘴制服。没有威逼,只是把情况讲明白了,他就得到了冯志的协助。于是就有了后面发生的门缝啐痰那一幕。当然,为了赢得时间,另一个特工提前已经给高桥松的汽车泄了气。恰在这时,一个端着白饭和辣椒的邻居溜达出来。顾知非正在为缺少道具而发愁,所以二话没说,夺过了他的午饭。还让那个特工和这个人调换了衣服。

    拐角的另一侧,本来是有两个妇女在择菜的。顾知非安排两个女特工将她们劝回了家,并顶替了她们的位置。果然,这个备用措施在关键的时刻还真发挥了作用。至于后来出现的晒衣服的小媳妇,则完全是意料之外,好在有惊无险。

    苗副官就不用说了,盯梢组每一个成员不仅仅为顾知非判断力、想象力、组织力所叹服,更为他在绝境中不屈不挠、愈挫愈勇的干劲儿所感染。他们对他的称赞和祝贺没有丝毫阿谀谄媚的成分,那是由衷的、真正发自内心的钦佩。

    “不过是运气好一些而已。正赶上午饭时间,大街上没什么人。要是再多几个居民的话,不败露才怪。”顾知非微笑着说道。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布置了下面的任务。

    “高桥松吃过饭后可能返回重庆,也可能有其他的去向。所以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做好各种准备,丝毫不能放松。”他命令两辆车轮流跟踪,要勤于更换车牌。当然,距离必须拉得远一些,发现变化的话用步话机联络。最后,他把另一辆汽车布置在镇子的出口。一旦高桥松动起来,顾知非会用步话机通知他们。

    顾知非之所以敢这样从容地布置任务,是因为此刻高桥松正坐在镇子上的一家小饭馆里靠近窗子的位置上,有滋有味地吃着午饭。为了防止意外,阿森也溜了进去,在角落里拣了个座。其他的特工则散布在饭馆的四周。他和苗副官乘坐的这一辆汽车,则停在穿镇而过的小河旁边。这里距离饭馆一条街之外。

    这段等待的时间比顾知非预想的要长得多。终于,他看到阿森一个人走了过来。

    “顾科长,你还是再派一个人进去吧。我待的时间太长了,怕他疑心。”阿森的顾虑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吃完饭?”

    “他早就吃完了,偏偏不动地方,要了壶茶在那里自斟自饮。”

    顾知非知道,在磐石镇这样的地方,饭馆和茶馆是不分家的。只要你有钱有时间,便可以在这里泡上一整天。但他想不明白高桥松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川中小镇消磨时间。

    “他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要说异常的地方,就是他时不时地把头探到窗子外面去。”

    “他冲哪个方向看?”

    “冲上。”阿森指了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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