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店开在老街的尾部,夹在兰州拉面和沙县小吃中间。这个点,旁边的店面已经关了,只有它孤零零地露出白光。落地玻璃窗上贴满小广告,门前立了块半土不洋的牌子,龙飞凤舞地写着“再世华佗,妙手回春”。
吴乔阳推开玻璃门,发出“嘎吱”一声,声音听起来有点扎耳朵。吴乔阳撑着门,江伊甩了甩雨伞,溜边放在门外。
听见动静,中药店里的人也看过来,问:“哪里不舒服呀?”
“买感冒药。”江伊说着走进来,环看了一圈。这家中药店像个长方形的盒子,虽然不宽,但纵深长,中间被一道帘子半遮着,里面坐了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太,一头银发,靠在身后茶褐色的药柜上,分不清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你们是要感冒片,还是让我们陈医生配一副方子?”中药店的店员是个说话有气无力的年轻小伙子,脸颊稚嫩,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他染着短短的黄毛,脖子上挂了三条有粗有细的银色链子,黑色的宽大T恤衫上印着江伊不认识的卡通图案,宽肥的牛仔短裤,脚上踏着笨重的高帮运动鞋。整个打扮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唱一段rap,或者贴地板上来个大回旋。
“阿嚏!”吴乔阳又打了个喷嚏,向里面扬扬下巴,“来都来了,让你们陈医生给我看看吧。”
“可以,你坐下吧。”小黄毛指指柜台前的椅子,然后弯腰取出来一件白大褂自个儿穿上,两手撑着柜台,对吴乔阳说,“什么症状啊?除了打喷嚏,你咳嗽吗?有没有痰,白的还是黄的?”
“不是,”吴乔阳指向里屋说,“我找医生。”
“对啊,我就是陈医生。”小黄毛说这话时来了精神,搓了把自己金黄短扎的头发,说,“正经云南中医药大学临床医学院中医专业毕业,给你看个感冒,还不是小菜一碟的事情吗?说吧,你什么症状?”
“你医学院的为什么不去医院,却在药店啊?”吴乔阳忍不住问。
“研究生没考上,在我这小破地方混日子呢!”慢悠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靠着柜门的老太太依旧半闭着眼睛。
“什么叫混日子?我这是二战呢,我今年肯定能考上!”小黄毛朝着里面嚷嚷。
“考上个屁!你就成天没个精神地混吧!混到我死了,这药店留给你,你可以继续坐我这凳子上打瞌睡!”老太太说话中气十足,就是身子一动不动。
小黄毛气得腮帮子鼓起来,憋半天,一扭头瞪着吴乔阳,撒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到底看不看病?问你哪儿不舒服你就直接说。”
“人家怕你一副药把他送上西天哦!”吴乔阳没说话,坐在里面的老太太先抢了一句。
“靠。”小黄毛蹦出来了个单音节的脏字儿。
“说脏话,打嘴!”老太太大声说。
“你这病我看不了,不看了!”小黄毛说着脱掉白大褂,卷吧卷吧扔进了柜台下面,一屁股坐下。
“别介!陈医生,你看吧,我当然信得过你。”吴乔阳笑着。
小黄毛往里面看了一眼,故意提高声音对吴乔阳说:“你让我看的啊!”
“人家信得过你,你就给人好好看,认真瞧。”老太太终于动了动身体,脖子偏过来看向吴乔阳和江伊这边,“我在这儿给人看病抓药快半辈子了,附近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先来找我老陈,你个兔崽子,可别砸我招牌啊!”
听到老太太的话,江伊心中一喜。阿玉姐从前说不定也来这里看过病,或许老人家能有个印象。
“陈医生,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行吗?”江伊往前两步,对着里面的老太太说。
“什么事啊?”陈老太问。
“十九年前的秋天,有个住这附近的年轻女孩在曼拉镇跳崖了,你们知道这事吗?”江伊试探着说,“她在那年1月份左右生过一个孩子,家里人也不知道孩子的存在。后来她去世,孩子就不知去向了。您知道后来那个孩子去哪儿了吗?”
陈老太面对江伊的问题,没有急着摇头,也没有表态。她紧紧盯着江伊,像一双老年的鹰隼,虽然肌肉丧失了力量,骨骼变得脆弱,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锋利。
“你是她什么人?”陈老太好半天后问江伊。
“她是我妈妈的妹妹。”江伊回答。
“就说她是你小姨呗。”陈老太说着,鼻腔里哼了一声,“怎么着,十九年过去了,你妈才想起她还有个妹妹呢?怎么早点不过来?现在来晚了,都晚了!老街老房子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你啥也找不着的。”
陈老太是个脾气直硬的人,与刚才小商店里擅长联想的那位不同,她对阿玉话里话外没有半分的轻蔑和戏谑,反而是对来找她的人满腔指责,态度虽然不好,却让江伊心中感到一丝庆幸,庆幸当年还有人对阿玉姐的遭遇抱着些许善良公正的态度。
“她和我妈妈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我妈也在十九年前失踪了,到现在人都没找到。”面对陈老太,江伊没有遮遮掩掩,坦白地说,“我们也是最近在找我妈妈的时候,无意间得知这件事,所以想过来问问。”
陈老太看着江伊,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掂量对方这话里有多少水分,有多少真相。
“我发誓我没有骗你。”吴乔阳对陈老太说,“我们真的是最近才知道的,知道以后就赶紧过来了。”
“谁让你们过来的?”陈老太接着问。
“玉莲,阿玉姐以前的一个同事。”吴乔阳说,“我买了她将近六百斤咖啡豆,她才肯跟我们说的。您老要不放心,可以跟我走出去看一看,咖啡豆还在车里堆着呢。”
陈老太眸子垂下来,思忖半天,抬起胳膊指向江伊,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妈姓曹,对不对?”
“是的。”江伊连忙点头。
“那就对了,对了……”老太太低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孩子他爸听说是个有钱人,阿玉之前还怕人过来跟她抢孩子,结果十九年了,唯一找过来的人居然是你们。”
“奶奶,你什么意思啊?”小黄毛拔高嗓门。
“跟你有啥关系啊!一天到晚学习不上心,尽瞎凑热闹!”陈老太毫不犹豫地凶了孙子,“十九年前的1月出生,今年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你今年几岁你心里没数啊?你听着人家爸有钱,羡慕啊?可别羡慕了!那种爸,还不如你的死鬼老爸呢!你和那孩子最大的交集,就是她吃了你剩下的快过期的半罐奶粉。”
“陈医生,您之前认识我妈吗?”江伊把话题扯了回来。
陈老太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妈妈,但我认识阿玉。她生完孩子后身体差得很,家里也没个人照顾,在我这边住了快一个月,期间只有你妈来看过几次。阿玉管她叫姐,她自称姓曹,好像说是什么学校的老师,实在是年头太久,老太太我记不住了。但我印象里有这么个人,说话特别客气,还偷偷帮阿玉垫过二百块钱药费。我一直记着她,就是因为那二百块钱。”
陈老太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说完后又重重地点点头,像给自己的记忆烫上了一枚钢印,以此证明绝无差错。
“后来呢?阿玉坐完月子,您还再见过她吗?”吴乔阳追问。
“见过,怎么能没见过?”陈老太抿了抿嘴角,目光落在一排药架子上,陷入了回忆,停顿了足有五分钟后,才接着说,“她瘦得跟张纸一样,孩子身体也不好,母女俩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入春后,阿玉回去上班了。孩子太小,没法扔在出租屋,她就把孩子放在店里。我和我儿媳妇,还有店里一个熬药的老伙计帮忙照看。”
显然他们是找对人了。江伊紧张得喉咙都在发紧,情不自禁地向着陈老太又走了几步,问:“阿玉出事之后,那个孩子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能去哪儿?妈死了,爸又联系不上,家里一个亲戚也没有!挺漂亮的一个小女娃,突然就成孤儿了!孤儿能去哪儿?被人抱走呗!不然我还能把她扔垃圾堆里呀?”陈老太面对江伊的问题显得很不耐烦,吊着嘴角,说话像在喷射一串连珠炮。
“被谁领养的?”吴乔阳问。
“我干吗告诉你?人家娃娃现在说不定过得好好的,你们就是找着她了,又能怎么样呢?听你们说起这些过去的事情,往心头上添疤吗?”陈老太抗拒地摇了摇头。
陈老太这话说得决绝,但江伊听出来了,当年阿玉姐出事后,孩子应该就在这间小药店里,当年老太太或许还找过孩子的父亲。
想到这里,江伊连忙问:“陈医生,您当年是不是给人寄过一块白玉,白玉上面刻着一朵造型奇怪的兰花?”
提到白玉,陈老太的眼神猛然一变,盯着江伊说:“你妈不是那个曹老师吗?你怎么会知道我给小娃他爸寄白玉的事呢?”
果然!果然!果然寄出去的白玉不是什么诅咒,而是给孩子父亲的一个信物!
吴乔阳心里的一块石头咣当砸落了下来,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说着:“不是诅咒,太好了,真的不是诅咒!”
情绪放松下了,吴乔阳少了些压力,自然地便要说起他爸的事儿。
“因为……”
吴乔阳刚说出来两个字,江伊的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接过话说:“我妈妈是进山找鬼兰失踪的,那个白玉上的图案就是鬼兰。以前我们也来找过很多次,但都没有线索。这回也是碰巧了,我们从一个老村长那里听说了白玉的事,于是便顺着线索找过来,才知道阿玉曾经生过一个孩子。”
“什么老村长?”陈老太问。
“收到白玉的人以为那块白玉是用来诅咒人的,于是慌里慌张地把东西送给了他的向导。”江伊解释道。
“就是说,他看见那东西吓了一跳,转手就把白玉送人了?”陈老太听着江伊说话直摇脑袋,“看样子他压根没看里面的信,我写得很清楚,他要是还认得这玉,就该认一下阿玉的孩子。”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吴乔阳插进来问,“陈医生,您当年为什么不选别的东西,却把这块白玉寄给了小孩的生父?”
陈老太白了吴乔阳一眼,说:“因为阿玉跟我说过,那块玉是小娃生父送给她的。因为东西贵重,她舍不得丢,总觉得哪天母子俩真过不下去了,还能把玉卖掉,换点钱。也就是因为贵重,她不敢把白玉放在那个破出租屋里,所以上班或者出门的时候,她都把玉和孩子包一起塞给我。你就说,如果我想寄点东西去给孩子的生父,能寄什么?还不就是那块玉吗?”
“可你怎么知道地址的呀?”吴乔阳接着问。
“我不知道孩子小娃生父的地址是什么,那天我写好信装好东西,就把信封袋子给了店里的老伙计,让他去阿玉工作的地方打听打听这东西能寄给谁。本来我想的是如果小娃他爸找不着,就把孩子送去孤儿院,后来……”陈老太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声音。
“后来?后来怎么了?”江伊追问。
陈老太半天没有吭声,江伊心里火急火燎,她正想再问,就见陈老太忽然双手用力地捶了下膝盖,说:“怪我,都是怪我……”
“别乱动,别乱动。”小黄毛紧张地跑过去拉住陈老太的手,“我在书上看见的,这药热敷对膝盖特别好,你别乱动,再给弄散了。”
“怪我,都是怪我……”陈老太被孙子捏着手,说话少了气势,絮絮叨叨的,“我把东西寄出去后的第十二天,小娃娃被我搞丢了。因为小娃爸爸一直没来,那天下午我本来打电话叫了孤儿院的人过来的,但他们人还没到,小娃就不知道被谁抱走了。我明明前一刻还看着她在店里面的**,但一转眼,她就没了……刚才不是我不想跟你们说她去了哪里,实在是我也不知道小娃被谁抱走的……那时候店里也没个监控,我和我儿媳妇还有店里的伙老伙计找了两天,但找不着……我只能安慰自己,也许抱走了也好,不去孤儿院也好,被人好好养着就行。真的,我那天就是一转身的工夫,小娃娃就没了。真的就是一转眼就被抱走了,店里那天也没什么人,我想不出来谁能把个小娃娃抱走,但她就是没了,我弄丢了……”
陈老太说起十九年前丢孩子的下午,声音在微微发抖,嘴里不断重复着自责的话。
“如果店里没其他人,”吴乔阳忽然出声道,“陈医生,会不会抱走孩子的就是你店里的那个伙计?”
“怎么会呢?他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抱走一个小娃娃做什么?”陈老太听了吴乔阳的猜测,又摇摇头,“而且老田在我们店里干了有三年多,岁数虽然大一些,嘴巴却是个没把门的,老说自己是个半仙儿,没事喜欢拉着给人算命。不过,老田的心很好,很善良的,他老婆年轻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就再没有娶过,是个很老实、很实诚的人。”
“陈医生,你说你那个伙计姓什么?”江伊问出这个问题时只觉得后背一凉。
“老田啊,当然姓田啊!”陈医生也没想到江伊会这么问,看向江伊说,“你觉得有啥问题吗?”
“孩子丢了之后,老田是不是没几天也走了?”江伊问话时,觉得自己声音在颤抖。
时间过了足足十九年,陈老太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微妙,木然地点点头。
“是她!”吴乔阳忍不住提高分贝,江伊这时压住了他的胳膊,向陈老太弓了下身体,说声谢谢后,拉着与吴乔阳一起走出中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