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赵维桢被选上了?”吴乔阳看着赵维桢一张扭曲的大脸,捏捏手里这暄软胖乎的胳膊肘。
“可能是路上赵哥说了冒犯山鬼的话。”田甜越说声音越低,溜圆的眼睛一直往小二楼里瞟。
吴乔阳看着田甜时刻提口气儿的样子,好像是稍她不留神就会被窜出来的山童子也顺手一把掳了去,忍不住对紧张巴巴的人说:“你怕什么?你不是说山鬼不要女的吗?难不成你怕山童子把你抓走当压寨夫人?”
“吴哥你别胡说了,真要是……”田甜的眉毛、眼睛、鼻子拧巴在一起,嘴里嗫嚅着,本来甜滋滋的姑娘这会儿已经恨不得拧出来两斤苦水。
江伊听着他俩说话,想起了妈妈失踪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什么鬼兰诅咒、山峭勾魂之类的传闻,也就是她八岁的时候会信。现在要还能被换张皮的山鬼和山童子给唬住,她才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你俩都消停点儿!”江伊眉头拧着眉头,打断田甜,“什么山鬼、山童子,大家都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别遇到点儿一时没想清楚的事情就把鬼神搬出来。要是这世上神鬼妖魔到处都有,还要警察、法律、监狱干吗?我们就原地等着因果轮回不就行了?”
从昨天到现在,吴乔阳发现江伊对怪力乱神一说确实算得上深恶痛绝。他看着她一脸愤愤地说完,问:“那你觉得,老赵可能是什么毛病?”
“赵维桢出现幻觉,可能是精神分裂或者其他精神类疾病造成的。”江伊说着指了下田甜角边赵维桢的背包,“田甜,你去翻翻他的背包,看下里面有没有药。如果有,你拿过来给我。”
江伊话刚说完,张哥连忙摆起手,嘴角往下掉,连啧几下舌头,指向赵维桢说:“他都看见了,你咋还能不信呢?”
江伊摇摇头说:“他现在明显精神状态不稳定,会出现幻觉,还说看到山童子,是因为路上讲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再加上这里就是故事发生的地方,更加深了他潜意识里的印象。换句话说,山童子并不是赵维桢主动看见的,是故事情节、环境诱导加上他本身精神脆弱,三个因素共同作用下,他脑子里才幻想出了这么一个山童子的形象,然后大脑把信息传到视网膜,让他自认为看见的山童子。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他的幻觉。”
江伊已经把专业名词都去掉,用了她认为很简单的话去解释。但这些到底还是抽象和理论性的东西,对张哥这种质朴的人来说,真是连一个字儿的穿透性都没有。他自动屏蔽掉了所有听不懂也看不见的东西,两手左右大力晃了晃,说:“哪有你说是咋样就咋样的道理?他可是亲眼看见了山童子啊!”
张哥不信,但吴乔阳对江伊可是百分百的信任,于是立刻反驳道:“即便看见了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看见的要都不是真的,没看见的我凭啥就信是真的呢?”张哥是迷信,但人又不傻,听吴乔阳说完便立刻反驳。
“姐,没有……”两方正僵持着,田甜出声插进来,她朝着江伊摇头,声音微微发抖,“没有药……姐……赵哥包里没药……”
江伊看着田甜,圆脸的小姑娘说话时连打了两个寒战。她没找到药,大概率此时是把山鬼的事儿在心上又坐实了三分。
江伊轻啧下嘴,想着还有什么情况能解释赵维桢的反应。
“是不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吴乔阳问。
这话一出口,张哥当场就跳脚了。他两只手叉腰,提高嗓门大声说:“你们说这话就没道理了!什么有毒的东西?我家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吃的,不可能有毒!再说了,只有他一个人吃了吗?你们都吃了,为啥就他闹?”
张哥正情绪激动地嚷着,忽然天空轰隆隆的,又是一声雷响从远处山间滚来。与之前炸耳的雷声不同,这次它是沉闷的,如大鼓坠落,要砸穿云层,从天上掉到人头顶上。
“啊!”一声稚嫩的尖叫从二楼传出来。
张哥听到后脸色瞬间变得极端难看,嘴里鼓捣了一句方言,扭头对田甜和江伊说:“对不住啊,刚才忘跟你们说,我家水管子坏了,有几间屋子住不成人。你们要不干脆就回去,或者去别人家借宿一晚上行吗?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各位了!”
张哥说完话往旁边挪了两步,躲开吴乔阳,扭头快步向小二楼走去。江伊看着他的背景,问田甜:“他刚才说什么?那句方言。”
田甜脸色发白,咬咬嘴唇,小声说:“他说,山鬼发怒了。”
山鬼!山鬼!怎么总是山鬼?江伊听到这两字,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她的胸口堵了无数话,只是此时此刻,她实在不适合滔滔不绝地讲道理。
江伊抿抿嘴角,没有开腔,打算上前给吴乔阳搭把手,先把赵维桢控制住再说。
赵维桢这脑子就跟被声控的一样,三声雷响过后闹得越发厉害了,两排牙齿咬得嘎嘎吱吱响,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鼻孔撑开,呼哧呼哧如短气的老牛,干裂的嘴唇龇开,上下牙拧巴,一张数分钟前还像个发面馒头一样的白脸,现在几乎扭成了紫色的大麻花。
江伊看着赵维桢正跟吴乔阳拉扯,她本想在旁边抓住人胳膊,可刚一靠近,手还没碰到人,就见赵维桢猛地扭过身体。他不继续跟吴乔阳较劲儿,而是使出全身劲儿推了江伊一把,把没准备的人搡得往后踉跄一步。
“小心!”眼看着江伊要摔个屁股蹲,吴乔阳松开赵维桢的胳膊,长臂一勾扶住江伊的后背。
江伊以为自己铁定得摔跤,可人晃了下后背多出来个支撑力,她顿了口气才缓过来,扶着吴乔阳胳膊站好,摇头说:“我没事儿,你看好赵维桢。”
“放心吧。”吴乔阳应了声,音量不高,但听进江伊耳朵里,让她觉得分量十足,能从心里生出种踏实感。
赵维桢没跑远就停下来,没头苍蝇一样原地左张右望,见到吴乔阳朝自己走过来也不躲,嘴里不停嚷嚷道:“没了!没了!怎么没了?它从窗户里爬出来了,然后……然后跳到了树上,没了……一下子就没了!”
吴乔阳大跨步上前一把拉住赵维桢。这次,不仅胳膊,而是直接从后背将他半箍在胳膊下,作势要将人完全控制。
赵维桢虽然此刻脑子不怎么好,但动作却颇是灵活,而且仗着一身肉,多少有些力气。他被反抱住后,先挣了两下没脱开,然后就顺势往地上坐,拖着吴乔阳不得不勾腰。这下子两个人之间多了些空隙,赵维桢马上肩膀一缩,脑袋往下沉,照着吴乔阳胳膊吭哧就是一口。
这口啃得吴乔阳直咧嘴,不得不松开手。他看了眼混着口水的两排牙印,又气又无奈地摇头道:“看样子没全傻,还会咬人。”
嘴巴上不饶人的赵维桢这回不说话,闷着头作势要往外面跑。吴乔阳见状连忙跟在后面,三四步又把人追上,一边拉着胳膊、拖着腰把赵维桢往院子中间拽,一边还得小心着再被他伸长脖子咬一口。
这出猫追耗子的闹剧没完,天却开始暗了下来。散去的浓重云雾又重新聚集,不到三分钟里已经是沉甸甸地滚成了不透风的棉毛毡,铺满了目之所及的天空,青蓝成了灰黄色。风也从远处山林里刮来,一路卷着树叶哗啦哗啦地直颤,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姐,我怕……”田甜整个人都是慌的,她几乎是贴在江伊身上,可怜巴巴地扬着一张小圆脸,说,“按村里的说法,梯子云迎山鬼。这天气,看着像是山鬼要收人……姐,咱们怎么办?”
“云是水蒸气在空中蒸汽层底层低温区集中形成的,这是自然现象,压根和山鬼没有关系,你别自己吓唬自己。”江伊伸手搂住田甜颤抖的肩膀,耐着性子解释一遍,等她情绪稍微缓和后说,“赵维桢的情况最好尽快送医院,你指路,我们马上走。”
“走不了了!”吴乔阳摇摇头。他终于把赵维桢给控制住,两手压在肩膀上,肌肉鼓胀着把进入狂躁状态的人钉死在一张小竹凳上,“来的那条山路你们知道是什么情况,本来就难走得很,万一赵维桢在车里打人或者抢方向盘怎么办?眼看着要下暴雨,到时候路上湿滑,稍有个不小心,咱们就可以一路向着地府去了。不管再怎么着急,我看,都得等雨后再走。”
出于大家安全,吴乔阳这话没有一点毛病。江伊想了下点头表示赞同,侧过脸对田甜说:“要不这样,我和你一起进去跟老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我们先避会儿雨,天一晴,我们马上走。”
“姐,闹不好真是山鬼!”田甜说着抽抽鼻子,她此时真是怕了,脑袋里开始自动循环播放山鬼害人的事儿,越想越觉得心慌恐怖,浑身发冷。
巴掌大的地方此时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再掰扯山鬼这个话题,就如同往油锅里倒水。江伊心里明白,眼下把人都安顿好,才是当务之急。
“别慌别慌。”江伊嘴里潦草地安慰着,拉田甜往屋里走,但刚走两步,天空劈下来一道青白色闪电,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张家的小二楼上空。天空瞬间被撕开,贴在外壁的瓷砖印出刺目的光线,像是从天上扣下来了个罩子,白花花的一片,把整个房子连同旁边的破旧老木屋一同圈了进去来。
“今天真邪乎!”炸开的白光晃了吴乔阳的眼睛,他嘴巴一顺溜就爆了粗口,低头又看眼龇牙瞪眼睛闹腾的赵维桢,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肚子里窝的火气更胜,还是塞进来的问号更多。他现在就觉得一个头两大,只想快刀斩乱麻,先找个躲雨的地方,然后下山把赵维桢这货尽早地扔进医院里。
吴乔阳看着江伊和田甜立在原地没动,大声问:“没事儿吧?”
江伊盯着小木屋方向已经看了半天,田甜唯恐是她也见到山童子或者其他要命的玩意儿,这会儿紧张得小腿肚子的大筋都在打哆嗦。她轻轻地撤了下江伊的袖子,说:“姐,你是看见了什么吗?”
“嗯?”江伊愣了下,这才把目光收回来。
她看见了什么?
在一片白光里,她看到小木屋的窗口前有半张枯瘪如古木的脸,浑浊发黄的眼睛如土坡上塌陷的窟窿,毫无生气、死死地盯着院子里。
一瞬间,连江伊这个不信鬼神的人都感到心脏被人揪住,她脑子里冒出来一个词——陈旧,衰败又生硬的陈旧感。就像废弃车间里一台落满了尘土的老机器,也像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百年前旧物,带着自己的故事,偏执地镇守着最后的方寸之地。
“姐,你看见什么了?”田甜追着问。
现在说出来就是给神经敏感的人又拧了圈发条,江伊犹豫了下,摇摇头说:“没什么,晃神儿了而已,咱俩进去找张哥张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