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市侩的女人与俗气的男人
023
澡堂建筑将近百年,前身是一个乡绅的洋房,后来成了解放军澡堂,休息室墙上现在还挂着褪色的五角星徽章。
如今澡堂门票十五,搓澡二十,奶浴加收八元。施工单位的工人走后,澡堂冷清了些时日。年关将至,街坊的孩子陆续回乡,一大家子来到澡堂,重新热闹起来。
过去只是想帮艾秀英多做些,如今将其视作一份正经的工作,不迟到,不早退,不轻易向老板娘告假。
每天早上天没亮苏青就出门了,先铲澡堂门前厚厚的积雪,很费力气。她背上经常热出汗,可身子又冷,进了澡堂得喝一杯姜茶。
这时候艾秀英一般已经准备去早市了,苏南和豆豆能赶上便一道去,赶不上便留下来和苏青一起干杂活。
蓄水,整理毛巾,煮茶送进休息室,有时候还要打电话叫批发超市送货过来。
艾秀英回来后会在厨房忙活一会儿。假若女池人手不够,她也会换上雨靴去池子间给人搓澡。
中午不会太忙,一般是晚上。如果艾秀英不得闲,苏南和苏青就会在厨房里备菜。苏南觉得苏青的水平只到用微波炉加热便利店快餐,尽管对一个独立生活多年的人来说是种侮辱,但苏青也乐于让大姐姐做主厨,反正做成什么样,艾秀英都不会太责怪。
艾秀英的气息全面充斥了苏青的生活,好在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栖息地。或许不能叫属于,但有人在等她的感觉很好。
晚上不用打扫浴池的话,苏青会在八点钟左右离开。无论是八点还是十二点过,当她走出澡堂的大门,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也在汽修店干活,挣的钱都给她零花。他工时稍微短一点,偶尔会和发小厮混,她在群里追踪他们的动态,但从不参与群聊。
回得晚了,应来值夜班看见,说好辛苦。苏青说有什么辛苦的,小姑父更辛苦。
这话是有些真心的,但该让他干的活从来也不少他的。
这些天忙着,房间里堆积了脏衣服,苏青觉得孟叙冬很没有自觉,也没有作势生气。真正有所求的时候,无法通过发脾气达到目的。
苏青坐到床边,笑嘻嘻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逛商场,明天,还是周六?”
他只穿着一件背心,在暖气里发热,散发出汽修机油的气味。他看着电视机,随口说,“都行。”
“年前吧,过年穿新衣服啦。”
孟叙冬适才打量起她,转而挪开目光,“你说了算。”
“那你现在和我去洗衣服好不好?”
孟叙冬一顿,无声哂笑。他起身套上一件夹克,趿着塑料拖鞋到脏衣篓前,抱起一堆衣物。
苏青双手勾在背后,漫步跟上去。
他现在总穿破烂衫,也有几件廉价的羊毛制品。何况她不信任招待所的洗衣机,包括毛衫一类的贴身衣物必须手洗。
他不大会洗衣服,显然也不是个好学生。苏青示范两遍,羊毛要轻轻揉搓,他还是控制不好力道。她没有放弃,一定要教会他,达到独自洗衣服也让人放心的程度。
有别于众多家务活,不会洗衣服的人只有两种可能,少爷或是流浪汉。
大家的父母同在一个厂,但孟叙冬家多少有点不同。他的姥姥姥爷是大家族出来的知青,他妈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厂里担任宣传工作,几个兄弟厂闻名的厂花。
富家女和穷小子,没人看好。老人家不存在门第偏见,性情宽厚,接纳了女儿钟情的人。
孟叙冬上小学的时候,老人家早就回到北京做学问。那时县城一派繁荣,但相对外贸蓬勃发展的南方,仍显物资短缺。孟叙冬家里常常有北京寄来的进口货,遥控车、红白机、巧克力,甚至有电脑。
他应该不记得了,那时他在苏家练习书法,他妈妈也常叫小苏青到他们家去玩。楼上楼下,走一趟,衣兜就塞满了糖果饼干。
艾秀英教育她,用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女孩子不能吃拿卡要,多没规矩。
小苏青喏喏点头,后来就吃好了再回家。
再后来,轮机厂倒闭,孟叙冬姥爷离世,老孟的丑闻爆发,事情接踵而至。姥姥也病倒了,据说家人接姥姥去了日本治疗,因而也有传言称厂花在日本。
东北的天太冷,衣服要甩干了晾在室内。两人站在轰隆隆的洗衣机面前,都有些困乏似的。
话在唇边绕了片刻,苏青说:“过年怎么安排?”
“看你怎么安排。”
“我?”苏青瞄了眼孟叙冬的神色,“去看看奶奶吧。”
“奶奶去了市里。”
若非情况特殊,固执的老人怎么会离开乡下小院。苏青下意识有点担心,“为什么?”
孟叙冬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说:“过年了,老人家也想热闹。”
难怪他之前没有提起,这意味着他们去看望奶奶的同时也会见到孟家人。
有点像薛定谔的猫,在没有揭开箱子之前,不知道猫的生死。在没有见到孟家人或者钟玫之前,无法揭晓谜题。
苏青应好,想起来又说,“嗯,正好去市里消费……”
这个毫不掩饰市侩的女人。
她兀自一笑,转移话题,“除夕在我家过吧?”
“能上桌不?”
腊月廿八,县城好多门店已经暂停营业了,经受网吧日复一日熏化的应来跟着苏青来搓澡,美其名曰干干净净过年。
艾秀英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哲学,心中有疑,但无从追求,便不会执着于搞清楚。她总是被动地等待事情撞上来,然后爆发。澡堂家这么多年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例外都是这样,她从不改变。
关于应来的事,艾秀英暂且稀里糊涂装不知情,只当大孙女是回来过年。
艾秀英为此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苏青本想告假早退,也只有暂缓。
“哎呀妈做的地三鲜一绝,我最喜欢了。锅包肉也好吃,我小时候可爱吃了,豆豆多吃点,甜甜的香吧?这是笨鸡蛋炒的吧,太下饭了……”苏青十分卖力,惹得豆豆哈哈大笑。
艾秀英啪一声拍筷子:“给我正经吃饭。”
苏青立即低头扒饭。
吃过饭,几人默契地收拾碗筷进厨房。
艾秀英端着余下的硬菜来包保鲜膜,苏青偷瞄她神色,揣度着说:“妈,今天我能不能早点下班,我和冬子要去看望他奶奶——”
“你爱去哪去哪儿,别搁我眼前碍事。”艾秀英动作利落地将几盘菜放进冰箱,腰盘一顶,双手接住水流,赶开苏青全方位占领洗碗槽。
“这不是和您打报告么。”苏青抹去手上的水,拢着黑色开衫衣襟嬉皮笑脸,“那我走了,真走了?”
艾秀英摆了摆手,也不回头。
苏青从收银台的椅子上拎起黑色大衣,转身看见等身镜。她一身黑色,像是去参加葬礼,这倒无所谓,应该抹点口红,或者化妆。
婆家面前不能丢份儿,这是艾秀英训诫苏南的话。苏青不以为然,临到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也不免落入窠臼。
苏青想问苏南借贵妇化妆品,周围没看见人,索性摸上楼。
门缝透出些微光亮,唤起封闭楼道里的尘埃。苏南压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你真的在乎就应该自己来看豆豆……别说什么,你就是不在乎,你的家人得是我的家人,可我和我的家人对你来说算什么?我让你和那教育局的朋友打听小来的情况,至少要保留学籍,你理我没有?
“章晚成,我明白和你说,今年,我绝对不会去你家过年。我有自己的家,豆豆也有姥家。”
苏青默默回到收银台,等了片刻,拨出苏南的微信电话。
苏南的语气一如往常,“你直接上来呀。”
苏青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上楼摆弄瓶瓶罐罐。其间苏南没有提起姐夫,也没有说过年的安排。
除夕,一个展现家庭权力的重要日子,或许只有孟叙冬这种精神上的流浪汉无所顾忌。
走高速去市里比坐火车快,孟叙冬开着他的破面包车在澡堂外等了一个中午。
苏青卷着风雪上了车,微喘着气,难得向他道歉。
不见驾驶座上的人应声,她转头,发现他盯着她看。
自打结婚那天以来,她没有再化过全妆。他的眼神很寡淡,可也让人感觉到了俗气。就是那种典型的,喜欢肤白红唇大胸美女的直男。
苏青别开视线,摸出兜里的口红,自顾自说:“大姐姐给我的,今年的圣诞限定,就是有股粉笔味儿。”
黯淡光影里也能看见那绯红的唇色,像他们搪瓷杯上的喜字。
孟叙冬忽然凑了过来,就在她以为吻要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拇指轻轻抚过她唇角,随着手动的弧度,印在了他唇上。
他抿唇,“巧克力味儿啊。”
怪惹人不好意思的,苏青攥着口红往窗外看,“你烦不烦。”
车行驶上路,她回头偷瞄他,他一手搁在车窗上,半托着下巴,完全不茍言笑,可不知怎么瞧出了恶作剧般的笑意。
“烦死了!”她嗔声。
孟叙冬目视前方,泰然自若,“嗯。”
心痒痒的,苏青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是话少的人,可显得口舌笨拙反而是她。
定然是他少年时代有过诸多实践,如今才信手拈来。
车跟着车在红绿灯前停下,红色数字跳动,苏青转头,按住孟叙冬肩膀,往他耳朵狠狠咬了一口。
他措手不及,又气又好笑,“你干什么?”
“给猪打标记。”
孟叙冬抵着手指关节笑个不停,不忘踩油门前进,“什么脑回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猪。”
苏青抱抄双臂,“那我也是最靓丽的猪。”
“巧克力味儿小香猪。”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