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秋离开得很随意,只发了个信息:回见。
那两个字让栾游安心,回见,他会回来的。可是当着父母的面她则表现得并不高兴,在他们唠叨的时候冷笑着说,你们不喜欢人家,人家还不想留下来呢,走了,又出国了,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
父母面面相觑,怎么闺女一副哀怨模样?栾妈试探,不去找小越玩?栾游说,我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单纯少女老去找单身男人玩像话吗?
至此两人心凉了半截,完了,栾游动心动歪了。
话是这样说,古玩店还是要去的,越清川表示想走也走不了了,领导让他留下来看店赚钱,又把纪秋的手机交给了栾游,说是他让他转交她保管。
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味儿了,交给她保管,越清川不是人?纪秋的反差小心机让栾游哭笑不得,她拿着手机问越清川:“你觉得39号通过你,把手机交到我手上是什么意思?”
在情商方面,越清川稍显鲁钝,他能想明白第一层意思,就是39号一定私下里和栾游沟通交流过了,两人或许还达成了某种共识,所以他才会把私人物品交给栾游。更深一点的含义,他没领会到。
栾游一边喝茶一边叹气,叹了十几声后才道:“师兄,39号这是在告诉你,他要对我下手了,你别捣乱。”
越清川浓眉紧锁:“啊?”
栾游直言不讳:“他喜欢我。”
越清川顿了顿:“我知道。”
栾游笑了:“你知道什么呀?他喜欢我又怎么样,我就得替他保管手机啊?本来他要是亲自交给我,我还能看在朋友的份上帮帮忙,可是他通过你交,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吗?当官了不起了,耀武扬威以权压人的,讨厌。”
越清川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没奈何地笑笑:“他走得急,你又不在,通过我转交也是应当的。”
栾游想了想,好像一直以来师兄也没明示过,话就不好说得那么透,于是撅撅嘴:“反正这种小把戏就是讨厌。”
自打那以后,栾游每次到店里来玩,都会跟他说几句纪秋的坏话。说他原来当暗卫的时候如何无情,如何对她严刑逼供;说他喜欢31号的时候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又说他世界跑得太多,阅历一定很丰富,不止人情世故,感情上说不定也有过零的突破。
她好像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对编排诋毁39号十分沉迷,托着腮,眼神虚空,小嘴吧啦吧啦不停:“一千多年没谈过恋爱,鬼才信!哎师兄,你知不知道39号都接过些什么样的任务?有没有那种需要和女子近距离,嗯甚至负距离接触的?”
越清川笑容带涩,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论起和师妹的相处时长,他确实略胜一筹,可39号只来了几天,师妹的嘴里就没别人了。他也跑过很多世界,他阅历也很丰富,师妹怎么不问问他的感情有没有过突破呢?
想起39号临走时说“好好看着她,积分我补给你”,越清川禁不住同情了自己一把,只是个牵线搭桥的工具人罢了。本来是个美差,可对他而言,正在渐渐变成苦差。
越清川不知道,栾游每次独自离开,都会在街角远望着古玩店的招牌长吁短叹一阵,捶自己两拳,再暗暗唾骂纪秋几句。
迟来一天,哪怕是一顿香辣蟹的工夫,她就下定决心在这个世界投入师兄的怀抱了。你也想和我恋爱?到下个世界排队吧。虽然她对越清川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可是隐忍感情的男人真是让人怜惜,让人忍不住想走到他身边去安抚他受伤的小心灵。何况她还欠着师兄人情她怎么到处欠人情?
纪秋的及时出现,让栾游悬崖勒马。她不能这么做,不能给师兄一个混杂着亲情友情,偏偏没有爱情的恋爱,他又不傻,很快会察觉到双方付出的区别,爱情独有的炽热,激烈,甜蜜,迷离,患得患失,甚至是无厘头傻白甜的感觉,她想给,本能不答应。
师兄的快乐持续不了太久,往后余生痛不痛苦不敢说,提到她肯定没什么好心情。
纪秋唤醒了栾游的良知,什么债都能欠,唯桃花债不可。比如纪秋这种人,坚定且执拗,光找她就花了一千年,想跟他来段露水情缘撩完就跑什么的,估计下半辈子不得安生了。
所以越清川不是工具人,纪秋才是。栾游故意说那些,目的就是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和纪秋勾搭上了,毕竟他应该看出了纪秋的心意,也因此从未对栾游表白,彼此还维系在体面的关系上,顶多黯然一阵子就会消化的,总比“爱过”强。
时光波澜不惊地流走,转眼寒冬逝去春暖花开,四月初的一天,栾游接到乔雨打来的电话,席宁醒了。
急匆匆赶到医院,病房里已经围满了人,护士正在忙碌,席叔叔和医生讨论着什么,席阿姨呜呜咽咽,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陪她掉眼泪,叠声说着福气大喜。
栾游的心放下一半,挤进人群,迫不及待往病床上看去。
乔雨躬身拉着席宁的手,配合护士给他做基础检查,而他确实是醒了。
“小雨。”栾游轻轻唤了一声,乔雨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稍等一会儿。
于是栾游就静静站在床尾观察席宁。他睁着眼,眼珠子一动不动,仿佛盯着某一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目光涣散且无神。周遭环境比较嘈杂,肢体也被人挪动着,可他半晌也没眨过一次眼。
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栾游察觉他的状态不对,醒了,仅仅是醒了?
半个小时后,医生护士们热心病友都走了,和席家父母打过招呼,栾游靠近床头。席阿姨在另一侧轻声细语地问:“宁宁,想吃点什么啵?能不能看到妈妈?”
乔雨眼圈红肿,不知哭过多少次了,也说:“席宁,我是小雨,听到吗?”
“是啊宁宁,小雨一直照顾你来着,这孩子可好可好了,你看看她。”
席宁一点反应也没有。
席叔叔俨然已经把乔雨当成了一家人,说话并不见外:“你俩别老说老说,刚醒了半天,神智还没回来呢。刚才医生不是说嘛,给他个慢慢恢复的时间,不要那么着急。”
席阿姨道:“人家栾游不是刚醒就认人了?”
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栾游如芒刺在背,尴尬地抿抿嘴:“各人情况不同,阿姨您别太心急了,席宁没醒的时候我们要多说多触碰,唤醒他的神智,现在他醒了,还是得多休息,休息得越好,恢复得越快。”
席叔叔赞成:“栾游说得对,大脑多精细啊,伤的地方不一样,恢复起来也不一样。我们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你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能看见儿子睁眼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席阿姨不计较老公的训斥,拍着胸口道:“对对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咱们慢慢来,不着急。栾游谢谢你啊,你推荐的那种药真的有效,回去给你爸妈问个好,也报个喜。”
“哎。”
后来栾爸栾妈也来了,从中午十一点呆到下午五点,整整六个小时。两家大人各自交换着护理植物人的心得,请教传授醒后护理复健技能,还一起去医院食堂吃了个饭。栾游和乔雨就守在席宁左右,一步没离开过。
哪怕他眼神呆滞,对任何动静毫无反应,乔雨当着他的面愣是一句没跟栾游讨论病情,只聊了些过去的趣事,刻意提起好多同学,提一个就瞄一眼席宁。
告辞的时候,她再次把栾游拉到电梯口说悄悄话,道:“你觉得他状况怎么样?”
栾游故作轻松:“挺好的啊,你摸他手就行,我摸他手,他还有排斥反应呢,呵呵。”
乔雨眉眼深锁,踌躇许久,又道:“我觉得他不太对劲,一天了,我就没看见他眨过眼,什么人能不眨眼啊,不难受吗?”
栾游安慰她:“你也是想一口吃个胖子,他都昏迷一年了,那脑子得迟钝成什么样啊,总得给人点时间吧?怎么了,他没能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拥抱你,你就产生不满了?”
乔雨被她逗笑:“胡说什么呀,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太着急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做个医学奇迹的,唉,慢慢来吧!”
栾游扶着她双肩,小声道:“你爸妈有意见了吧?”
乔雨先摇摇头,而后又道:“他们尊重我的选择,不过担心也是免不了的。”
栾游使劲捏了捏她肩膀:“小雨,相信我,席宁会好的,不要放弃他。”
回家路上,栾游哭成了个泪人,在爸妈面前无需掩饰,堪称嚎啕。她知道席宁还没有回来,醒来的那具仍是躯壳;她知道她应该耐心等待,给自己信心,给席宁信心,相信他能找到正确的路。可是看见那双失神的眼睛,剜心掏肝般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
没想到女主的死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席宁找不到她,找不到家了,现在孤零零流落到哪儿去了啊!
父母惊讶于她过激的反应,闺女怎么会哭成这样?妈妈给她擦眼泪:“怎么了孩子?席宁醒了不是好事吗?”
栾游泪眼模糊,抽抽噎噎:“没事,我只是被小雨感动了,席宁醒了,她总算也有点盼头。”
说着控制不住自己又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胡言乱语:“不离不弃,纯粹的爱情,伟大的爱情!无论疾病健康贫穷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栾爸从后视镜里和栾妈对视了一眼,这是刺激受大发了,爱情,你点个头就能拥有的啊。
可惜栾游的喜好不以父母意愿为转移,她虽然常常去找小越玩,但栾妈自从发现两次越清川开着一辆眼熟的黑车送女儿回家,并问出那个讨嫌男和小越居然是朋友之后,她就感觉栾游去古玩店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见过一次半,一次印象差,另半次没照面但看见他偷摸送女儿回家。栾妈没有证据证明栾游跟他有什么牵扯,就是一种来自母亲的直觉,她总觉得女儿提起讨嫌男时,语气里的情绪更多。
而小越,好像是彻底没戏了,来往这么久,三不五时也到家里吃过饭,不能说栾游不喜欢他。可过来人都懂,此喜欢非彼喜欢,举个例子,两人同行的时候,栾妈看见过他们揽肩,但不是小越揽着女儿,而是女儿揽着小越,那姿势,甭提多兄弟了。
再处处,父母都是这样想的,说不定日久生情呢,不行就继续安排相亲呗。讨嫌男都出国了不是?栾游那么大岁数了,心里该有谱的。
一晃又过去仨月,席宁出院回家了,身体状况也有“进步”。比如他知道张嘴接饭,咀嚼,咽下,嗯就这样。
不认人,不说话,无行动能力,大小便不能自理,给就吃,不给也不会喊饿,终日瘫着,终日不眨眼。比起进步,更可怕的现实摆在席家夫妇和乔雨的眼前,席宁似乎成了个傻子。
栾游已经不敢再去看他了,看一次剜心一次,几乎要被席家沉重的气氛和乔雨绝望的眼神逼疯。
她坐在古玩店二楼,抽着纸巾擦眼泪,跟越清川哭诉:“怎么办啊?比昏迷还可怕,我现在感觉自己呼吸都是罪。如果没有我做对比,他的状况也许不那么难以接受。都怪39号,给我吃什么九转大还丹,席宁要是回不来,我也不想活了。”
越清川:“师妹又说傻话,性命珍贵,你应该感谢39号,没有他看似徒劳的行为,你今日也不能坐在这里。”
“不能就不能!你不懂我和席宁,我们两个是命运共同体,因为同样的遭遇让我们有灵魂上的共鸣,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亲人成了这副模样,你难不难受?”
越清川貌似认真地想了想:“我自幼拜入青云宗,已无俗世亲缘,师父和师弟师妹就是我的亲人,若你们变成这副模样,我是难受的,也会想尽办法挽救。但你们若不幸陨落,我不会自弃性命。”
栾游瞪他一眼:“席宁没有陨落!”
“确实没有。”
卫生间的门卡吱一响,传出一句话,走出一个人。黑西裤黑皮鞋倒是没变,上身穿了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大衣里面还穿了一件高领毛衣。
栾游眼如铜铃,顾不得吐槽他这一身奇怪的装束,以及从卫生间走出来的迷惑行为,忙道:“纪大人,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数月不见,纪秋回来了,一回来就给栾游带来了好消息:“有任务者在位面中发现了疑似席宁的踪迹,他在到处做广告,登报登网寻找你。”
栾游大喜:“人呢?”
“他附身的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等任务者离开位面,就死了。”
“去哪儿了?”
“穿越者不受系统管辖,难以确定去向。不过不用急,只要他还在找你,我们就可以找到他。”
栾游这才意识到他的话中信息量很大,不仅仅是席宁意识体没有消散的喜讯,而是任务者怎么会留意席宁,还知道她的名字?
她愣愣地看着纪秋,哪里还有背后编排人的毒舌劲儿,嗫嚅道:“纪大人,现在三伏天,你热不热?”
有纪秋,送栾游回家就没越清川什么事了。他站在店门口,看那俩人并肩而去,栾游昂头说话,39号侧耳倾听,一个穿着T恤短裤,一个穿着呢子大衣,背影竟也十分和谐。他轻笑了笑,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