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又长又宽,高不可攀。栾游初始还能低着头掩饰容貌谨慎上行,爬到一半已经气喘吁吁满身大汗。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头发也乱了,裙子也拎起来了,根本顾不上形象管理。
数了一百阶,擡头一看,好像还有一百阶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少女们,爬上大殿美貌全无,只余狼狈,宗主看了会开心吗?
栾游狼狈地爬,手脚并用,脸蛋通红,吭哧直喘,好不容易看见殿阁漆柱出现在视线里。她一只脚跨高,一只手扶着膝盖,停下来歇口气,转回头望望自己走过的路,似乎也没多高的样子。
“水兰,你已练气四层,为何要一阶一阶走上来?”
略带惊奇的声音就在头顶,栾游汗毛一竖,扭过脸龇开白牙灿烂地笑:“我一层修为都没有啊,花婉师姐。”
花婉瞪起眼睛,指住栾游:“你不是水兰,是是水花?怎么回事!”
“师姐!”栾游收起笑容,噔噔噔跑上最后几阶,做作地喊了一嗓子,“您,听,我,说!”
一边假哭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偷摸四下打量,栾游一心多用。这梓华殿远看外表恢弘,雕栏玉砌流水飞檐的十分气派,近前一瞧啥啥没有,殿外空荡荡,殿内暗乎乎,连个装饰绿植都没摆上,不像是长期住人的地方。
“你说什么?是你求人换了这次机会?”
“差点给姐姐们跪下了,”栾游一脸真挚,“都想来膜拜宗主,都不愿让给我。可是花婉师姐,我急啊!本来还能算得上面容端正,现在已经貌若无盐了,脸上也是疤,身上也是疤,修为没了,灵根毁损,你说说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眼看同屋人越来越少,我再不争取一把,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面见宗主。这才豁出脸面跪求众位姐姐,无论谁有幸得到了宗主召见,可怜可怜我这修行无望的孩子吧!水兰与我是同族亲戚,一早就答应我了,好在今日选了她,也免得我欠下更大的人情。”
花婉脸色复杂:“宗主应承会替你修补灵根的。”
“几时呢?好多日了,看着旁人打坐修炼,我一运气就肚子疼,心急如焚啊,求师姐垂怜。”
“你你真的很想见宗主?”
“想!”栾游斩钉截铁,“谁不想,大家都想!都说早前离开的那些姐姐们资质过人,肯定到更好的地方修行去了。我虽然半废,但也有上进心,也不想破罐子破摔地麻木度日,不求宗主亲自教习,只盼能保全我的灵根,让我以后还有修行的可能,我愿为宗主做牛做马!”
花婉往殿里看了看,为难道:“可是今日宗主挑选的是水兰,我不敢擅自作主,你还是先回去吧,叫水兰速来,你的事我会再与宗主”
“带她进来。”
忽然间,一个空旷悠远的男声传来,听不出是老是少,声音似发自殿中,似发自竹林,又似发自天空,轻飘飘四个字清晰入耳,仿佛开了环绕立体声。
花婉立即肃颜恭敬:“是,师尊。水花师妹,请跟我来。”
栾游稍稍迟疑了一下。爬台阶时她想过后果,宗主威严不容挑衅,说选水兰就选水兰,自己一个废了灵根的人就算爬上去了,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要被撵回去。
都说会帮你补灵根了,还急个啥?待我老不修吸完了美少女再来修理废材也不迟。
如此一来,她还是可以回到居所和水兰聚头,施行腹痛计划,骗走水萝,冲向寻仙林。
可刚才那个男声是宗主吧?居然要接见她!今日不吸美少女了吗?难道是被她做牛做马的诚意感动了?
栾游不怎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她看过许多修仙小说,知道修士们无论采取哪种方法修行,最终都是为了提高功力,早日飞升。哪怕结为伴侣,也要加个“双修”的前缀,伴侣不重要,重要的是双修。
而炉鼎爱好者亦然,他们并非热爱那档子事,热爱的是从那档子事里获取到的元阴之气。一个不能帮助进阶的炉鼎,就是长成天仙模样,看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坨废品。
何况她还毁容了,连让人赏心悦目的资格都没有,废品中的废品。
所以宗主召见自己的意图是?栾游暗自揣测着,跟随花婉进了梓华殿。
说了这个殿很像无人长居的废殿,进去果不出所料,殿徒四壁,空空如也。六根巨柱承顶支地,正位一方黑石高台,不知早前是否曾有仙风道骨的老神仙盘坐于上装模作样。
花婉脚步不停,领着她径直向殿后一道小门走去。小门内是一条长长通道,照不到天光,墙壁上镶嵌着几颗白珠,没显得多亮,反而平添几分清冷诡秘。花婉落脚无音,只有裙摆走动时发出唰唰的轻响,让跟在后面的人听得心脏发紧。那些少女们也像这样走过通道吗?带着忐忑不安,带着小小侥幸,走向噩梦所在。
通道的尽头还是一道小门,小门后又有一条通道,如此走了许久,越走越深,栾游感觉至少走了一公里梓华殿有这么深广?当花婉再次推开小门时,一缕阳光从门外透来。她回身道:“师妹请进。”
栾游进门,她却站在门外不动。
“师姐,你不进来吗?”
“师尊只召见你一人。”
“师姐,我害怕,我今日违反规矩,冒名顶替,宗主大人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我?”
“不会的。”
“等我出来,师姐还在这里候着我吧?我不认识路,一个人回不去。”
“好,快进去吧。”
花婉人如其名,温柔和婉,说话总是亲切友善得很,可栾游觉得她就像戴了一张假面具,亲切不达眼底。明明不耐烦了,还要保持温婉的人设,也是累得很。
小门在身后关上,门里别有洞天。算算时间,此刻殿外已到傍晚时分,可这处却蓝天白云,阳光明媚,阳光下,是一个偌大的植物园。眼前花木扶疏,耳边流水潺潺,金色小雀儿在花枝上跳动,醉人花香里混合着泥土气息,一条卵石子路九曲十八弯不知通往何方。
栾游深深吸了几口气,心肺间爽快极了。从一走进这里开始,她脑清目明,五脏六腑都舒坦,身体如脱负重,爬台阶的疲累一扫而光,仿佛一擡脚就能飞起来似的。
老不修真会享受,给自己弄了个小秘境空间,也不知他放了什么宝贝,灵气竟如此充盈。在此一边吸美少女一边修炼,功力提得能不快吗?
栾游左瞅瞅右看看,一会儿闻闻路边的八瓣大红花,一会儿研究不知名藤蔓上结出来的心形绿果,又蹲下来在黑中泛金的奇怪泥土里找蚂蚁,磨磨蹭蹭半晌没走出十步距离。
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宗主监视下,可是没人催,她为什么要急着去见老不修呢?趁这个时间,再分析分析将会遇到的情况,琢磨琢磨演戏风格也是好的。
“进来。”
环绕立体声再次响起,栾游夸张地踮脚,手搭凉棚张望:“宗主,宗主您在哪里?弟子看不见您啊。”
“进来。”
“进哪儿?从哪儿进?”独一无二的石子路就在脚下,栾游却在原地打转。
“呃”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力传来,栾游身体一顶,眼睛一花,还没感受到自己是怎么飞起来的,就扑通一声被扔在了地上。
头晕眼花,衣裙凌乱,慌里慌张擡头,栾游看见了坐在瓜棚里的白衣男人。是瓜棚吧?她揉揉眼,破木头上披着烂茅草,四面透风,棚内搁着一张木板床,棚外她所在的区域正是一片瓜田。
是瓜棚。在风景优美的花园里种瓜也是很有想法了。
男人身穿宽大的交领白衫,盘腿坐在板床上,双手叠置于腹前,看着她,目光静深如一潭死水。
“宗宗主?”栾游不敢相信。主要因为两方面。一方面是这个男人太年轻了,不但年轻而且貌美。他头发乌黑,露在外面的皮肤莹白细腻,五官精致如画,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声美人如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气质略显阴柔,人中下巴过于洁净,少了几分男人味。
另一方面令她诧异的是,这野性十足的瓜棚,这扔大街上都没人捡的破板子床……原来宗主好这口吗?
栾游暗暗叹息,不知那些命丧此处的少女见到他时,有没有喜出望外,有没有小鹿乱撞,毕竟委身于俊俏少年郎,总比落在老头子手里强。单纯的孩子们啊,年轻貌美都是假的,修界这种老不死的多的是,功力高深驻颜有术,一旦破了修为,瞬间鸡皮鹤发也是有可能的。
“水花拜见宗主,终于得见您天姿,弟子万分荣幸,不胜惶恐。”栾游整理衣裙,撩开乱发,端正跪在两个红皮瓜中间行了个大礼。
瓜棚男没有说话,他看着栾游,雕像般一动不动。瓜田上有风吹过,可他身周如拢起了透明的罩子,头发丝也没动一根。
他不应声,栾游也没起,额头抵在手背上,感觉眉心有点热热的,后脑勺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猛地直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擡手摸摸头。
瓜棚男终于露出一点表情,他笑了,很淡,大约只是鼻翼轻轻一张,法令纹都没被惊动。然后说:“阁下混入我青云宗,有何贵干?”
环绕立体声没了,这把男声与他外形不同,很是沉稳。
栾游愣了愣:“宗主您说什么呢?”
“你灵根毁损,修为尽丧,然神识御力极强,连本座也被拒之门外,你觉得,本座在说什么?”
栾游:“这不太懂。”
“你于十六日前夺舍此女,故意摧毁灵根,避免被本座选中,煽动水兰逃出青云峰。今日本座试你一试,你果然阻挡水兰入殿,你觉得,本座在说什么?”
栾游:“啊这宗主您的洞察力和阴谋论让弟子叹为观止。”
再次感叹一下不科学世界,现代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不算什么,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可随意窥人隐私,偷听人悄悄话,并能看透原瓶装假酒的本事才叫牛逼。
“莫想狡辩,也不要妄图丢弃肉身逃走,本座可在瞬息间灭你元神。”瓜棚男又道。
他从头至尾没动弹过,说话云淡风轻,嘴皮子张开的幅度也极小,但栾游能感到一股巨大的威压正包围着自己,如有实质,虎视眈眈。一刻前灵气充盈的爽快感荡然无存,她觉得自己只要稍有异动,粉身碎骨就是下一秒的事。
什么是元神?元神就是本体意识,就是栾游的灵魂,本体意识让他灭了还能有穿越到下个位面的机会吗?
惊悚念头一闪而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栾游“啪”地五体投地,险些啃了一嘴泥,叫道:“宗主大人明鉴,我与青云宗无冤无仇,不但无搞破坏之心,更无搞破坏之力。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夺舍这具肉身,实在是天意难测啊!至于水兰,纯属误会,她人挺好的,与此身是同村同宗的姐妹,我不忍心看到她被糟蹋”
越说声音越小,糟蹋两个字在舌头上含糊打了个滚。
“被什么?”
平静清淡的声音,栾游硬是听出了阴森森:“呃没什么,来到这里情非所愿,您看我上辈子就没出息,这好不容易夺舍一回,还弄得这么尴尬,叫您火眼金睛给识破了请宗主大人放我一条生路吧。我出去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不认识您,不知道青云宗,我就是个刚踏上道途的小修士。”
姿态低得毫无尊严,瓜棚男的笑容仍是淡淡一丝:“能夺舍者非金丹之上不可为。若是宗修可做一派长老,若是散修可为一城之主,这也叫没出息,看来你所求甚大。”
栾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跟高阶修士打交道真难,法力高,阅历广,打也打不过,骗也骗不了,好烦。
“我不是什么长老城主,就是一个普通散修,素不与人交往,也没做过恶事,一心所求便是飞升,大家不都是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吗?可是上辈子我资质不够,练到金丹就止步不前,眼瞅着快寿尽了,这才无奈舍弃一身修为,打算从头再来。所以您放我出去吧,我找个山头,沉下心好好练,争取这辈子能看见飞升的曙光。”
“若看不见呢?再行夺舍他人?”
“看不见算了,说明我没天分,到日子该死就死。”
瓜棚男又用他那双美丽却死水沉沉的眼睛看了栾游一会儿,慢声道:“夺舍乃修界大忌,名门正派见当诛之,本座身为青云宗宗主,不能姑息。今日,你就将命留在这里吧。”
见他轻轻擡起一只手,栾游吓得坐地往后蹭:“宗主大人有话好说,您要是怕我出去保守不了您的秘密,我就不出去了行不行?我留在青云宗,留在您眼皮子底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都是修士,求宗主给晚辈个机会!”
威压兜头罩下,栾游不受控地再次趴地,脖颈被压得擡不起来,耳膜鼓胀疼痛,喉咙越来越紧,窒息感越来越强。
浪费口水半点用没有,这少年皮老色鬼真要杀了自己,太可气了!
“你,你个老不修,残害女子,老子若不死定将你龌龊的大名传遍天下”
不知宗主有没有听见,栾游开骂时其实已经被压进了泥里。
元神被灭了吗?没有吧。
在黑暗中,她看见了一束光,随光而来的是一个白衣飘飘身负宝剑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走到近前,反手从后背拔出剑,手腕一抖直指栾游鼻尖。
“段凌云,我要同你一决生死。”
“栾游”开口:“本座,应战。”
光束消失,黑暗褪去,狂烈的风吹得女子裙裾翻飞,万千白衣弟子匍匐在她脚下,高声呼喊:“逍遥宗必胜!归月长老必胜!”
女子盯着“栾游”,眼神无爱无恨,看起来无一丝情绪,可栾游偏偏觉得那眼神很熟悉,一个名字就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