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与席宁的相见晚了一步,栾游陷入两难境地。
方铮对她想要混进寿宴的动机非常感兴趣,尽管栾游一再表明此事与方家无关,但口说无凭,站在孝顺儿子的角度上,会怀疑她心怀不轨也无可厚非。
半威胁半强迫,栾游摆脱不了方铮的步步紧逼,想想把这事儿说出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钟灵要杀老方,她和方铮还属于同一战线。如果由方家人出面调查钟灵的底细,找出她与方家的恩怨,就省自己的事了。最好能把她抓起来,到时候去牢房试探她,想必钟灵插翅难飞。
于是栾游乖乖跟着方铮喝茶去了,离开莱莱饭店,到不远处的一家茶楼,只有大约步行五分钟的距离,但方铮还是召了司机开车过去。
栾游:好吧,你有车你说了算。
司机换了一个新面孔,毕恭毕敬替两人开车门,开车稳当得很。栾游随口问了一句,你那个不稳重的司机呢?方铮说解雇了。栾游问为什么?方铮答,因为不稳重。
栾游: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到了茶楼,坐进雅座,沏好茶上好点心,方铮还没开口,栾游已经流畅地把腹稿叙述了一遍。
“在东华会馆碰见你的那晚,我本是去找钟灵的,可是看门的说她下个月才会来宁城。下楼梯的时候听见拐角有人在说要对方参议不利的事,我躲了一阵,等他们走后才敢下来,没见到人,只知道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事情就是这样。”
听到钟灵这个名字时,方铮眸中异色一闪而过,眼神很快恢复波澜不惊,栾游并没察觉。
“这跟你想要进入寿宴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俩人言语中提到钟灵会在方参议寿宴上献艺,说得靠着她才能混进去,我恰好要找钟灵。东华会馆看守严密,头牌红舞女身边的人又多,我见不到她,便想着把这事儿告诉你没错,我就是想以帮你家找坏人的名义进入寿宴,但我的目的只是为了钟灵。”
方铮靠在椅子上,修长苍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我父亲的寿辰的确是在下个月,但他并不打算大办,更从来没有过要请歌舞伎子来助兴的计划。所以,想对他不利的人,如何确定我家一定会办宴会,又一定会邀请钟灵呢?”
不想办最后还是办了,不想邀最后还是邀了,梦境线索不会骗人,豪门里面的水多深啊,中间有什么怪浪谁知道呢!
栾游压低声音煞有介事:“方先生,我绝无欺瞒。那些坏人如何确定,我不敢猜,想必这其中定有猫腻,还是得靠你去查一查内情,防患于未然了。若那钟灵真是包藏祸心,趁早抓起来省事。”
方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你与钟灵有仇?”
栾游叹了口气,真假掺半地道:“不瞒你说,要不是因为她,我不会落到这般境地。背井离乡,艰难求生,她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方铮神色不动,淡道:“怎样的不共戴天之仇?说说看,或许我可以帮你顺手报了呢。”
多霸总的发言啊,栾游也想借刀杀人,可惜还不知钟灵是不是女主,万一不是岂非又要重演张小燕的悲剧。于是摆手拒绝:“家仇,家仇,自己的仇还是自己报比较痛快。如果方先生愿意帮忙,就请在抓到钟灵后让我见她一面。”
“自己的仇自己报,很好。”方铮的笑容让人看着不是很舒服,浮于表面,眼底始终带着一层讽刺的意味。
栾游知道自己的话经不起细盘,比如她为何会在钟灵来宁城之前去会馆找她,比如那莫须有的两个“凶手”怎会在公众场所谈论私密。如果方铮继续问下去,免不了又要编出一大堆的谎话来圆,栾游一边喝着茶,一边拼命开动脑筋,力求在最短时间内编出一个最符合逻辑的故事来。
她想走,可是权贵公子显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手指又敲了两下,方铮果真开口:“你是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司机的脑袋突然在半墙上露了出来:“二少爷。”
“什么事?”
司机进来,附在方铮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他神色骤然变了变,默了片刻起身:“谢谢乔小姐的茶,改日再聊。”
说罢没有多看栾游一眼,迈步走了出去。
他走了,栾游也打算走,侍者笑眯眯地从栏门旁闪现:“小姐,承惠,茶水钱五元。”
栾游:一壶清茶五元,我要报警,这是敲诈!
古色古香的环境,轻柔隐约的筝声,清幽隐秘的雅座,紫檀木材的茶具,栾游花了五块大洋买了半个小时的欣赏时间。回家忿忿好几天,得写多少字才能赚来五块钱的稿费,就这么被没有绅士风度的方铮给坑没了。
很快,她就没心思再计较被坑钱的事。刚进入正月,管家人就派了大汽车来接她去入职。帮她收拾了行李,退了余婶的房子,从此告别鱼龙巷,住进大洋房,摇身一变成为管二少爷的家庭教师。
这件事是席宁一手促成,他不但要聘栾游为教师,还驳回了母亲对于她“走工”的建议,要求她住进家中,以便好学的二少爷随时随地可以向老师请教问题。
这几日管家发生了什么栾游不知道,反正当她拎包入住的时候,没见到其他主人,只有坐着轮椅兴高采烈的二少爷指挥着管家的管家帮她安顿。
“我爸回萼省上班儿去了,我妈说她心口疼养病呢,我大哥在南洋,我妹子住校,现在管家我说了算。”
栾游由衷为他的荣宠鼓掌:“那咱们开始学习吧,今天就上刺杀课,时不我待,钟灵就要来了。”
为了这个残疾儿子,管家各类教具书本备得相当齐全,栾游每日在小黑板上写些课题,接着便进入到和席宁的一对一“教学”时间。上午两小时,下午三小时,偶尔还会上晚自习。其余时间,栾游都很老实地待在自己房中写文章,偶尔外出探探钟灵的消息。
管夫人经常突然袭击,不打招呼猛地一推门就进入课室,满脸捉奸的表情。栾游和席宁往往一个坐一个站,彼此距离非常礼貌,手里捧着书本,拿着粉笔,一起不解地看向她。
管夫人便讪讪地找各种借口,热吗冷吗?要吃要喝吗?如此四五次之后,她便不再推门,只悄悄走到门边贴着耳朵听动静。
“乔小姐”在里面高谈阔论,时低沉时激昂,有时叽里咕噜全是洋文,而儿子则只有“嗯嗯”的应答声。如此又是两三回之后,管夫人想,看来是多心了,俩人真的在上课。
当门底缝中的阴影移开后,栾游舒了一口气:“钟灵来了,派头极大,收的花篮已经把东华会馆门口都摆满了,保安增加了一倍,不消费根本进不去。指望方铮一点用没有,我都怀疑他巴不得死爹呢。”
“那就消费呗,我管二公子难道消费不起吗?你说多少钱能请她上门唱支曲儿吧。”席宁很嚣张。
“现在她已经不是唱小曲儿的档次了,我昨天过去打听,好家伙,东华会馆专门给她做了个人形霓虹招牌,老大老大了!听说很多达官贵人都送了请柬,还有电影公司要找她拍电影,她现在可是一棵摇钱树,你想想她背后的老板怎么可能不重视她的安全。你花点钱让她来单独给你唱曲儿,没门!想靠近她,得找个像样的名头。”
“比如?”
“比如大型晚宴,典礼之类的。”
“你不是说她参加了方家寿宴吗?这属于私人宴会,我也可以举办个私人宴会,就说”席宁掰着指头想了想,“我得去问问我爸妈的寿辰。”
“她参加老方的寿宴是因为得罪不起方大帅,我们何必舍近求远绕弯路,现成的寿宴利用上不就行了。”
席宁为难了:“我爸不在家,方家不知道会不会送请柬来。”
栾游嘻嘻一笑:“你是管督军的儿子,你去了,方家人难道会拦着你不成?甭管看不看得起你爹,面子总是要给的,只要能进去,我就有办法确定她的身份。”
席宁遣了个人日日守在莱莱饭店,不出十天,传回音讯,饭店门口竖起了贺牌,老方的寿宴就在明日举办。
等了一整天,也不见有人送请柬上门。趁着管夫人打麻将不在家,席宁将一支银色勃朗宁随意揣在兜里:“走,厚着脸皮蹭饭去。”
栾游早已拆掉了绷带,右臂恢复如初,她伸出手:“给我吧,你行动不便,万一钟灵就是女主,我必须用最快速度解决她,一击不中,她很可能反扑。”
“你会用枪吗?我可是专门找我爸副官学过的。”
栾游微笑:“不会,你教我一下,我学得很快。”
席宁侧目:“这是枪,可不是闹着玩,万一打不中怎么办。”
“我尽量离她近些,万一打不中我还可以逃跑,你打不中,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
天寒地冻的傍晚,司机将二人送到莱莱饭店,又和栾游一起将二少爷的轮椅擡上台阶。这时饭店内堂已经来了不少宾客。门口有个男子正在恭敬地迎接客人,同时查看请柬。
栾游推着席宁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那人忙过来挡了一下:“先生,您是哪家贵客?”
席宁拿出一个大红封递过去:“我是管仲林,家父管同峰,今日特奉父命来为方参议贺寿。”
那人连连鞠躬:“原是管督军家二公子啊,欢迎欢迎,不知可有请柬?”
席宁回头:“小乔,请柬呢?”
栾游假意翻了翻小包:“哎呀,好像忘记带了。”
“你看看你这个脑子,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席宁气愤地拍了拍扶手,“不能干就走,别在我管家混饭吃。”
栾游哭叽叽:“少爷,我不是故意的,走得太匆忙”
席宁斜看了迎宾一眼:“要不,我让司机回家拿?”
栾游赶紧接话:“就让他回家拿吧,我先送您进去,方二少爷还等着您呢。这天儿太冷了,我们少爷的腿可不能受冻。”
“呃”那人为难地咽咽口水,又捏捏手里的大红封,“不用了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管公子您请,请进。”
管二虽然不常在人前露面,但宁城无人不知他是个瘸子,再加上厚实的礼金加持,迎宾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俩人压根没收到过方家邀约。
席宁笑着对他点点头,昂首挺胸地被推进去了。
大圆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侧长长的自助餐桌,鲜花酒水,精美点心,和一个色彩缤纷的高层蛋糕。男宾们统着西装,偶有个把两个穿着袍褂的老年男性混杂其中,显得格格不入。舞台上管乐队又在热场,音乐是舒缓型的,人与人之间的谈话都在控制着音量。显然这是个西式寿宴,精致有余,热闹不足。
老方喜欢这种路子?想起方铮的留洋背景,栾游心头泛起一点异样。
管二也并非完全没有社交,进入大厅不一会儿,就有两三个年轻男性过来与他打招呼聊天。席宁一个也不认识,顺着人家的话敷衍了几句,对方也不在意,想是都对他以前的性格有所了解。
栾游把整个厅中的人扫过一遍后,没有发现方铮的踪迹。她弯下腰替席宁整理领带,低声道:“你跟人聊着,我去后面看看。”
席宁忧虑地看她一眼:“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不行也得行,拼了。如果这次又没成功,凭你爸妈对你的保护,你得在这里瘸一辈子。”
席宁吸气:“去吧。”
栾游拿了一杯酒,若无其事地在人群中穿梭,她看到了梦中见过的方参议和夫人,与另一对男女笑容满面地聊着天。走过他身后,老方正发出一阵畅快笑声:“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犬子全靠各位叔伯栽培,自然是与委座一条心的。”
离舞台越来越近,栾游看清两侧各有一条走廊,其中一条上许多侍者端着酒水托盘来来回回,像是通往厨房的路。另一条就很清净了,从柱子侧面看过去,能看见一个男人提着小提琴盒走来。而某间房的门口站着两个歪戴毡帽,身穿黑马褂的男人正在抽纸烟。
是啊,再高级的舞女也是舞女,怎敢在主人之后姗姗来迟,钟灵必定已在那间屋子里做着演唱前的准备了。
大粗柱子很好地掩藏了身形,栾游摸摸大腿,晃晃酒杯,就靠在那儿慢慢啜饮起来。她今日没有穿棉裤,把旗袍缝起来的开衩又拆高了些,就是为了方便摸大腿。
等待不知多久,一杯酒见底。好几首热场曲之后,两个黑褂男扔掉烟头,回身点头哈腰地托起手。栾游忙又往柱子后头藏藏,听着高跟鞋踩在白石砖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越来越近。
舞台上有个男人在说吉祥话,下头不时发出一阵掌声,当栾游终于听到钟灵的名字时,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咫尺处,马上就要上舞台了。栾游眯了眯眼,溜到柱子内侧,隔离宾客,对着前方轻喊一声:“黎雪莹!”
正在上台阶的窈窕身影一顿,精心打理的卷发一阵抖颤,就在她猛然回头的刹那,栾游已从大腿上把勃朗宁抽了出来。左手快速拉动枪栓,毫不犹豫地对准那个身影举了起来。
五步之遥,五步之遥,她一定能射中她!
最后留在栾游记忆里的,只有女人瞪大的眼睛,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她身后两个男人救之不及的惊呼。再之后再之后她不记得了。
当席宁惊恐发现到处都找不到栾游身影的时候,她正在某个陌生的房间里痛苦吟呻,艰难万分地撩开眼皮,景象一片昏花,瞳孔半天无法聚焦。
眼前似乎站着两个人,栾游感觉脖子极痛,脑袋极痛,还想吐。
“呃谁”
一个模糊的人影蹲在她面前,低道:“席宁。”
栾游松了一口气,又闭上眼:“是你啊我怎么了,好痛。”
那人轻轻抚摸了她的脸颊,贴近她的耳垂,发出暧昧的气声:“没事,美珊,我来了。”
栾游未及反应,他身后又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哥,你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