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
栾游抽搐着,一骨碌滚到了地毯上。她撞翻茶几,踢倒台灯,胡乱挥打着胳膊腿,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大气不敢喘盯了许久,确认了许久,直到快把自己憋死前才呼出一口浊气。
动动手指脚趾,伸手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愣怔片刻,栾游一把抱住沙发腿放声大哭起来。
大汗淋漓涕泪横流,自打懂事以来,栾游人前人后都没有这样失态过。
可是真好,五官还在,手脚还在,她从那个爬满毒虫的瓮子里逃出来了,从极刑地狱里逃出来了。
歇斯底里哭了一场,栾游从地毯上摸到手机,哆哆嗦嗦按了号码,响了好多声那头才接起来。
“宝,这么早就起了啊。”
“妈!”栾游听到熟悉的声音又哭起来,“你快来,来我家!”
“怎么了孩子?出什么事了。”妈妈听出不妥,困意全消,急忙问道。
“你来嘛,我难受死了,你快点来啊!”
从初中之后,她极少这般跟妈妈耍过娇赖,那头着急问了几句问不出什么,答应一声就匆忙挂了电话。
栾游瘫在地上,眼珠子一抽一抽的,嗓子眼干呛干呛的,耳朵根火辣火辣的。
安静让她极度不适,空气中总像有利刃在闪,锐器在飞,耳边总像有人在狰狞地,得意地笑。
她大口喘着气,强撑力气爬去卫生间洗澡。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物品,暖光柔柔笼罩着,温热的水从头顶冲到脚背,感受真实,与被剜眼熏耳一样真实,栾游扶着墙壁惊魂难定。
是噩梦,还是真的穿越了一场,她无法分辨。
做梦也会疼吗?也能感受到肉身被肆意凌虐的痛苦吗?那些非人的,极端的折磨,会在梦里表现得这样真实吗?
她根本没有撑到被人参观的时候,强烈的求死欲把她带了回来。
擦干头发,看窗外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只过了一夜,她觉得自己一辈子的精气神都耗光了。
东城的家到公寓开车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父母半小时赶到,一开门妈妈就抱住栾游上看下看。
“怎么了?生病了?哪儿不舒服我们去医院,说话啊这孩子,你要急死我。”
栾游靠在妈妈怀里默默流泪,亲切熟悉的气息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我…做了一个特别不好的梦。”
爸妈同时松了一口气,又同时白了栾游一眼,“怎么了,梦见我跟你爸出事了,一大早非要看见我们才安心?”
栾游埋着脑袋:“不是,是梦见我出事了,没人孝敬你俩了。”
“嗨!梦都是反的,你梦了坏事就要有好事发生了。”
栾游懂事,从没无理取闹过,偶尔一次爸爸也训不出口,只无奈道,“你陪闺女吧,我去买早饭。”
妈妈把手往她额上一搭:“不对,还真是有点烧啊。”
由于生病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栾游请了假,跟着父母回家过了几天。好吃好喝好养病,除了晚上必须拉着母亲同睡外,身体和情绪看起来都恢复得挺好。
阳光明媚之时,什么牛鬼蛇神都不会出现。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薄姬”两个字,栾游的身体又忍不住颤抖起来。
妈妈不知道,她每晚都无法安睡到天亮,忘不掉的噩梦像可怕的鬼,勾着她去想,难以压制。
“高祖崩,诸御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太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宫。而薄姬以希见故,得出,从子之代,为代王太后。”【注1】
按史书记,刘邦死后,薄姬跟着刘恒去封地了,十七年未回长安。直到吕氏一族完蛋,臣属迎回刘恒,她才荣升皇太后。期间吕后毒杀刘如意,弄死戚夫人以及吓尿刘盈,薄姬应全不知情才对。
但那晚,她却出现在永巷,亲口承认自己是戚夫人倒台的幕后黑手,亲眼看着栾游被一点一点炮制成彘。围观人等毫无异色,仿佛她就该呆在内宫里一样。
是时光掩盖了真相,还是不同的平行时空?栾游盯着电脑沉思。
两个穿越女,入汉二十年,有过雄心壮志,想过改变历史,命运的巨轮却最终将她们推到了与历史吻合的轨迹上。
可是,关她什么事?她不是愚蠢张狂的戚夫人,也不是掐死薄姬儿子的同名栾游,她只是个代人受过的背锅侠!凭什么要她受这身心巨创的罪?
回到现实,身上不痛了,可栾游心痛。太过真实地体验了人彘制造过程,在她心上烙了个难以愈合的洞,稍微一想,就疼得钻心。
郁闷!全国各地有成百上千条解放路,到哪去找卖奶茶的栾游!到哪儿去找这个把她拉去地狱一日游的混蛋!
公司已“关心”她的病情数次,偷懒几日耽误了不少事,栾游还是振作精神,销假上班。
喧嚣的城市,拥挤的人群,街头巷尾的早点香味真真切切。噩梦忘不掉就忘不掉吧,别再出现就好。
一进公司,就看见前台两个小姑娘头抵着头唧唧咕咕地说话。
栾游叩了叩台面:“小张,上午我约了茂盛的吴总,人来了请到我办公室。”
小张慌忙把手机按了黑屏,挺直腰板回应:“好的栾总监,早啊栾总监。”
“早。”栾游点点头,见她旁边那小姑娘面生,又道:“这位是新入职的员工?”
“哦,这是我高中同学,大学学设计的,想应聘我们公司,今天先来看看环境。”
那小姑娘扎着马尾,年轻漂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栾游,脸上浮现几分紧张之色。
栾游心道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导致表情过于死板严肃了,松下嘴角微笑:“欢迎,随意参观,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公司的一员。”
小姑娘也回了个笑容:“谢谢您。”
真腼腆啊,刚出校门的都这样,摔打两年才会成长。栾游转身走向办公室,身后两个姑娘又开始说小话。
“居然和她一样的名字,嘿嘿。”
“简直莫名其妙,哪有半路换人的,你看下面闹的。”
“这就叫戏剧性。”
“那真正的坏人呢?就啥事没有啦,荒唐啊…”
栾游定住脚步,垂眼想了想,又回身走到前台,“小张,你们在讨论什么,电视剧吗?”
小张把手往身后一背,尬道:“呃,栾总监,现在还没到上班点呢。”
栾游用力扯出个平易近人的笑容:“没事,我就问问,有好看的也给我推荐推荐。”
“哦!”小张松了口气,“不是电视,最近追一篇网文,栾总监你要看看吗?”
一听网文栾游就没兴趣,上大学时看得多,腻了。于是摇摇头:“字多看得累,有好电视剧还能瞄两眼。”
小张笑嘻嘻:“行,以后看到好看的电视剧我推荐给你。”
进办公室发了会儿呆,栾游不禁失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听到几个字也多心。
处理积压的工作,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忙到傍晚快下班时,接到朋友李思佳的约饭电话。
栾游答应了,上次见面还是被刘丽娟缠得头疼时,跟几个朋友诉了一回苦,听了不少馊主意;今晚想必又是想从她这儿找点乐子,吃点后续的瓜。
毕竟在她们这一小撮三观刚正自视甚高的剩女圈里,能交流的无非是进修,升职,以及对比相亲对象的软硬件。相亲相成“小三”并被原配打上门来的,栾游还是头一个,值得反复咀嚼反复八卦。
菜齐酒满,面对两张求知若渴的脸,栾游不负众望把与刘丽娟过招三百回的新篇说全乎了。
“就这样,小一个月没见人了,估计是想通了放过我了。”
李思佳啧啧摇头:“按你的描述,这女人不像是轻易放弃的性格啊,你得小心,别是憋着什么坏呢!”
栾游一脸无奈:“让她来调查我,她又不来,光靠脑补就把我定成仇人了,我有什么办法?亏得以前我还以为她善解人意恩怨分明,现在看来简直一神经病。”
朋友乔雨是检察院的书记员,摸着下巴貌似很专业的分析:“为了孩子凑合也可以理解,但脸上有伤,说明遭受了家暴。渣男不再回家,她仍然不愿离婚,要么就是离了无法生活,要么就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怎么可能无法生活,渣男才是吃软饭的那个好吗?刘丽娟娘家条件不错的,她姐姐驻外供职,她也是大学毕业,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孩子不成问题,她就是”栾游指指太阳穴,“一根筋。”
李思佳点头:“也是,事情已经证明到这个份上,她应该知道有一个真正的第三者存在,居然还缠着你不放。”
乔雨道:“因为她找不到那个真正的第三者,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在婚姻即将分崩离析,她又无能为力的状况下,栾游这个冒头的就成了她的出气筒。或者也可以说,她并不是针对栾游,而是催眠自己,把栾游代入成了那个导致她家庭彻底破裂的女人。”
栾游与李思佳面面相觑,这不就是典型的神经病吗?
最后乔雨做了总结,不出现就算了,再来骚扰就告她,顺便提醒她去看看精神科
没有恶意,是为她好。
吃完饭走出酒店,李思佳亲热地抱着栾游胳膊,乐颠颠道:“别难受,谁年轻时没遇过几个渣男,我们中大一枝花还怕嫁不出去怎么的,过两天我给你介绍个好的。”
栾游好笑地瞄她一眼,还没开口,乔雨先噎她一句:“有好的你先把自己嫁出去吧!”
李思佳不服气:“追我的多着呢,我慢慢挑慢慢捡,宁缺毋滥懂不懂?”
乔雨也不搭理她,撞了撞栾游肩膀:“哎,说真的,席宁为你这个事儿内疚得不行,说想请你吃饭赔罪,又怕你不给面子。”
栾游撇撇嘴:“我怎么没看出他内疚来?前几天派出所才见过,他也没说请我吃饭的事儿啊。”
乔雨道:“他就是不好意思,都是同学,好心办了坏事肯定不舒坦,你要是答应,我给他回话。”
栾游摇头,“算了,那天刚知道时我把他也骂够呛,说起来我还不好意思呢。不能全怪他,吃饭就免了。”
李思佳又凑上来:“嗳,该吃还是要吃,你不吃我们吃啊,答应了,叫席宁这个死抠门儿出点血!”
栾游疑惑:“席宁抠门儿吗?”
“抠,可抠了!”李思佳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上大学那会儿别提多抠了,从来不请舍友吃饭,一个手机用四年,袜子破了三个洞补补还能继续穿。”
栾游喷了:“你怎么对他这么了解?”
乔雨冷笑:“席宁一宿舍六个哥们儿,有四个是她前男友。”
李思佳尖叫着去追打乔雨,栾游笑得前仰后合,华灯初上的大街上,三个拽着青春尾巴的女人没心没肺笑闹着,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
跟朋友相聚就是有这好处,忘却烦恼,扫除郁闷,栾游直到回了公寓,脸上还带着笑。
晚上吃饭时栾游刻意喝了一点酒,为的就是能睡踏实些。洗完澡,她琢磨了一会儿,又从柜子里摸出半瓶跨年时买的红酒,硬是灌了几大口,开着电视,放着音乐,弄得热热闹闹的,这才爬上了床。
睡到半夜惊醒了一回,没有做梦,就像脑子里总绷着弦一样。迷迷糊糊眯着眼四处瞅瞅,平安无事,便又一头扎进被子里了。
或是酒精的作用,这一夜没有妈妈陪伴,栾游也算得了个囫囵觉。睡醒了还想赖会儿,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却摸了个空。
她睁开眼,一顶红彤彤的纱帐正挂在她脑袋上方。
腿脚下意识地一抽,把床压出咯吱一声,外头立刻有个女声道:“奶奶,您醒啦?奴婢进来了。”
“别!”栾游一嗓子叫得有点左腔左调,她咳了咳,忙又道:“别进来,等会儿。”
“是,奴婢等您吩咐。”
隐约听见翠鸟鸣叫,天光从井字格窗纸中透进来,窗下搁着一架贵妃榻,榻边置着雕花斗柜,柜上放着蓝釉暗纹三足香炉,余香未尽,残烟袅袅。
栾游眼珠子挨着能看见的地方转了一圈,不吱声,也不动,瘫在床上脸颊抑制不住地抽搐。见鬼了,青天白日又见鬼了。
我是谁我在哪我又要做什么?一个人一生碰上一次玄幻事件已属难得,她怎么还换着篇儿的碰呢?活了二十七年,她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别于常人的特点,最近怎么总是睡着睡着就魂飞天外了?
又是不知名朝代,又要自己扮演什么了不得的历史人物?
想到戚夫人,栾游后颈脖子立马儿浮起一层白毛汗。可千万别了,宫斗的机会都没给一个,上去就送人头,这种事再来一次,看精神科的就该是她了。
睡觉吧,睡着了说不定又能穿回去。栾游闭上眼开始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窗下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芬儿姐姐,奶奶起身了么?”
“还没,应是快了,昨晚奶奶说今日不想吃荤,你去备上清粥小菜,再蒸一屉桂花卷。”
“好,我这就去。”
五只六只七只八只。
不知哪儿又传来“咣当”一声和踢踏的跑步声,那名叫芬儿的女子显然不高兴:“顺子,怎的还是毛毛躁躁,屋里歇着呢,吵了奶奶要你好看!”
一个男童声音道:“芬儿姐姐,福贵哥方才送了口信来,老爷今日动身去兴州祭祖,这几日都不回了。”
“祭祖?不年不节的祭什么祖,离寒食还早着呢。”
“那我就不知了,是福贵哥说的。”
“好,你守好门去吧,不认得的人不给开啊。”
“哦。”
九只十只十一只十二只。
又一道新声开口:“奶奶怎么还没起啊,平日这个辰光都起了呀,别是有哪儿不舒坦吧。我听我娘说怀了身子的女人可得小心,有的人坐下起个身都会小产。”
芬儿:“呸呸,你这破嘴没句好话,要你操心,把院子扫干净些,尽偷懒!”
十三只十四只
栾游数不下去了,她也想骂呸呸!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历史人物府邸?大户人家都算不上吧。下头的人一个二个这么没规矩,一大早的踢哩啕通闹腾个没完,还碎嘴子,还咒她小产!
小产?她穿的这身子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史记.外戚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