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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吏部出来的时候,已过戌时,距离皇城城门关闭不到一刻钟,再去工部显然来不及了,凌芝颜想了想,直接出皇城,直奔工部侍郎卢英杰所住的进德坊。
卢英杰前脚刚到家,衣服还没来得及换,门外就有侍从来报,说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前来拜访,报信的侍从还特别补充了一句,凌司直提了两个油光锃亮的书箱,瞧着像是来送拜年礼的。
日间凌家六郎去御史台送礼,被御史大夫方飞光轰出来的光辉事迹已经风靡皇城,后来还去了吏部,出门时吏部尚书亲自相送,想必是凌六郎这次的拜年礼不同凡响。
卢英杰当然是不信的,荥阳凌氏的抠门可是祖传的,到了这一代更是发扬光大,青出于蓝,凌六郎就算来送礼,大约也只是几文钱的糕点——若是超过二十文,他就将这书桌吃了。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卢侍郎大人表示:他家的书桌是上好的乌金木,吃下去着实不好消化,要不还是算了吧。
凌六郎的拜年礼是茶叶,花氏出品,价格走的是亲民路线,的确没超过二十文,可这装茶叶的罐子是内丘白瓷,釉色细润洁白,如霜胜雪,若是不识货的,只觉此罐平平无奇,与市井所售外之俗物并无差别,可偏偏卢英杰是个行家,一眼就认出来了,若是没记错的话,一个相似造型大小的内丘白瓷容器,年前的最新市价,一个一百八十贯。
但瞧凌芝颜一脸坦然的表情,显然不知道这茶叶罐的真正价格,百花茶又是花氏的特产,卢英杰当即就悟了,这礼物定是花家四郎准备的。
“这是林娘子托凌某带给卢侍郎的拜年礼,粗鄙的很,还望卢侍郎莫要嫌弃。”凌芝颜笑道。
卢英杰爱不释手摩挲着茶叶罐,“原来是林娘子送的啊,难怪难怪。”
凌芝颜:“林娘子最近遇到一宗渎职贪墨案,查到了一个嫌犯,此人之前曾在工部任职,所以特请凌某来询问一二。”
虽说御史大夫已经授权启用暗御史令,但毕竟还未上报圣人,不符合程序流程,之前去吏部查阅甲历,乃为越级越权,只能以暗御史的身份行事。卢英杰与大理寺少卿江淮有交情,且对林随安……呃,的千净很有兴趣,所以凌芝颜还是先隐下了身份,打算先套套交情。
果然,一听是林随安要查的案子,卢英杰顿时来了精神,“林娘子的千净最近养护的如何?”
“林娘子说自从用了卢侍郎提供的养刀法子,千净稳定了不少,武艺颇有精进。”
卢英杰很满意,“林娘子想问谁?”
凌芝颜:“安都府现任司工参军郑永言。”
“郑永言……郑……”卢英杰挠头,“此人可是太原六安县人?”
“正是。”
卢英杰:“那便错不了了,就是他!当年我在工部水部的时候,他在隔壁的虞部做主事,你说他牵扯的案子是什么来着?”
“渎职贪墨案。”
“哎呦,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个郑永言性格胆小怯懦,平日里深居简出,想不到去了安都府,居然还生出了贪渎的胆子。”
卢英杰对郑永言的形容与花一棠信中所写并无二致,凌芝颜想了想,又问,“郑永言平日里可有朋友,或者关系较好的同僚?”
卢英杰摇头,“此人独来独往,很少与他人接触,估计也没什么朋友,我对此人有印象,也是因为他——”卢英杰顿了一下,“他不像六安郑氏的子弟。”
凌芝颜眼睛一亮,“莫非这六安郑氏有什么说法?”
“太原六安县有两个世代制造军器的家族,一为六安郑氏,一为六安徐氏,郑氏擅长设计,徐氏擅长制造,两家协作互补,曾为唐国军器制造技术最高之家族。郑氏前前任家主曾在军器监任掌案,负责当时唐国所有军器的设计和制造。后来军器监归入工部虞部,权力被大大削弱,郑徐两家的势力也大不如前,后来便改做营造建筑设计。”
“我见过郑永言的设计图案,很是一般,完全没有六安郑氏的灵气,听说是个外宗分支的庶子,大约是没有得到本宗的真传。若不是郑氏本宗人脉凋零,又靠着祖上积攒的军功,只怕根本做不了官。”
凌芝颜:“六安郑氏祖上有军功?”
“郑氏当年设计制造的攻守城械可是首屈一指的,尤其是三十年前的弈城大捷,郑氏军器立过大功,我还收藏了不少郑氏军器设计图,这就拿给凌老弟瞧瞧。”
卢英杰兴致勃勃翻出了两大箱设计图存稿,好几十卷,种类丰富,包括:车型云梯、攻城作业车、临冲吕公车(一众巨型战车)、搭车、钩撞车、夜叉擂、拒马(阻挡马匹的障碍物)、狼牙拍等等。
卢英杰开始如数家珍般讲解,“就比如这守城械狼牙拍,榆木材,长五尺,阔四尺五寸,厚三寸,狼牙铁钉二千二百个,钉长五寸,重六两,并钉于拍上,出木三寸,四面施一刃,刀刀入木寸半。前后各施二铁环,贯以麻绳,钩于城上,敌人如蚁附登城,则使人掣起下而拍之。后设绞车牵引,滑轮均力,操控更易。杀敌无数,堪为利器。”
“你看这设计图,处处精细,颇有巧思,还有场景使用图示、制作细节草案,而且每张图都有徐氏工匠的添笔。”
凌芝颜:“何为添笔?”
“一般来讲,设计图和实际制作总是存在偏差的,所以一份军器成品要经过设计匠和制造匠多次沟通磨合方能完成,在具体制作过程中,制造匠会根据具体制作流程中遇到的问题提出改进建议,这些建议也会标注在设计图上,称为添笔。”卢英杰指向设计图左下角的签名栏,“根据个人对设计图的贡献大小,按排序签名。”
签名栏共有七栏,前面四位皆是郑氏子弟,分明名为郑青雀,郑青华,郑青岳,郑永沣,后面三人是徐氏子弟,徐前鸣,徐前宗,徐柏水。
卢英杰:“郑青雀,郑青华,郑青岳这三人是本宗兄弟,技术是最好的,可惜,都过世了,郑永沣是外宗的,名号只能挂在最后,应该和郑永言是一辈。”
凌芝颜目光却是死死定在了“徐柏水”的名字上,三个字都有撇捺的比划,撇捺的收笔都带着微微的小弯钩,和“郑永言”制举试卷上的字体十分相似。
“这个徐柏水是何人?”凌芝颜问,“如今在何处?”
卢英杰沉默片刻,“三十二年前,六安徐氏一族已被灭门。”
“为何?!”
“徐氏一族勾结外族,叛国。”
凌芝颜骇然色变,“叛国?!为何我从未听过这个案子?!”
“你自然没听过,因为这个案子涉及的不仅仅是六安徐氏,还牵扯到了当年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家族,”卢英杰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三十二年前的弈城大捷?”
“自然!”
“那你可知道弈城大殇?”
“什么?”
“弈城大捷前一个月,弈城守将叛国投奔图赞国,引图赞军队突袭过境,弈城仅存的军士与敌军对峙一月之久,弹尽粮绝,死伤无数,谓之弈城大殇。”
“青州万氏临危受命,千里奔赴弈城,血战十三日,击退图赞精锐骑兵万人,方才是弈城大捷。”
凌芝颜心脏狂跳,“那个叛国的弈城守将是谁?”
卢英杰直直望着凌芝颜,“唐国第一战神,太原秦氏,秦南音。”
安都城,花氏八宅。
等了三日,终于等来了凌芝颜的回信,花一棠迫不及待读了第一页,众人全都傻了眼。
林随安掏出怀里“战神娘娘”的版画,心道果然。
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关键道具。
弈城的战神娘娘是秦南音,三禾书院白汝仪提到的“千秋破军”也是秦南音,甚至云中月还特别划了重点,说这位秦将军有以一敌百的战斗力,和她很像。
难怪在花一棠走哪哪死人的“四郎定律”光环笼罩下,他们竟然三个多月都没遇到一宗人命案,感情是在这儿等着憋大招呢!
花一棠翻开下一页信,“凌六郎现在怀疑郑永言就是徐柏水,已将军器图纸和郑永言的制举试卷一并送去了大理寺,只是军器图上徐柏水的标注和签名字数太少,鉴定字迹需要时间。”
“御史大夫已经授予林随安暗御史令启动查案的特权,至于公飞阳的那块令牌,原主人已不可考。”
林随安叹了口气。
靳若:“既然牵扯到以前的旧案,大理寺肯定有卷宗,凌老六又是大理寺司直,又是暗御史,调阅卷宗应该不难吧。”
花一棠又翻开下一页,啧了一声,“六郎查遍了大理寺的案牍库,并未找到此案的卷宗,后又去秘牍库查阅,无奈二十年前秘牍库曾失过一次火,戊字号秘牍库被烧,烧毁的恰好是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秘案卷宗。也就是叛国案前后五年的秘案卷宗都烧了。”
方刻哼了一声,“这案子若是没鬼,那才见鬼了。”
靳若两眼一翻,“完球了!”
林随安:“可还能找到其他涉案旧人?”
“按此案的严重性,当时肯定是三司秘密会审,”花一棠收起信,“参与此案的应该是当年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御史台大夫,这三个老头坟头的草都两尺高了。其余知道此案的,都和卢侍郎差不多,只是听说过判决结果,具体内情完全不知。再年轻一点的,甚至连这案子都没听过。”
方刻:“六安郑氏的人呢?”
花一棠:“六安郑氏参加过弈城大捷的老一辈已经死光了,下一辈里最年长的,就是咱们这位郑参军了,按年纪算,若他真是徐柏水,那么当年最多也只有十二岁。”
林随安皱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又能知道多少真相?
“现在最麻烦的是卷宗被烧了,”方刻道,“此案细节我们一无所知,如何继续往下查?”
靳若举手:“给郑永言灌三斤伊塔的熏茶,他肯定连祖宗八辈都招——”
林随安反手一个暴栗敲上靳若的额头,靳若捂着脑袋倒在了桌案上。
“谁说没有卷宗就查不到线索了?”花一棠道,“这么大的案子,国史中肯定有载录。”
林随安愕然,“查国史,能查到案情细节吗?”
在她的印象里,史书的记录风格都十分言简意赅,许多大事往往只有概述,估计这案子在国史里最多也就一段话内容,如:某年某月某日,查太原姜氏秦南音叛国,证据确凿,如此云云。
花一棠一笑,“国史或许记载不够详细,但还可以查实录、查起居注——”
林随安倒吸凉气,起居注不是记载圣人言行的文字记录吗?
查个案子居然查到皇上的吃喝拉撒睡上,这不是找死吗?
“这个……不合适吧?”林随安提醒。
花一棠一锤手掌,“啊呀,确实不合适。那不如查查世家大族的日杂录吧。”
靳若腾一下坐起来,“啥实录?啥日杂录?别以为我没读过书就胡扯,这听着就不靠谱。”
“实录是记载政务大事的编年体记录,按年月日记述一朝政、经、军、文、灾、祥等大事,日杂录是世家大族逐日记载言行举止的记录,”花一棠敲着暖手炉,“根据起居注、日杂录、时政记、官府各部司记录表章,再加上民间笔记、碑文、书籍、诗歌、乐谱等等,编撰成实录,然后再以实录为基础,编撰成国史。说句不夸张的,天文五行、地理人口、官职兵制、农业工商,大事小情无一不在其中。”
靳若:“若是这些也被烧了呢?”
“烧了?”花一棠笑出了声,“哪个大族世家没有几套国朝实录抄本?更何况,唐国风气开发,威名远播,凡新罗、扶桑、波斯、高丽、大食、西域诸国使臣归国之时,皆会将实录抄本带回国学习借鉴,烧得完吗?”
靳若下巴掉了。
林随安扶额,“总不会要查到国外去吧?”
花一棠换了个坐姿,提起笔来,“那倒也不必。五姓七宗之中有一族专喜收集这类东西,他家的日杂录更是面面俱到,颇为详实,只查他一家的日杂录估计就足够了。”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你说的该不会是白汝仪他家——”
花一棠嘿嘿一笑,笔走龙蛇开写回信,“白汝仪如今供职御书司,距离大理寺也不远,送给凌六郎的茶叶大约还有剩,顺便去拜访一下白十三郎也未尝不可啊!”
“那个——”林随安道,“你说的那什么世家的日杂录,大约有多少啊?”
花一棠咬着笔杆想了想,“大约就几百卷吧。”
两日后,东都城,御书司。
“陇西白氏两朝的日杂录加起来共有三万八千六百七十七卷。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日杂录有两千四百五十四卷。”白汝仪苦着脸道。
凌芝颜手里的书箱掉到了地上。
小剧场
凌芝颜: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