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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随安记得这位司功参军郑永言,留着三缕小胡子,身形瘦弱,面黄肌瘦,不论干什么都战战兢兢的,仿佛别人说话的声音大一点,都能把他吓着。崇阳楼接风宴时,他是唯一那个没跌下茅房的人,林随安有理由怀疑是此人太过瘦弱,力气太小,挤不到嘉刺史的身边,因祸得福躲过一劫。
这么一想,郑参军的身形和样貌的确与刘长史有几分相似,难怪脑子中毒公飞阳的认错了人。
但郑永言只是个从六品司功参军,人微言轻,存在感极低,浮生门为何要杀他?
“冤枉啊,我们不是要杀郑永言,我是只是想吓吓他,提醒他莫要忘了我们之间的合作。”荣千山叫道。
花一棠挑眉,“浮生门与郑参军有何合作?”
“原本我们说好的,安都城境内凡建造桥梁仓屋的肥差都留给浮生门,抽成的钱三七分。为此,我还特意设了个新堂口,招了一批手艺纯熟的匠人,老费劲儿了!结果这郑永言不厚道,居然把这个堂口的堂主和副堂主全抓了!”
林随安:匠人?堂口?喂喂喂,不是吧?
花一棠挑眉,“你说的那两个堂主姓甚名谁?”
荣千山愤愤道:“堂主郝大力,副堂主巴云飞,都是浮生门的得力干将,年前出城去做工,莫名其妙就被下了大狱,说是什么杀人帮凶,纯属扯淡,就那俩蠢货,怎么敢杀人!我一合计,定是郑永言见最近风声紧了,所以打算一拍两散,卸磨杀驴!花参军,你别看这个郑永言表面老实,实际上可不简单呢!”
林随安默默扶额:难怪当时擒抓郝大力和巴云飞的时候,感觉此二人有些功夫底子,不想竟是浮生门的人。
好家伙,原来这二人至始至终都没说实话,大约还盼着浮生门捞人呢。
此案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般:郝大力和巴云飞因为三禾书院的案子被抓,荣千山误会是郑永言背后使坏,一怒之下找郑永言寻仇,不想公飞阳认错了人——总而言之,刘长史成了一连串蝴蝶效应的最终受害者,最大的倒霉蛋。
荣千山不了解三禾书院的案子,刘长史却是门清,此时一听,心里就明白了,火冒三丈,拍榻而起,“好一个郑永言,原来罪魁祸首是他!来人,速速将此人——嗷——”
起得太猛,扯到了臀部的伤口,刘长史顿时泄了气,哎呦呦趴了回去。
“咳,那个——”花一棠道,“刘长史稍安勿躁,此案尚有疑点,不可只听信浮生门的一面之词!”
刘长史脸色惨白捂着屁股,“花参军你审、你审……”
花一棠清了清嗓子,“荣千山,你适才说,郑永言与你们约定,营造工事中盘剥下来的油水三七分,谁三谁七?”
荣千山:“自然是我三他七。”
花一棠:“这倒是怪了,郑永言大小也是个从六品的参军,竟肯让你们拿大头?”
“那是因为我们手里有郑永言的把柄!”
“哦?什么把柄?”
荣千山眼珠子转了转,“我若是告诉花参军,我能少判几年吗?”
花一棠:“那要看你手里的把柄有多大了。”
“绝对是大把柄!”荣千山道,“当初浮生门在安都城刚刚立足,哎呀,花销这个大啊,收的那点保护费还不够塞牙缝的,我就想着做票大的,便把郑永言绑了,打算讹些钱。”
林随安张大了嘴巴,花一棠眨了眨眼,“为何是郑永言?”
“我们查过,这郑家家学渊源,祖上就是做营造工事的,郑永言还做过几年生意,颇有些积蓄,后来做了官,又是司功参军的肥差,有钱。最重要的是,郑永言胆小怯懦,不经吓,好拿捏。”说到这一段,荣千山还有些洋洋自得,“果然不出所料,郑永言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哐哐磕头,连连大喊:‘我招了,我全都招了!’。”
花一棠眸光一闪,“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刚开始也是一头雾水,后来发现,郑永言大约是把公飞阳错认成了——”荣千山放低声音,“成了传说中的——暗、御、史。”
刘长史倒吸凉气,花一棠和方刻飞快看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一脸不可思议,“什么?!”
荣千山悄咪咪的,“几位都是大人物,肯定知道暗御史吧。暗御史,诞于星辰,行于暗夜,无人知其真容,所到之处,如圣驾亲临,常在暗处视察民情,监察百官,肃正纲纪,拨乱反正,在坊间,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刘长史裹紧了身上的棉被,似乎仅仅听到“暗御史”这个名字就浑身发冷。
真“暗御史”林随安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提出最大的疑问,“郑参军怎会将公飞阳认成暗御史?!”
这也太荒唐了。
“我寻摸着吧……是因为公飞阳的磨刀石。”荣千山也有些不太确定,“公飞阳可宝贝他的刀了,总是随身带着一块磨刀石,有空就磨,那磨刀石大概半个手掌大,长方的,黑了吧唧的,因为用的时间久,表面挺亮,反光,郑永言就是看到公飞阳掏出磨刀石的时候,才开始疯狂磕头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眼角乱抖。
花一棠:唯有六品以上的官员见过真正的暗御史令,郑永言从六品,级别不够,大约只听说过,没见过真品……
林随安:这是个大BUG啊!暗御史令的防伪标志基础知识要普及啊!
花一棠万分心累,口气都有些不耐烦了,“所以,郑永言到底招了什么?”
“招了不少,他全写下来了。”荣千山吸气,“花参军,我若供出来,真的能轻判吗?”
“花某看看东西才能决定。”
荣千山咬了咬牙,坐在地上,脱下靴子,撕开鞋底,原来他的鞋底是垫高的,里面有夹层,夹层里是一片油布,油布里包着一张写满字的白布,一尺宽,两尺长,方刻提溜过来时候,还散发着浓郁的脚丫子味儿。
花一棠捏着鼻子,拽下腰间的香囊球倒出香粉一顿乱洒,总算堪堪压住了味道,借了方刻的两个小镊子夹住布两角,提起来看,林随安、方刻、刘长史都凑过去,眉头皱成了疙瘩。
林随安:“艾玛,郑参军人挺实诚啊,啥都写。”
刘长史:“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方刻:“呵呵。”
白布上的字迹杂乱颤抖,枯笔甚多,能看出当时郑参军的精神状态十分堪忧,内容更是令人惊叹,诸如:
某年某月某日帮某县造桥收取钱银多少,抽成多少,与县中主簿分成多少;
某年某月某日为某大户建屋偷工减料多少,分包几层,贪钱银多少;
某年某月某日修店铺几处,某某木料换成某某木料,某某石料换成某某石料,与工匠管事合作,克扣基层工匠钱银多少,抽钱银多少……
期间还穿插着不少风流韵事,某年某月某日偷看隔壁张寡妇洗澡,某年某月某日去广都城藩坊区狎|妓,甚至还有和同乡妻子偷|情的记录……
“嚯!”花一棠评价,“郑参军居然还是个性情中人!”
林随安:“……”
看来此人对工事分包、抽成提油水这一套很是熟练,难怪最后能混到司功参军的位置。
神奇的是,如此乱七八糟的供词居然还是按时间线梳理的,能看出此人二十多年的履历,先在青州几个县城待了一段时间,后去了广都城(风流韵事几乎都集中在这几年),然后去东都得了功名,做了个小官,又辗转数年,来到安都做了司工参军。
因为是倒叙,最后部分记录的都是他在青州贡县、鸿县、硫县建屋修桥的经历。
花一棠目光在最后几条供词上流连几番,脸色渐渐变了。
林随安:“有发现?”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贡县、鸿县、和硫县是当年蝉蜕铺诈骗案最多的地方,郑永言参与的这十五家铺子的地址,就是最开始的蝉蜕铺,当时是做成了真铺子,用来骗取青州商家的信任。”
林随安忙问,“时间呢?”
花一棠飞快扫了一眼,“郑永言的供词是玄昌八年,也就是二十二年前,正是蝉蜕铺连环诈骗案爆发的前一年。”
刘长史傻了,“什、什么铺?”
方刻啧了一声,“你俩这运气——”
花一棠笑了,“鸿运当头,挡都挡不住!”
郑永言缩在被窝里,全身抖个不停。
他已经装病告假两天了,之前三禾书院的案子爆出来,虽然他想办法弄个几个下属当替死鬼暂时平了事儿,可只要郝大力和巴云飞还在牢里,他和浮生门的勾当迟早是瞒不住的。
雪上加霜的是,刘长史当街遇刺,郑永言甚至不用想,就知道是浮生门的干的好事儿,只是想不通为何要刺杀刘长史,难道刘长史也分了一杯羹?还是说刘长史也得罪了浮生门?浮生门竟然连从五品下的大官也敢杀——郑永言全身冰凉——背后的势力果然是暗御史!
郑永言想起了公飞阳的那块暗御史令牌,想起了他亲笔写下的口供,抖得更厉害了,这样下去,那件事迟早会被翻出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
想到这,郑永言钻出被窝,套上衣衫鞋袜,从床下的暗格里掏出一个木匣,紧紧抱在怀中,坐在床边等着、等着——
从半夜等到了天亮,又从天亮等到了黄昏,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消逝,终于,在入夜前,等到了捕头谷梁来访。
“郑参军,刘长史遇刺一案如今需要您去做个旁证,请吧。”
谷梁的态度很强硬,与平日里判若两人,郑永言的心拔凉拔凉的,知道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交待了管家几句,踉踉跄跄跟着去了。
谷梁甚至没准备马车,好在郑宅距府衙也不远,路上见到行人百姓皆是面带喜色,热络聊着什么,郑永言脑子乱哄哄的,自然没在意。一路到了衙狱审讯室,进门就看到趴在卧榻上的刘长史,郑永言腿一软,跪地咚咚磕头,“我招了,我什么都招了!”
“哦?花某还以为郑参军已经招过一次了,莫非还有没招的?”
朗朗嗓音响起,郑永言一个激灵,擡头定眼一瞧,坐在审讯主位上的不是刘长史,也不是嘉刺史,竟是新任司法参军花一棠。
而身边跪着的,是浮生门副门主荣千山,隔壁躺着的,竟然是浮生门门主公飞阳!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公飞阳不是暗御史吗?!
谁敢动他?!天底下还有谁能打得过他?!
花一棠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接下来一句就是,“公飞阳不是暗御史,是假冒的。”
郑永言如遭雷击,全身僵住了。
假冒的?!
不可能!他分明看到了暗御史令,那块蕴藏了千万星辰之光的黑色玄铁令牌,和之前听说的明明一模一样……
“暗御史是假冒的,但你这份供词应该是真的。”花一棠撚起写满口供的棉布道。
郑永言脑袋嗡嗡乱响,全身抖若筛糠,几乎抱不住怀里的木匣,“我我我我什什什么都都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哐当”一声,木匣掉到了地上,盖子摔掉了,八本轴书滚了出来。
郑永言如梦初醒,尖叫一声要去捡,突觉眼前劲风一闪,所有轴书连木匣眨眼间都到了花一棠的案上,郑永言看到了花一棠身侧的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记起来了。
林随安是以一敌百的千净之主,天下唯有她能擒住公飞阳。
花一棠眉眼弯弯,随手展开一卷轴书,“看来这就是郑参军今日要招供的证词了,且待花某好好品评一番,啊呀呀,是账簿啊,巧了不是,花某最擅长读账簿——”
花一棠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绷圆,飞快拉完轴书扫了一遍,往旁边一撂,又拉开一卷,唰唰唰扫阅完毕,又开一卷……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八卷账簿全看完了,面色苍白,额角青筋若隐若现。
郑永言全身虚脱,脑袋一歪晕在了地上。
林随安和方刻甚是纳闷,也抓起账簿看了看,可实在看不出端倪。
刘长史好奇,“花参军,这账簿有何问题?”
花一棠眉眼一展,笑着抱拳道:“此案有些复杂,花某还要回去再琢磨琢磨,时间也不早了,刘长史还有伤在身,不若先回去歇息,案情若有进展,花某定然第一时间上报。”
刘长史累了半日,屁股疼得厉害,一听这话自然求之不得,交待了两句场面话,八名轿夫进来,擡着“轿榻”嘿呦嘿呦走了。
花一棠令谷梁将郑永言带到府衙偏院严密看管,收拾起账簿,出府衙,上马车,路上一句话不说,垂着眼皮,眉头深锁,入了花宅直接回房,门一关,连木夏都不见。
众人早对花一棠时不时抽风反常的怪异行为见怪不怪,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懒得理他。
靳若和四圣忙着处理浮生门的烂摊子,顾不上回家,伊塔提着六个大食盒去送饭,林随安难得吃了顿安静的晚膳,回院睡了一小觉,醒来的时候,已过亥正,木夏忧心忡忡来报,说花一棠有些反常,请林随安去瞧瞧。
花一棠这次住的园子名为“不夜园”,特色之一就是园中各处设了花氏特制的“琉璃灯”,烛光一耀,光影错落,五彩缤纷,梦境一般。
花一棠披着狐裘斗篷,坐在灯影之中,俊容胜雪,眼瞳倒映华光幻色,仿若随时随地都将乘风归去的九重天仙君。
他面前的小案上摊着那八卷账簿,看样子已经翻看了数遍。
木夏替林随安搬了把椅子,飞快退下。
林随安随手拿起一卷账簿翻了翻,“说吧,遇到什么难事了?”
花一棠睫毛颤动几下,幽幽吐出一口气,“这是玄昌八年前后,硫县八家蝉蜕铺的流水账,里面详细记录了蝉蜕铺银钱的走向。”
林随安放下账簿,“然后?”
花一棠看向林随安的双眼,“蝉蜕铺的钱银辗转过广都、益都、东都十余家银号、商行和商铺,最终汇入了四家商队。四家商队分别是高云商队、东风商队、南海商队和北川商队。”
“所以?”
“这四家商队就是花氏穆氏商队的前身。”
小剧场
靳若吃得满嘴流油,四圣吃得红光满面,伊塔叉腰站着,一本正经对着浮生门门徒训话:
“跟着猪人,跟着斤哥,听话,干活,有肉吃哒!”
浮生门门徒馋得口水直流:猪人是啥?听着好好吃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