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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忙了整日,皆是身心俱疲,在膳堂匆匆用罢晚膳,何思山和齐慕引着众人去斋舍休息。
三禾书院的斋舍沿书院中轴线对称布置,分为东西两苑,东苑二十间,西苑二十间,步行半刻钟可至藏书院,保证了交通便利的同时,还具备了一定的私密性。
东苑和西苑各有一个小庭院,松柏林立,石桌凉亭皆有,环境幽静,颇有生活气息。
为了迎接此次御书团,三禾书院特意将东苑腾了出来,清扫干净,恭请诸位大人入住。
每间斋舍都有名字,由斋中的学子亲自挑选词牌名命名,能看出不同学子的不同个性,比如林随安住的这间,名为“浪淘沙”,想必是个胸怀辽阔的学子,隔壁花一棠那间名“醉花阴”,定是个爱美的,方刻选了最北面的一间,又阴又冷,符合方大夫的口味,名“清平乐”,也挺风雅。
花一枫住在最南边的“醉太平”,白汝仪选了紧靠庭院的“如梦令”。
林随安卸下千净,脱了外袍,坐在床边捏了捏肩膀,正要脱掉棉靴,窗外人影一闪,响起了敲门声。
林随安有些纳闷,披上外袍开了门,好家伙,眼前豁然一亮。
花一棠罩着一袭银光发亮的狐裘斗篷,顶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肤若凝脂,唇似点樱,宛若一朵春意盎然的雪牡丹。
“今夜月色怡人,不知林娘子可愿与花某踏风赏雪,吟诗作赋?”
林随安恍惚了一下,“这个时辰?”
花一棠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如此良辰,风月正当时。”
林随安:“……”
半夜三更的,这货又要作什么妖?!
“不去,太冷了。”林随安作势就要关门,岂料花一棠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啪一下撑住了门板,还摆了个帅气的门咚姿势,木夏神出鬼没冒了出来,双手奉上一张黑色的狐裘斗篷,“林娘子,请用。”
狐裘黑色的毛皮隐隐发亮,手感极好,林随安和花一棠搭档了这么久,也算涨了些眼力,打眼一瞧,就知这斗篷起码市价五百金。
拿人手短啊!
林随安默默接过斗篷,“去干嘛?”
花一棠下巴扬起完美的四十五度角,“深夜沉沉,一枝空花,心事谁表,萦绕万千!”
林随安咬牙,“说人话!”
花一棠瞬间立正站好,小表情甚是幽怨,“我有一件大大的心事,睡不着。”
林随安挑眉,瞄了眼木夏,木夏表情苦大仇深,重重点了点头。
林随安明白了,花一棠因为太过担心花一枫的婚姻大事,所以失眠了。
也难怪——林随安回忆了一下今日在云海夕照所见之境况——花一枫、何思山、齐慕、再加上一个白汝仪,妥妥的四角恋修罗场,若她是花一棠,估计也闹心得睡不着。
罢了,她与花一棠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的革命友谊,就陪他一遭。
话虽然这样说,但林随安实在不懂如何开导人,想了好几个开场白都觉得不妥,只能沉默是金,主打一个陪伴。
花一棠一改平日的话痨,挺着腰杆往前走,走得还挺快,冬夜的山风甚是刺骨,狐裘斗篷烈烈飞扬,仿佛一面百折不挠的旗帜,在茫茫黑夜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林随安心情也不由紧张起来:花一枫的婚恋形势已经严峻至此了吗?
很快,林随安就发现花一棠走的这条路她不认识,大体方向和观星台一致,却在一处狭窄的岔路口选了下山的方向,越走松林越密,山道越来越来窄,渐渐的,两侧山势升起,形成了一道纵深的山涧,风忽然变大了,花一棠的斗篷呼一下飞了起来,又落了下去,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只见两座山峰之间神话般长出了一座天然的石桥。
桥下是万丈深渊,夜雾荡漾,四周山崖生着茂密的苍松,挂了满树的残雪,桥身上挂着厚厚的藤蔓,残雪融冰,将造型蜿蜒的枯枝黄叶封在其中,反射着点点银光,如水晶雕琢的一般。
一轮明月高悬在两峰中央,温柔地照耀着石桥,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月光竟变得好似聚光灯束一般。
皎洁的月、墨色的树、白色的雪、绝色的花一棠,构成了一副震撼的水墨画,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奇迹。
冰凉的风拂过鬓角的发,林随安一个激灵,恍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随着花一棠登上了石桥,月光随着风飘飘荡荡,烟岚缭绕,脚下轻飘飘的,甚至有种凌空御风的错觉。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真心赞道,“好景致!”
花一棠与她比肩而立,黑白双色的狐裘紧紧贴在一处,他擡起左手映着月光照了照,如水的月色顺着指尖流淌下来,玉一般的美。
不得不说,花一棠的确长了副好皮囊,仅仅一只手,就有魅惑人心的能力。
突然,那只手放了下来,犹豫着在斗篷里摸索了几次,从白斗篷跨到了黑斗篷,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
林随安愕然,扭头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定定望着月亮,喉结飞快滚动了一下,猛地攥紧林随安的手高高举起,如水的月光笼罩在二人的交叠的手上,淡淡的,温暖的,火热的。
林随安感觉到花一棠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掌心冒了汗,贴着她的掌心,湿|漉|漉的滚烫。
林随安觉出不对劲了,“这个动作——莫非有什么深意?”
比如“召唤守护圣兽”?或者“你相信光咩?”……
花一棠耳垂红得像两颗玛瑙,叹了口气,“果然是骗人的!”
林随安:“哈?”
花一棠缓缓放下了手臂,手却没有松开,似乎是怕冷,还将二人的手藏在了他的斗篷里,“这里便是三禾山的气绝景之一,石桥月色,传说月亮出来的时候,站在桥上,能看到有情人手腕上的月老红线。”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
花一棠定定看了过来,瞳深似海,波涛汹涌,“我自是不信的,但,又忍不住想来试试……”
花一棠的目光似有什么魔力,被他这般望着,林随安只觉好似中了定身咒一般,手足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心跳越来越快,激荡着全身的血液涌向了右手,那只手和花一棠的手贴在一起,从花一棠的掌心她感觉到了另一颗心脏的跳动,比她的更快、声音更大——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她要说点什么,一定要说点什么!
林随安脑子乱哄哄的,只剩下了这一句话的清醒。
“封、封建迷信不可取——”林随安的话没说完,花一棠突然上前半步,手臂轻轻向后一带,将林随安拉近半步,白色的斗篷拥住了黑色的斗篷。
林随安头皮都麻了,咕咚咕咚咽了两口口水,花一棠微微垂着睫毛,眸光莹动,喉结上上下下滚动着,炽热的呼吸和温柔的果木香一起飘进了林随安的耳廓,“银晖悠悠水脉脉,脉脉相思——”
“哒”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花一棠的额头上。
林随安脑中“铮”一声,神志五感瞬间归位,抽手退步,一掌将花一棠远远推了出去,就听空中劲风骤下,一团黑色的影子直直坠了下来,林随安骇然变色,足尖踏地一跃而起,接住坠下的黑影,凌空飞旋足足八圈,才勉强卸去了下坠的巨大力道,右肩咔吧一声,脱臼了。
“林随安!”花一棠爬起身,飞奔过来扑到了林随安身边。
林随安单膝跪地,紧蹙着眉头,看着刚刚接住“东西”,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身形魁梧,方脸浓眉,四肢软软瘫着,已然听不到呼吸。
花一棠大惊失色:“何思山?!”
方刻有点郁闷,白天太过无聊,睡了好几觉,导致现在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翻来覆去换了五六个姿势,依旧精神矍铄。
方刻放弃了,起床了,套上衣服,点上灯,打开随身大木箱,翻出最新改良的“检尸十八刀”,用棉布细细擦拭着。
这套新版刀具一共十八柄,由他口述功能需求,花一棠亲自设计划图,木夏寻了益都能工巧匠订做而成,世间仅此一份,十分珍贵,可惜成品之后就离开了益都,再未遇到任何一宗命案,也没遇到任何尸体,实在是遗憾。
“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方刻叹道。
就在此时,方刻听到了脚步声,很轻、很快、很稳,后面还跟着另一种脚步声,快则快矣,却是跌跌撞撞的。方刻很熟悉,是林随安和花一棠的脚步声。
脚步声正在快速逼近,方刻双眼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前,拉开门板,门外林随安举着左手正要敲门,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花一棠。
方刻的视线直直定在林随安的背上,趴着一个血糊糊的人,气息皆无,看着像——何山长?
“你俩真是不如众望啊,”方刻道,“进来吧。”
林随安背着何思山冲进屋子,方刻和花一棠合力将何思山放到了卧榻上,花一棠看到满桌的检尸刀具,脸都白了,“方大夫你也太未卜先知了吧,连检尸的刀都备好了。”
“起开,碍事!”方刻把花一棠扒拉到一边,手指飞快摸了摸何思山的颈动脉,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皱眉,又伏在心口听了听,“用刀还太早了,还没死呢!”
花一棠和林随安大喜:“还有救?!”
“能不能活要看他的造化。”方刻翻出银针包裹,唰一下抖开,几百根银针映着烛光闪闪发亮,先出六针刺入头顶吊命大穴,“帮忙,扒衣服!”
花一棠也不含糊,上手就撕,何思山的衣衫早就破烂不堪,沾满了枯叶、泥巴、石渣、树皮等杂物,一撕就碎,林随安不好动手,只能在旁边干着急,花一棠三下五除二剥下袍衫,倒吸一口凉气。
何思山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淤青的、流血的、翻出皮肉的,十分惨烈。
“是摔伤、撞伤、擦伤和割裂伤。”方刻飞快扫了一眼,“你们从哪捡的人?”
“不是捡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林随安道,“我俩恰好经过,我就顺手接住了。”
方刻下针的手一顿,看了花、林一眼,“你俩可真行!”
几句话间,何思山周身三十六处大穴已经施针完毕,方刻深吸一口气,又贴在胸口听了听心跳,右手虚握空心拳,举起半尺高,以侧手位咚、咚两下锤在了何思山的胸口,何思山嗓中倒吸一口气,猝然睁开了眼皮。
花一棠和林随安急忙凑过去,急呼“何山长!”,何思山目光缓缓转到了林随安脸上,瞳孔倏然一缩,眼中流出泪来。
“……七将军……你来接我了啊……”
话未说完,眼中明光泯灭,林随安耳中响起尖锐的鸣啸,眼前涌出一团浓烈的白雾,出现了一个影子,很模糊,仿佛是古早的KTV画质,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个人骑在马上,手中握着六尺长的大刀。
林随安“嚯”一声,整个人向后一弹,视线中的画面消失了,花一棠手忙脚乱揽住了林随安的腰,“怎么了?!”
林随安汗透衣背,心拔凉拔凉的,刚刚的画面——是她的金手指启动了,换句话说……
“他……死了吗?”林随安问。
“还没死!”方刻一个翻身跪在床榻上,双手交|叠,垂直向下开始按压何思山的胸口,用力极大,压得卧榻咔咔作响,压了几下,捏开何思山的下巴,用手扫了一圈清除异物,捏住何思山鼻孔,擡起下巴,口对|口吹气两次,继续按压胸口。
林随安惊呆了,方大夫这一套操作竟然是心肺复苏的标准流程,方大夫真的不是穿越过来的老乡吗?
岂料花一棠比她还镇定,见林随安惊诧,还替方刻解释,“这套救人的法子花某以前在扬都码头见过,外国水手救溺水之人便是这般,能令濒死之人恢复心跳和呼吸,想必方大夫以前也学过。”
林随安:是她这个现代人见识短浅,狭隘了!
且慢!濒死?
难道说,刚刚金手指看到的只是何思山濒死时的执念,不是完全的金手指,所以画质才如此粗糙?
这可是林随安从未有过的体验,以前看到的都是死人执念,这是第一次看到活人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样刻骨铭心的执念,才能突破生与死的界限,让她的金手指强制启动?
莫非是——适才何思山口中的“七将军”?
方刻已经进行了三轮心肺复苏,体力耗费巨大,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滴落,脖颈通红,青筋爆出,这是林随安第一次见到方刻如此拼命去救一个人,她印象中的方刻,永远都是用最淡然的表情,捏着最无情的检尸刀,剖开尸体的胸膛,冷静又兴奋地观察着内脏……
花一棠双手紧紧攥着,呼吸越来越重,额头的汗打湿了头发,林随安想提醒他脱去狐裘披风,一动手臂,剧痛传来,这才恍惚记起自己的右胳膊脱臼了,根本擡不起来。
方刻眼中爆出了红丝,一下比一下用力。
花一棠眼眶赤红,大喝一声,“何思山,你若死了,花一枫就嫁给白汝仪了!”
方刻狠狠一压,咔哒一声,掌下的肋骨断了,就在此时,何思山眼皮一动,口中吐出一口微弱的气息。
方刻立即停了动作,趴在何思山胸口听了片刻,身体一歪,坐在了塌上,“活了。”
花一棠嗓子里发出一声哽咽,林随安腿一软,差点没给方刻跪下,“艾玛,我的心脏都要停了!”
方刻双手撑着身体爬下卧榻,又以银针刺入九处穴道,从桌上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汗,长吁一口气,再次恢复成了那张波澜不惊的棺材脸,转身一手捏住林随安的右肩,一手握住手肘,轻轻摇晃两下,猛地向上一推,林随安脱臼的胳膊安上了。
林随安目光闪闪,“神医啊!”
“我是个仵作。”方刻冷漠道,“不过在成为仵作之前,我首先是个大夫。”
这一瞬间,古往今来的无数神医在方刻背后金身显圣,齐齐竖起了大拇指。
小剧场
木夏在屋中等得抓心挠肝:四郎这次表白成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