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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里是一名黑衣男子,身高九尺二,体型壮硕,手里紧紧握着一柄赝品千净,左脚有旧伤,显然就是去铁氏医馆家杀人的丙男子。不知为何,一直昏迷不醒,似乎中了什么毒,衙吏们忙将此人擡去了太守府,请大夫检查医治。
方刻对死去的乙男子进行了验尸,得出结论,此人的致命死因是心脏血管爆裂,造成大出血身亡,剖开尸体的时候,整个胸腔里积满了血浆。
“总的来说,就是此人血液流速突然增快,冲击了心脏外的一条主要血管,这条血管有两处拐弯,可以想象成湍急的河水冲刷急拐的河道,河道不堪重负,内层河堤出现了细小的坍塌。”
方刻一边比划一边讲解道,“这根血管很特别,有许多层,内层较为脆弱,外层更为结实,当血冲破内层,又无法突破外层时,血液就会在血管层壁间累积,此时的血管类似一个水囊,内层破口就是囊口,血液由此进入血管夹层中,不断积累,囊壁被撑得越来越薄,最后——砰!”
众人吓得一个哆嗦。
方刻嘴角咧开,笑容万分渗人,“血管撕裂,血液喷出,瞬间死亡。”
靳若擦了擦汗,“太吓人了。”
车太守:“为何此人的血液流速会突然变快?”
方刻:“他最后一颗槽牙是中空的,里面藏了药,应该是一种烈|性|药物,服用后,刺激血管扩张,心跳加速,能令人精神极度兴奋,力量和速度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
方刻看了眼林随安,“和郝六的状态很相似,只不过此人服用的药物效果更快也更好。”
也就是说,他们服用的可能是同品类的兴|奋|剂药物,而且背后很可能有个能量产此药的组织。
好家伙!
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
也不知道是这次金手指启动的速度太快,没做好心理缓冲,还是因为金手指里的画面太过玄幻,强烈刺激了脑细胞,看过黑衣杀手的记忆后,她的头就抽着疼,好像脑袋里有个小人揪着脑皮上的神经跳大绳。
花一棠侧目看了一眼,挪步靠近,香囊球的气味让林随安轻松了些。
赵正止推门走进敛尸房,在车太守耳边说了几句话,车太守面色微沉,朝方刻抱拳道,“伯克布和昏迷的男子情况也有些怪异,可否请方仵作一起看看?”
方刻自然愿意,提着大木箱跟着车太守走了。
伊塔和靳若忙不叠跟着去看热闹,花一棠落后几步,拽住林随安,快步走到一处僻静处,从袖子里掏出香膏,用丝帕尖挑了轻轻涂在林随安的太阳穴,又搓热了手指,隔着丝帕替林随安按摩,低声问,“你看到了什么?为何脸色这么差?”
不得不说,花一棠按摩的手艺的确不赖,香膏更是上品,林随安的头疼减弱了不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居然看到了龙。”
花一棠的手指一顿,“哈?”
“不过也做不得准,我看到的景象一般都会经过当事人的记忆加工,像杨都城那几个死者,我看到的都是他们吸食五石散之后的景象,仿佛蒙了层白雾,这次的死者生前也服了药,也许是药物效果导致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者——”林随安指了指额头,示意花一棠将此处也揉一揉,“他这段记忆根本就是幻觉。”
花一棠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挖出一点香膏,轻轻涂在林随安的额头上,手掌压着丝帕揉按,“我觉得这二人与云水河上的杀手有牵连。”
“恐怕和净门也关系匪浅。”花一棠掌心的温度着实舒服,林随安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
花一棠突然僵住了,硬邦邦收回手,旁移两大步,递过来一张干净的帕子,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揉、揉好、好了。”
“谢了。”林随安擦掉额头多余的香膏,瞄了眼花一棠通红的耳朵,憋笑。
每次她一吹气,他就脸红,真好玩。
伯克布和黑衣人都安置在北院的厢房,方刻和车太守请来的一名老大夫共同会诊后,认为此二人服用过同种药物。
“伯克布心脉受损,又受了重伤,能不能醒过来,只能听天由命。”方刻道,“黑衣人体内有同一种药,只不过是长期小剂量服用,药性浸入五脏六腑,侵入大脑,导致昏迷,我大胆揣测,就算此人醒过来,也是意识混乱,十有八九是个疯子。”
老大夫:“我觉得此药药性有些熟悉。”
车太守:“您以前见过?”
老大夫摇了摇头,“有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我以前曾医治过几名患者,他们砍柴时不慎误食了毒果,症状与此人颇为相似,心跳快,发热,还有——”
老大夫扒开黑衣人的眼皮,“眼白呈青蓝色。”
方刻:“竟有此种毒草,我竟是从未听说过。”
老大夫:“诸位来自东都,没听说过也正常。这种毒草乃是青州独有,喜温热,喜阴暗,多生长在潮湿水泽边。茎秆修长,似龙身;叶多为三片一簇,短而厚,似龙爪;果实生在顶端,蓝黑色,晶亮如宝石,似龙目。猛一看去,整颗毒草仿佛画中蛟龙一般,故而名为龙神果。”
花一棠飞速看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大惊:莫非金手指看到的画面其实是这种毒草?
“龙神果——龙神……”任参军面色微变,“莫非龙神果最多的地方就是——”
老大夫叹了口气,“没错,虽然龙神果在青州各县皆有产,但最适合龙神果生长的只有那个地方。”
任参军和车太守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花一棠:“车太守有话不妨直说。”
车太守有些犹豫,又看了任参军一眼,任参军重重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青州有一县,自古以来有龙神降临的传说。”车太守道,“最近一年来,愈演愈烈,县内百姓无不信奉龙神,几近疯魔,而龙神果就是此县的特产。”
靳若:“喂喂喂,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伊塔:“我、也是。”
花一棠挑眉,“车太守说的莫非是?”
“青州,诚县。”
抵达广都城不过一日一夜时间,破了白嵘杀人案,赢了一座南乡赌坊,查封了大批走私物,端了贩卖人口的团伙,还得到了青州诚县“龙神果”的线索,工作效率之高,连林随安都惊叹了,待案件了结,众人放松下来,这才发觉累得够呛,乘车回了花氏八十八宅,分头回房蒙头大睡。
林随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未时,粗粗算来,竟然睡了八个时辰。大堂里,所有人也皆是刚刚起床吃早饭,方刻显然是被伊塔拽起来的,还没睡醒,边吃馎饦边打盹。
听木夏说,起的最早的是花一棠,辰初不到就起身了,泡了澡、熏了香,挑了身葱绿渐白的轻薄袍衫(木夏:此衣名为冰肌玉骨衫),摆着妖娆的坐姿,摇着檀木镂空雕花的扇子(木夏:此扇名为清凉无汗扇),盯着大门方向,貌似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居然真有人来访,更神的是,来人竟然是白嵘和白向。
父子二人显然精心捯饬过,皆是一袭锦缎紫袍,紫玉簪,白玉石带勒着同款粗腰,挺着同款圆肚子坐在了花一棠的对面。
林随安总算明白为何花一棠宁肯牺牲睡眠时间也要臭美打扮了,感情是料到青州白氏要来道谢,早早做好准备与这俩人争奇斗艳呢。
花一棠笑得风采照人:“白家主赏脸登门,花宅真是蓬荜生辉啊!”
白嵘脸拉得老长:“你和你大哥长得很像。”
一样讨人厌。
“白家主谬赞了。”
“三郎说,是你帮我洗脱了凶手的嫌疑?”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呵,好大的口气,那你倒是说说,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家主这是要考我吗?”
“我不信你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考上进士,更不信你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查案子,定是花氏给了车太守什么好处,他才帮你破案,替你扬名!”
白向:“阿爷!”
“你闭嘴!”白嵘厉喝,“我还没罚你引狼入室之罪呢!”
白向委屈地瘪了瘪肚子。
众人飞快交换眼色。
靳若:“还以为是来送礼的,没想到是来踢场子的。”
伊塔:“蹬鼻子、上脸,不能忍!”
方刻:“说花一棠是狼,我不敢茍同,他分明是狐貍。”
伊塔:“四郎是好看的狐貍。”
林随安:“狐貍精吗?”
木夏:“林娘子果然一针见血。”
“噗!”
众人笑作一团。
花一棠的脸黑了,瞪了几人一眼,摇了两下扇子,眼梢长长挑起,笑道,“既然白家主问了,花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若花某能将此案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明白,白家主又待如何?”
白嵘挺起肚子,“青州白氏至此以后与扬都花氏化干戈为玉帛。”
“好!”花一棠啪一声合起扇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白家主想问什么,尽管问。”
“第一个问题,铁氏医馆的玉牌是怎么回事?”
“玉牌虽然是白家主贴身之物,但当夜带玉牌去铁氏医馆的并非白家主,而是白十六郎。所以花某推测,那块玉牌是白十六从白家主处偷来的。”
白嵘瞪大了眼睛。
“白十六的口供上说,案发那日清晨去白家向白家主请安,当时白家主佩戴的就是这块玉牌,若按他所言,白家主便是从早至晚,一整日都佩着这块玉牌,这便不对了。”
“哪里不对?”
“白三郎说过,白家主极爱玉,所以定对每种玉的品性和养护方法极为熟悉。羊脂玉怕光,若被阳光直射,便会玉质受损,青州阳光炽烈,凶案发生那日又是晴天,白家主断不会整日戴着羊脂玉牌,而会选择其他玉种的玉牌替换。所以,结论就是——白十六说谎。”
花一棠顿了顿,“但白十六能一眼认出玉牌,且言之凿凿,毫不犹豫,说明他对玉牌十分熟悉,再加上他是多年赌徒,便不能猜出,他是偷了玉牌想要当做赌资。”
白嵘没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当夜白家主回房后清点玉牌,发现少了一块,当然,白家主如此睿智,略略一想,也能想到是白十六偷走了玉牌,于是,白家主大为恼怒,急急忙忙去白十六的祖宅讨要。白十六的祖宅位于秋门坊千重巷,从白家主家中过去,穿过秋门坊的百夜巷最近,这也是白家主被目击路过案发现场的原因。”
白嵘神色黯淡了下来。
“可待白家主来到白十六祖宅时,却发现他人不在,便在他房中等候,不料却等来了两个杀手,将你击晕,待你醒来时,怕是已经在南乡赌坊的密室了吧?”
白嵘沉默片刻,摇头,“不……我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十六郎被割断了脖子……血溅上了屋顶……十六郎、那孩子……就这么死了……”
花一棠也沉默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眺望着窗外,此时正值青州仲春时节,阳光正好,一枝桃花在春风中摇摆,仿若孩子灿烂的笑脸。
林随安想起,白十六郎比白向还小了几岁,今年也只有十八岁。
“你可知杀了十六郎的是什么人?”白嵘问。
花一棠放下茶盏,微微叹了口气,“应该是南乡赌坊的打手。白十六郎之前在南乡赌坊五层楼输掉了祖宅,还被狠狠打了一顿,丢了半条命——之后都是花某的推测——有两个打手找到了白十六,说有办法帮他翻本,但要白十六帮他们寻一位名医治病。”
花一棠擡眼看向白嵘,“白十六认识铁海,是白家主介绍的吧?”
白嵘脸色惨白,闭了闭眼,道:“一月前,白十六郎来寻我,说也患了头痛病,那日正好铁大夫在宅中看诊……”
白嵘说不下去了。
这便对上了,据方刻所说,那个昏迷的黑衣人因为长期用药,药性侵入大脑,会导致癫狂,铁大夫常年医治头痛病,定对脑病很有造诣。
但为何他们不自己去寻大夫,非要找白十六的路子?
林随安想了想,也明白了。想必是他们的症状太过奇怪,信不过普通的大夫,更怕不认识的大夫泄露他们的病情,所以找青州白氏的门路。青州白氏就算再没落,也是五姓七宗,若是白氏介绍的病人,大夫定然不敢怠慢。
花一棠:“但那打手病情太重,案发当夜治疗期间,突然发狂,砍死了铁大夫,另一名打手怕尸体上的刀痕暴露他们的身份,所以将尸体砍成了肉泥。白十六吓得半死,带着打手逃回祖宅,不料正好撞见了白家主。”
“打晕白家主后,白十六发现玉牌落在了铁氏医馆,于是顺理成章将白家主诬陷为凶手,想着逃过此劫。只是不知是那打手又发了狂,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将白十六也杀了——”
“其实,十六郎死的时候,我似乎还看到了伯克布,”白嵘道,“还听到了刺耳的笑声……”
花一棠想了想,叹息道,“青州白氏如今只靠白家主一人独撑,只要白家主成了杀人凶犯,白氏定然大乱,内都不休,大厦倾覆,青州白氏便成了伯克布的掌中之物。想必当时的伯克布很得意吧。”
白嵘:“那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花一棠举起茶盏,敬了白嵘一杯,“为了以防万一。活着的白氏家主可比死了的有用多了。”
白嵘沉默片刻,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得差点没厥过去,“这是什么茶?!”
“我家伊塔的独门煮茶手艺,放眼唐国,没有第二家。”花一棠笑道,“白家主,满意吗?”
白嵘重重放下茶盏,踹了一脚旁边的白向,“还不速速拜见你义兄?”
白向:“诶?!阿爷,花四郎比我小——”
“快拜!”
白向委委屈屈站起身,委委屈屈抱拳,“青州白向,拜见义兄……”
花一棠笑成了一朵花,起身捋了捋袖子,大步上前扶起白向,“三郎不必多礼。义兄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见面礼——木夏!”
木夏飞快退了下去,不多时又抱了个黄花梨的箱子回来。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伯克布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南乡赌坊的房契、地契等等。
“这是昨夜你与义兄一同赢回来的,送你了。”花一棠拍了拍箱子道。
白向下巴掉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合适吗?”
花一棠语重心长道,“白十六郎虽是被人杀害,但究其根本,仍是因为一个赌字。以后,你还是莫要开赌坊了。白家主喜玉,不妨就做玉器生意吧。”
“好好好,多谢义兄!义兄威武!”白向一把抢过木箱,叫得又甜又脆。
白嵘瞪着一双眼珠子,怔怔看着花一棠半晌,又看了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长长叹了口气,朝花一棠郑重行了个礼。
后生可畏啊……
花一桓要的只是他们青州白氏的地盘,而这个花一棠想要的,竟然是青州白氏的人心。
小剧场
十日后,扬都,花氏大宅。
花一桓正盯着唐国地图发愁,唐国五大都城中,花氏商业版图占了四城,唯独广都城久攻不下,回想起来,当时年轻气盛,对青州白氏下手太狠,不慎结了仇,如今……不好办了啊……
花一桓举着毛笔,在广都城上空转悠,有些犹豫不决。
要不,干脆将青州白氏一举灭了?
“家主家主家主家主!”伊梅尔举着一卷轴书冲了进来,吓得花一桓差点一笔勾去广都城,“青州白氏家主白嵘来信了!”
花一桓放下毛笔,擡头,半晌,“哈?”了一声。
伊梅尔迫不及待展开轴书,飞快扫了一遍,总结出中心思想:
“白家主说,花四郎帮他洗脱了杀人凶犯的嫌疑,非常感激,便让白家三郎白向认了四郎做义兄。”
花一桓:“哈??”
“白家主还说,以后愿意与花氏精诚协作,在广都城开拓市场,合作共赢。”
花一桓:“……”
伊梅尔收起轴书,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家主,这白家主突然来这么一出,不会是有诈吧?”
花一桓用毛笔头挠了挠额头,和花一棠用扇子挠额头的动作一模一样,笑道,“白嵘早就撑不下去了,正好趁机就坡下驴,向花氏示好。”
伊梅尔点头:“家主所言甚是,如今广都城藩人势大,青州白氏若再不找出路,很快就会被吞并殆尽。与花氏合作,是他最好的选择。”
花一桓看着地图上的广都城,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多个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伊梅尔感慨:“不得不说咱家四郎真是了不起,不仅考得一甲进士,封了官,顺路还帮咱们拉拢了青州白氏,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花一桓失笑:“那臭小子的运气,的确不同凡响。”
伊梅尔:“对了家主,听说林娘子在广都城大展身手,擒获了伯克布!”
花一桓一怔:“是上次和咱们在港口抢生意,身边跟了十二个难缠的护卫,打伤了咱们二十三个兄弟的——伯克布?”
“就是他!被林娘子打成了猪头!该!”
花一桓皱紧了眉头,原地转了两圈。
伊梅尔:“家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立即传信给四郎,就说给林娘子的月俸再加五百金。”
“诶?!”
“此等豪杰,定要好好将人留在四郎身边,万万不能被他人抢跑了!”
“家主睿智!”
林随安:阿嚏!谁念叨我?
白嵘:阿嚏!怎么突然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