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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侍郎家的宴会果然很无聊,除了苏意蕴的出现让林随安稍稍精神了一小会儿,所有的流程都令人昏昏欲睡。
无聊的互相介绍恭维环节,满耳朵的“久仰久仰”、“有幸有幸”、“久违久违”,入了坐,又是好几轮的敬酒,毫无技术含量的行酒令,期间穿插着形形色色的拍马屁,苏意蕴坐在卢侍郎身侧,高谈阔论,兴致盎然,张少卿和凌芝颜的位置沦为了重灾区,遭受连环奉承攻击,桌上的羊肉都变了属类,散发出一股子马厩味儿。
林随安和花一棠的位置就在凌芝颜旁边,不幸深受波及,扬都花氏的名号吸引了好一波攻击,好在花一棠自小被吹捧惯了,应对自如,看起来比凌芝颜还如鱼得水。幸亏宴上都是参加本次制举的学子,没有学武的,不识得林随安,最多来打个招呼,见林随安不善言辞,便十分识相不再攀谈。
林随安趁着敬酒环节正热烈,无人留意她,忙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待着,这才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真有些想念方刻,若是方兄,可能已经旁若无人睡起了大头觉。若是她也有这般说睡就睡的本事就好了。
林随安自然是睡不着的,闲极无聊四下乱瞄,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和她一样无聊。白汝仪坐在下首位,也不从参加拍马屁,也不与人聊天,闷着头喝酒,前来攀谈的学子都被他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礼仪劝退了。
白汝仪不知道喝了多少,脸蛋上生出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就像南市卖的泥娃娃,脸刷白,两坨红二团,颇有些好笑。林随安瞧众星捧月的花一棠和凌芝颜大约没空,想了想,悠哉悠哉走到白汝仪身边坐下,打了个招呼,“白十三郎,许久不见,瘦了啊。”
白汝仪端着酒盏的手顿了一下,放下,行了个礼,“林娘子,许久不见,听闻你与花兄协助大理寺破了沉尸案,恭喜。”
“都是侥幸。”林随安打量着白汝仪的表情,他的眼神暗淡,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白十三郎这是有心事?”
白汝仪苦笑了一下,“林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白家家主还是执意让你去当宫妃?”
“家主来信说,我荒废人生,颓废度日,远不如随州苏十郎上进努力,妄为白氏子孙。”
林随安:“……”
苏意蕴的确很努力,就是努力的方向似乎歪了。
“白某不懂!我自幼苦读诗书十万卷,到底为了是什么?!难道不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我又成了什么?!成了他们维持家族传承的种马,成了维护他们家族富贵的棋子,成了一个可悲可叹的傀儡!如今我这般一个废物,活着还有何意味,不如醉死在这酒中,一了百了!”
白汝仪提起酒壶,仰着脖子往嘴里倒,吓得林随安忙把酒壶夺了下来,就他这小身板,这样喝下去,定会酒精中毒。
“不至于不至于,所谓船到山前必有路,车到桥头——啊呸,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凡是都有回转余地,白十三郎莫要钻牛角尖啊!”
白汝仪抽泣两声,泪眼婆娑看着林随安半晌,踉跄着爬起身,朝着林随安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高声道,“陇西白氏白汝仪,愿脱离白氏,入赘林氏!”
这一嗓门,响遏行云,顿时将满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刷刷刷射了过来,凌芝颜险些扭了脖子。
林随安的下巴掉了。
不是吧,又来?!
浓郁的果木香龙卷风似的刮了过来,,花一棠的速度快到连林随安都要甘拜下风,他提扇子的姿势好像提着一把剁肉刀,表情更像个屠户,呼呼啦啦的衣袂毫不客气将白汝仪桌上的酒壶酒盏全扫翻了,掐着白汝仪的后脖颈将他压回了座位,怒目呲牙笑道,“白十三郎这是喝醉了吧!”
白汝仪梗着脖子,犹如一只不甘示弱的斗鸡,“白某所言,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林随安抓起一个蒸饼塞到了白汝仪的嘴里,干笑道,“的确是喝多了,大家不要介意,继续聊继续聊。”
凌芝颜干咳一声,端起酒盏道:“诸位刚刚说到哪儿了?”
张少卿:“适才那位举子,你的诗不妨再读一遍,张某需得好好品品。”
众人颇为识相转移了话题,园内充斥着轻松愉快的气氛。
白汝仪红着眼,嚼着蒸饼,耸着肩膀,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委屈的鹌鹑,花一棠脑门发绿看向了林随安。
林随安有些心虚,手掌捂着脑门,企图遮住脸,无奈她的衣衫都是干净利落的紧袖口,没有花一棠那般的大袍袖,无法做出“掩面逃走”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我瞧他心情不好,过来劝两句,谁知道他竟然还惦记入赘这茬……”
花一棠的两个腮帮子河豚般鼓了起来。
“林娘子竟能令扬都花氏和洛阳白氏两大世家的少年英杰都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苏意蕴高擎酒盏,语气阴阳怪气,“苏某真是佩服、佩服!”
林随安:“……”
她似乎闻到了苏意蕴要搞事的气息。
园内瞬间又静了下来,众人互相交换着八卦的眼神。
“这位林娘子之前曾与随州苏氏订过亲,不知为何又退了亲。”
“我听说,这位林娘子后来攀上了花氏的高枝儿,所以踹了苏氏。”
“去去去,别胡说,分明是苏氏的那名子弟行为不端,才被退亲的。”
“真的假的?”
“上次喝酒,青州白氏白向跟我说的,青州白氏与扬都花氏素来不合,白向定不会向着花氏说话,所以,他说的肯定是真的。”
“随州苏氏好歹也算是名门,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青州白向你们还不知道?向来嘴里没几句实话,他的话,不可信。”
“是啊,我瞧这位苏十郎,容姿脱俗,言谈高雅,不像是龃龉之人。”
“没错,所谓貌由心生,苏十郎这般仪容姿态,定是良善之辈。我等皆饱读诗书,乃国之栋梁,岂能人云亦云?”
白汝仪终于啃完了蒸饼,嘀咕了一句:“你们就是人云亦云。”
听这舆论风向,林随安大约猜到了今天苏意蕴为何打扮得如此夸张,想必就是为了趁机重新树立随州苏氏的形象,挽回口碑。
林随安有点小激动:花一棠,来活儿了!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笑容纯善真挚,“林娘子巾帼英雄,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她愿与花某结交为好友,乃是我扬都花氏的荣幸。可叹某些发|春的呆头鹅嘎嘎噶叫了一晚上,林娘子连看都不屑看一眼,想必心里酸得都能酿醋了吧。”
苏意蕴大怒:“花四郎你骂谁是发|春的呆头鹅?!”
花一棠的扇子向园中的水池一点,“卢侍郎这池中的鹅养的甚好,毛白羽厚,头大脖长,嗓门也大,一看就非凡品啊!”
众人愕然,顺着花一棠的扇子望过去,还真是,池里的确养了两只大白鹅,头挺大,划着水嘎嘎嘎游走了。一身雪白,头颈高昂的模样,真与苏意蕴有几分神似。
凌芝颜“噗”一声,差点没笑出来。张少卿干咳着扭过了头。
众人又是清嗓子,又是灌水,又是吃菜,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苏意蕴的脸绿了,卢侍郎忙圆场道,“这鹅颇通人性,性子凶,咬人疼,卢某养来是为了看家护院——啊呀,苏郎君莫要误会,我只是解释此鹅的用途,绝非他意啊!”
张少卿没忍住,也“噗”一声。
林随安对卢侍郎刮目相看:不愧是朝廷高官,比花一棠还会指桑骂槐。
苏意蕴的脸青了,大约是碍于卢侍郎的身份,眼睛眯了眯,竟是不动声色忍了下来,还端起酒盏敬了卢侍郎一杯,又道,“花四郎说的不错,林娘子实乃江湖奇人,想必她能看上的人,定是天下奇才。苏某不才,今日想趁此良辰,与花家四郎比试一番,不知花家四郎可敢应战?!”
喔嚯!原来苏意蕴目的是这个。林随安懂了,花一棠刚侦破大案,声名正盛,苏意蕴今天定是有备而来,大概率是想靠踩花一棠的名气上位。
花一棠眨了眨眼,“花某在扬都,一年要与人比试三百余场,从未有过败绩,苏十郎竟想挑战我,好大的口气啊!”
此言一出,莫说其他人,连凌芝颜和林随安都惊了。
林随安:“你一年要与人比试多少场?”
凌芝颜:“都比些什么?”
花一棠挺直腰杆,小表情别提多自豪了,“那可多了,马球、蹴鞠、斗鸡、双陆、呼卢、长行、喝酒、打架、骂人,花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
人群中隐隐传出笑声,众学子交头接耳,面带不屑。
林随安和凌芝颜双双扶额,
苏意蕴笑了,站起身,“今日诸位举子来此,皆携有平生得意之作,想必花四郎也有准备吧?”
花一棠:“啊呀,原来苏十郎想比这个啊,巧了,花某今日还真带了些。”
“花四郎可愿与苏某一同展示,请卢侍郎、张少卿、凌司直和诸位举子品评?”
“行啊。”
张少卿扯凌芝颜的袖子,“花四郎今日写的诗如何?”
凌芝颜嘴角抽动,“大约是我四岁的水平。”
张少卿捂着脸“哎呦我的娘诶”。
卢侍郎挺高兴,立即命人掌灯搬桌,六条长约三尺的桌案齐刷刷摆放在后院中央,算是比拼的场地。苏意蕴令候在院外的书童将他的诗卷送了进来,铺满了三条桌案,林随安原本对花一棠还挺有信心,待看完苏意蕴的诗作,心里也没了底。
因为她根本看不懂!
苏意蕴写的大约是行书或者草书,字形十分曲折离奇,不知所云,但看众人频频点头赞赏的表情,显然是好字,卢侍郎口中赞叹有加,举子们拍案惊奇,口呼“好诗好诗”,若不是凌芝颜和张少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随安甚至都以为这些人全是苏意蕴找的托儿。
唯一一个持不同意见的就是白汝仪,转了一圈,连连摇头,可惜无人关注他的意见。
林随安悄悄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苏意蕴的诗很厉害吗?”
花一棠连连点头,“不愧是随州苏氏出身,的确有几分文采。”
“比你如何?”
“放心。”花一棠表情还挺得意,“花某根本没有文采。”
林随安:“……”
你得意个屁啊!
众人赏完苏意蕴的诗作,再看花一棠的三张条桌,光溜溜空无一物,皆有些纳闷。
卢侍郎:“花四郎,你的作品呢?”
“这儿呢!”花四郎抽出自己唯一一首“诗作”,铺在了桌案上,只占了一个桌角,说有多寒酸就有多寒酸,众人围过去定眼一瞧,立时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玩意儿?”
“莫非是孩童戏耍之作?”
“非也非也,我十岁也写的比这好。”
“就这般水平,竟然也敢参加制举?”
“兄台此言差矣,扬都花氏可不是一般士族,他参加制举,自然不走寻常路啊。”
“你是说——”
“唉,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苏意蕴高昂着头,表情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看花一棠犹如看跳梁小丑。
卢侍郎面色诧异,频频向张少卿打眼色,张少卿只能佯装没看到,装傻。凌芝颜飞速向林随安打眼色,林随安移开目光,也装傻。
花一棠摇着扇子,笑吟吟看着众人,待大家都笑累了,才问,“诸位笑什么呢?”
他的表情如此理所应当,毫无半分羞愧之色,倒把别人都问住了。
苏意蕴冷笑,“此等不堪入目的劣等诗作,怎登大雅之堂?花四郎将此诗纳入行卷作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难道不好笑吗?!”
“原来诸位在笑这个啊。”花一棠摇了摇头,“谁说这是我行卷的作品了?”
说着,他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大卷纸,依次铺展在桌案上,纸上字迹密密麻麻,且都是蝇头小楷,竟有上百张。
众人大为好奇,纷纷围观,越看,面色越惊,尤以张少卿和卢侍郎为甚,看着花一棠的表情好像捡到了什么奇珍异宝。
“旦日制举,乃天子自诏,征天下非常之才,天下之才,何止万千,谁说只有写诗作文才是才?”花一棠将所有纸张铺满条案,侧立一旁,敛去笑容,神色凛然,“这些乃是我花氏四郎经手侦破的大小案件共一百六十八宗,并非全部,但足以代表花某断案的能力和经验。花某此次参加制举,不为平步青云,不为荣耀家世,不为高登朝堂,只为能谋得亲民之官,平海内之冤!”
夜风翻动案宗记录,白页哗哗作响,花一棠伫立风中,衣衫狂舞,亦是哗哗作响,如同与那些案宗共鸣一般。皎洁的月光将少年浮于表面的嬉笑怒骂洗去,尽显锋芒,华光四射。
众人神色大震,齐齐颔首抱拳。
“花四郎志存高远,我等敬佩!”
苏意蕴攥紧拳头,全身发抖,神情扭曲,犹如被恶鬼附身一般。
“唉,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踩着扬都花氏的名声一鸣惊人,未曾想却反被将了一军。我说那个姓苏的,你干嘛想不通非要和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花一棠作对呢?这不是没事儿找虐呢吗?”
夜空中坠下一道声音,清亮得好似琉璃盏里盛的一滴露珠,林随安一个激灵,豁然擡头,就见主厢高高的屋脊之上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衣,没有蒙面,挎着鼓鼓囊囊的包袱。
身后一轮巨大的明月将他的五官映得清晰无比,和卢侍郎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