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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 正文 第103章

所属书籍: 闻此一生

    正月二十,《双珠》毫无预兆提前上映,引起极大轰动。

    四月份,玉佩玲的《天堂花园》顺利杀青,五月初正式上映。

    这是玉佩玲的转型之作,上映前几日,玉佩玲每晚都担心得睡不着,常常会深更半夜给闻亭丽和黄远山打骚扰电话,闻亭丽拍着胸脯对她保证一定不会差,玉佩玲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话说回来,玉佩玲有时候真像个孩子,喜欢热闹,爱听奉承话,常常要人陪伴。高兴的时候比谁都乐观,一遇到打击又极容易消沉。

    闻亭丽担心她再这样整晚失眠下去,会得西方医学所说的“神经衰弱”之症,干脆拉着黄远山到玉佩玲家中陪住了几晚,玉佩玲不仅要她们陪着聊天,还要抓着她们的胳膊才肯闭上眼睛,这个法子倒是很灵,每次她都能很快入睡。

    大家都集体松了口气,结果,该片一上映就广受好评。

    有位资深影评人如此评价:“从前只当这位玉小姐是个讨喜的花瓶,最多演些轻浮虚荣的都市丽人,或是豪门少奶奶之流,一旦跳出既有的框架,便如木头美人一般全无灵气,然而在新片中,玉小姐嬉笑怒骂,每一面皆活灵活现,演技之真实,犹如你我身边一熟人耳……

    “玉小姐有此飞跃式进步,想必与前一阵的解约风波有关,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人在遭遇坎坷之后,往往对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名导演黄远山的指点。可见演员和导演,是互不可缺、荣辱与共的。”

    闻亭丽和黄远山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来,为帮助玉佩玲成功转型而感到高兴,二来,也为秀峰连续三部片子都取得了上佳的成绩而自豪,秀峰自此转亏为盈不说,更彻底在上海电影市场站稳了脚跟。

    五月底,高筱文写信来,说自己的傲霜公司已经正式营业,名下产品除了招牌产品‘傲霜’粉膏之外,还推出了‘绮年’口红和‘迢迢’香水,由于用色新颖,颇合当地女子的喜好,试营业一个月,生意还算不错。

    信中附上了高筱文的近照。

    相片里,高筱文对着镜头咧嘴直笑,身上像往常一样穿着极夸张的服饰,帽子上的红色羽饰不知是不是鸵鸟的羽毛做的。

    照片并非独照,高筱文身边还环绕着几位年轻朋友,大约是去了香港之后新认识的,她素来喜欢结交朋友,为人又讲义气,一下子交了这么多朋友,倒也不让人意外。

    几人轮流传阅着高筱文的信件和照片,边看边笑,悬着数月的心总算是踏实下来。

    再过一个礼拜,乔宝心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写信告诉闻亭丽,自己已经顺利通过了院内和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联合选拔考试,过不多久就会去美利坚念书。

    透过信纸,仿佛能看见宝心那文静可爱的笑容。

    读完信,闻亭丽不禁怅然叹口气。

    宝心也要走了,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努力。

    她自己,也有新的打算。眼看秀峰走上了正轨,便回学校递交了复学申请书,可惜本学期的课程基本已经结束了,要等九月份开学之初再办理入学手续。

    趁着这空档,闻亭丽给月照云打电话,商量着将她的新书买下来改编成电影,并力邀月照云来上海担任编剧。

    月照云很爽快地答应了,但由于这部小说还有最后的一部分没写完,她打算继续闭门创作一段时间,等到彻底完工再来上海同她们汇合。

    偏在这时候,北平的形势急转直下,闻亭丽和黄远山忧心忡忡,不断催促月照云动身,这一天,月照云都买好票了,临上火车前却突然发起了高烧,几个当地朋友紧急将她送去协和,一查,居然患上了脑炎。

    闻亭丽和黄远山急得团团转,但也知这时候病人不宜奔波,只能被动地等医院方面的消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抢救,月照云的病情稳定下来,但究竟什么时候能出院依旧说不好。

    这天晚上,黄远山在闻家同闻亭丽一起等消息,闻亭丽一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黄远山说:“医生确认月姐可以坐火车了,我连夜去北平接她。”

    “不行,最近公司事情太忙,你得留下来主持大局,我和李镇跑一趟,他在北平有不少熟人,有他沿路打招呼,万事都方便些。”

    “不,你是大东家,你留下来主持大局才对。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去的,我让陆世澄陪我一块去。”

    这话不过是安慰黄远山,陆世澄的闸北药厂最近开始出货了,药品正成箱成箱送往抗战前线送,陆世澄每晚都在厂里亲自盯着,有时候一待就是一通宵。

    她不想在这当口让他因为自己朋友的事分神,正如他也从不会干扰她的工作一样。

    因此,她决定独自去北平接人。

    黄远山却死也不同意:“如今你一出门,别人一眼就认出你是谁。等你到了火车站,怕是走得走不动,我和李镇去比你们去方便多了。”

    闻亭丽亦步亦趋送黄远山到门口,客厅里电话又响了,周嫂坐在沙发上打毛衣,顺手就接电话。

    闻亭丽立在大门口同黄远山又说了几句,迟迟没听到周嫂叫自己,纳闷地跟黄远山对了个眼,转身回屋问:“周嫂,是谁打来的?”

    周嫂呆呆地举着听筒,脸色白得吓人。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月姐那边情况不好?!”

    “不、不是——”周嫂骇然张了张嘴,“邝先生刚才打来电话说,日本人突然开始攻打北平,叫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

    四周的空气瞬间冻住了,在闻亭丽和黄远山震骇的目光里,周嫂呆呆地站起身,膝盖上的毛线团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得老远。

    ***

    消息传出,举国震怒,全国各地都爆发了针对日军侵略行为的抗争活动。

    文艺界不遑多让,连夜号召上海业内同仁一起筹办抗日救亡宣传活动(注)闻亭丽和黄远山顾不上料理公司的事务,每晚都跑到电影协会和话剧协会帮忙。

    三天后的傍晚,闻亭丽得到一个消息,顿时喜上心头,驱车赶到康定路金司徒庙附近一幢灰扑扑的老楼前。

    马上有人过来开门,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闻亭丽同对方点点头,随他进了屋,一径穿过天井上到三楼,到了卧室门前,门打开,就看见月照云靠坐在床上喝水,床边负责照料她的正是刘护士长。

    闻亭丽鼻根直一酸,这一病,月照云几乎瘦脱了相,她都快认不出了。

    月照云朝她伸出双臂,劫后余生,两个人情绪说不出的激动。

    “我以为这回要困在北平出不来了。”月照云一开腔,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万万没想到……亭丽,谢谢你。”

    她的眼中,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泪壳,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刘护士长:“我知道您是亭丽的朋友,我并不敢冒昧打听您的名字,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谢谢你们。”

    刘护士长把闻亭丽拉到门外,未等她开口,闻亭丽用力搂住了她的肩膀。

    刘护士长眼中隐现泪花,却含笑道:“你一贯比别人坚强,人都救出来了,还哭什么,你也晓得,我不大懂得安慰人的。”

    “不,不用您安慰,我自己哭一哭就好了,刘姐,这趟多亏您。”

    “当初你一次次冒着风险帮我们的时候,又何尝多说过什么?”刘护士长叹气,“国难当头,同胞们本就该互帮互助。正要问你,这五千大洋是你送来的吧?你别装糊涂,当日只有你晓得那个联络地址。”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不肯收:“报纸上面说日本人的暗杀行动越来越猖獗,我想,你们的处境一定十分艰难,我也不敢擅自同你们联系,只能用这种方式支持你们了,不,求您一定收下,这是我以厉姐亲妹妹的名义捐助的——”

    一听到“厉姐”二字,刘护士长迅速别过脸去。

    静了几秒,她回过头来对闻亭丽说:“我得先请示组织的意见,再告诉你能不能收。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连夜转移,你也赶快带月女士离开此地。”

    黄远山得到消息,在闻家大门口焦急踱步,一看到闻亭丽的车开过来,便急奔过去扶月照云下车。

    她跟月照云不仅是多年好友,更是彼此的知己,国破家亡,千里逃难,此番重逢,免不了痛哭一场。

    经过商量,月照云先在闻亭丽家中安置一晚,次日再转到黄远山家中去休养,黄家没有小孩子,环境相对更安静。燕珍珍一直将月照云视作自己的偶像,听说她被接出来了,夤夜赶到闻家探望。

    月照云在床上说:“我那本新小说……不拍也罢,这些日子,我的胸膛里时时刻刻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我虽是一介文人,也想为我的国家出一分力,路上我重新构思了一个爱国题材剧本,题目就叫《抗争》,明早就开始动笔,不,你们别劝我,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几人相顾默然,唯有点头。

    自这天起,闻亭丽和黄远山白天继续参加上海爱国剧作协会的排练,晚上则紧锣密鼓筹备新片。

    可惜月照云身体还很虚弱,常常写几页就要停一停,这日中午,闻亭丽看月照云脸色不好,苦劝她休息,月照云却不肯歇笔。

    写到傍晚时分,床上“沙沙沙”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回头望去,就看见月照云不声不响栽倒在床上。

    几人忧心如焚,忙打电话请路易斯大夫,经过一番救治,月照云悠然醒转,路易斯神情严峻对其他人说:“她必须马上停止手头的工作,这样下去非常危险。”

    月照云在枕上摇头,闻亭丽凑到她面前,就听她气若游丝地说:“我不能停下来,大家都在等我的剧本,只差十幕戏就能完成了。”

    闻亭丽泪如雨下:“可是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你再耗费心力了。”

    “没有什么不允许的……我……”月照云又一次陷入昏迷。

    秀峰的人闻讯赶来探望,顾杰担忧地说:“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让月小姐再动笔了,但公司的损失又该如何弥补?几位主演的服装刚刚做好,布景和道具也花去了不少预算,相关演员的档期也都提前空出来了,这时候剧本突然夭折,前期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黄远山断然说:“不会让这部戏中途夭折的,大不了后面几幕戏我来写。”

    “不行。”谭贵望一个跳出来反对,“师父你整天东奔西跑,每天睡不到三四个钟头,再熬夜写剧本,身体非垮掉不可,何不交给柯庆来做,他是编剧部的经理,由他来续写再妥当不过。”

    “柯庆?他虽然才华横溢,但个性也颇桀骜,剧本到他手上,他一准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前文全部推翻重写,那还是月姐的本子吗?”

    这一想,几乎找不到合适的编剧人选。一方面,此人必须思想上跟月照云高度一致,最起码能够摸准她的创作意图。另一方面,还要足够尊重月照云,不会乱改她的前文。

    最重要的是,这人要有一定的写作功底保证不会狗尾续貂。

    众人一筹莫展,闻亭丽忽说:“我想到一个人。”

    燕珍珍飞快赶到黄家,听完闻亭丽的要求,不禁呆住:“我?我来帮月姐续写《抗争》?你别开玩笑,我怎么行?”

    “你行!”闻亭丽毅然说,“除了你,没人可以。从务实女子中学与你做同桌开始,我几乎看过你的所有小说手稿,你的写作水平我最清楚不过了。再说,你一直将月姐视作自己的偶像,她的文风和写作特点,你无比熟悉;她要表达的观点,你发自内心地尊重。由你来续写,不必担心故事走向出现偏差。”

    燕珍珍的头依旧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那可是月照云的故事,凭我的能力肯定续不好,再说月姐也不会同意别人替她续写的。”

    “别人来写,她未必同意,你就不一样了,她一直将你当作自己的后辈,还曾经亲自帮你修改小说,好,我也不勉强你,我和黄姐马上去找柯庆。”

    “柯庆?那个狷狂书生?”燕珍珍一把抢过闻亭丽手里的文稿,“不可以!不能把月姐的心血交给他!”

    对上闻亭丽笑眯眯的眼睛,燕珍珍自知入套,无奈点头:“好吧,我姑且试一试。”

    可燕珍珍不仅仅只是“试一试”,她这人,外表散漫不羁,可一旦应承了某件事,比谁都较真,在闻亭丽的鼓舞下,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写了五天,困了就随便打个盹,饿了就胡乱嚼一口面包,写到最后,头大如斗,双腿软得像面条,但两眼炯炯有神,天不亮就兴冲冲来找闻亭丽和黄远山。

    恰逢月照云身体好转,三人轮流传阅燕珍珍新写的稿子,越读越惊喜。看到最后,月照云已是流泪满面。

    燕珍珍吓傻了:“是不是对我的续写部分很失望?”

    “不,这完完全全是我想写的故事,辛苦你了珍珍。”

    燕珍珍还在发懵,闻亭丽却已是喜极而泣,推她一把:“听见没,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把珍珍的名字……写在我的前面。”月照云叮咛,“我不是在说客套话,提携后辈是一方面,难得的是她完全没有曲折我的本意,后文很多情节比我设想中写得还要好,没有她,这个故事可能就没下文了,所以她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要编剧,请你们一定按照我的意思办。”

    一番波折,《抗争》终于开了机,全体人员对这部戏投入了最大的热情,几乎是拼尽全力在赶拍。

    闻亭丽几乎是最忙的那个,平时她每天好歹能跟陆世澄在一起吃顿饭,这次却连续一个礼拜没见到陆世澄的面。这天中午陆世澄打来电话,她又没能接着,心里不免十分牵挂。

    傍晚,她的戏就全部拍完了,眼看暂时没有别的事要忙,便要去药厂找陆世澄,忽听小田在楼上喊道:“闻老板,有电话找你。”

    电话里那人的声音却相当陌生:“闻小姐,我们那日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的,我姓苗,是刘向之的下级。”

    当日那个开门的少年?

    闻亭丽没作声。

    “前些日子,刘老师带人去北平营救一位伙伴,按照行程,最迟昨天早上就能返回,可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我……我担心出了事。”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稚嫩,说话时,一直在发抖。

    “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平时我只跟刘老师单线联系,现在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得出刘老师很信任您,所以、所以打给电话公司查了贵公司的电话,我也明白自己违背了纪律,但再拖下去,就怕错过营救时机。”

    闻亭丽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会是陷阱吗?

    她确曾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此人,若非是信得过的手下,当日刘护士长绝对不会让他在场。

    但她还是觉得整件事有点蹊跷。踟蹰间,想起厉成英的死,心上像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厉害。

    少年说得对,万一错过救人的最佳时机,她会抱憾终身的。

    她想到一个人,嘴里只笑道:“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挂断电话,她就火速给刘亚乔打过去。打从一开始,刘亚乔就就很清楚自己跟邓院长的关系,别人的立场或许有可疑,刘亚乔的立场绝对值得信任。

    刘亚乔在律师事务所加班,听到是闻亭丽打来的,只当她是为女工慈善基金会的事找自己:“我有急事要忙,过两天再去找你。”

    闻亭丽沉声说:“亚乔姐,我有个熟人突然不见了,姓刘,你认识她吗?”

    空气短暂地凝固一秒。

    “晚上八点,在我家碰面。”刘亚乔果断挂了电话。

    这一来,闻亭丽愈发确信刘护士长是真的出了事,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厉姐遇害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画过,即便是大热天也让人觉得浑身发冷。晚上赶到刘亚乔家,发现她的脸色并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傍晚那通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亭丽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刘亚乔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是,向之姐的确是出事了,与她同车的,还有三位地下爱国组织的成员,上一通电话还告诉我已经顺利把人救出来了,当晚就失去了音讯,奇怪逮捕名单上面并没有新增人员,可见他们并没有被逮捕。”

    她担忧地深吸一口气:“我猜,他们很可能还卡在戒严区附近,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城,再这样藏下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日方发现。最棘手的是,刘向之是我的上级,我既不清楚其他成员的联络方式,也无法越级向上求助,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消息。”

    闻亭丽急得团团转,忽道:“我听说国际红十字会的车目前还可以出入北平,假如找到红十字会的成员帮忙,是不是有办法通过他们进城找人?”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路易斯大夫。

    “可是这当口,谁又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刘亚乔蓦地卡住了,“等等,我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陆世澄。”

    闻亭丽怔了一怔,刘亚乔解释说:“陆世澄那间药厂有单独的运货路线,而且陆家名下的惠群医院有几位大夫是国际红十字会组织的成员,我这里有一份详细名单,就不知……陆世澄不肯趟这滩浑水?毕竟我们组织此前从未跟他打过交道。”

    “不,他一定肯帮忙的。”闻亭丽面含微笑,语气十分笃定。

    ***

    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到大生药厂,陆世澄却不在办公室里办公,而是在后头的车间跟生产经理一起点货。

    天气热,只见他敞着衬衣领口,两边的袖子也高高卷起,即便这样,额头上也满是汗珠,眼见经理领着闻亭丽进来,他有点惊讶,把她带到较凉快的风口处:“怎么这时候来了?吃饭了吗?”

    闻亭丽悄声说:“我有急事找你。那是亚乔姐,你见过的。”

    陆世澄这才注意到闻亭丽身后的刘亚乔。

    刘亚乔忙冲他点头,陆世澄礼貌颔首,随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闻亭丽,闻亭丽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擡擡眼看向左右:“好,去我办公室说。”

    三人一上楼,刘亚乔便将大致情况对陆世澄说了。陆世澄没接茬,俨然在思考。

    刘亚乔面沉如水,一颗心却秤砣似的往下沉,她既没有说清楚刘向之等人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交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当口去北平。合作讲究坦诚,在一方处处有所保留的情况下,另一方是很难答应帮忙的,何况,这不是什么小忙,而是大忙。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陆世澄会是什么反应。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头担忧地拧成一团,不料陆世澄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今晚我就带人去北平,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立场的口头暗号,否则我怕他们不信任我。另外,请将他们的失踪的可能范围、各自的相貌和年纪尽可能描述清楚。”

    刘亚乔喜出望外。

    但最让她意外的是陆世澄和闻亭丽之间的默契。

    她这边刚同陆世澄交代完相关细节,闻亭丽便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陆世澄面前,两个人低声说起话来。

    刘亚乔赶忙避到一边,但还是不小心听见了几句。

    “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去。我会易容,会扮老太太,会骗人,有我在边上,事情会顺利许多……”

    陆世澄一听到“骗人”这个字,就在那儿笑起来:“你也知道自己会骗人……你那部戏那样重要,怎么放得下?大不了我找一个真老太太跟着我。”

    闻亭丽被这话逗得直笑,边笑边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交谈起来是那样放松、融洽,引得刘亚乔情不自禁再次回头看去。

    恰巧看见陆世澄伸手帮闻亭丽撩动落在肩上的头发。

    奔走这一路,闻亭丽的头发有点散开了。陆世澄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会儿落在她的脸上,掩不住的喜爱,那样专注,仿佛像除了闻亭丽一个人之外,他的眼睛里根本装不下别的事物。

    这温柔的一幕,让刘亚乔紧绷的心弦也获得了片刻的放松,她笑着摇摇头,走得更远一些,以便他们两个说些体己话。

    陆世澄当夜就出发去了北平。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消息。

    闻亭丽忙于拍《抗争》,忙于参加各类抗日活动,但内心有多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再担心,她也没有失去理智,这件事情上,陆世澄自有他的办法,正如当初她营救月照云时有自己的一套那样,他既不能多问,也插不上手。

    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等。

    可是她没办法克服内心的忧惧,几乎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潜意识里也竖着一只耳朵,生怕漏接陆世澄打来的电话。

    这天,她一忙完便像往常那样守在电话机旁边,两手捧着脑袋,手指插在头发缝里。她已经想好了,今晚要是再没消息,无论如何也要采取新的行动,突然,电话响了。

    是刘亚乔打来的,一向沉稳的亚乔姐,嗓音里居然带着哽意:“他们都回来了……你放心,都好。”

    闻亭丽在沙发上一蹦三尺高:“他呢?”

    刘亚乔显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我们也在找陆先生,他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他才好,但听那位路易斯大夫说,陆先生好像一回来就直接回陆公馆了。

    闻亭丽拿起手包就向外跑,等她开车赶到陆公馆,陆世澄却不在,刚好邝志林也来了陆公馆,看见闻亭丽,惊讶地说:“陆小先生一回来就直接去找你了,你们没碰面吗?”

    闻亭丽掉头往家赶,岂料一回家,又对上周嫂愕然的目光:“陆先生看见你不在家,又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再次跳回车上,周嫂哭笑不得:“你们两个怕不是糊涂了,你现在只管进屋等着,陆先生早晚会找过来的。”

    闻亭丽却说:“我准备去药厂,待会陆先生再来电话,您就说我在药厂等他。”

    在陆世澄的办公室里等了约莫半个多钟头,就听见有人上楼来了,那人很急,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

    闻亭丽等不及就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却听陆世澄“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

    陆世澄把外套脱掉来扔到她身后的沙发上,再将里面的衬衣袖口扯高一点给她看。

    他的右胳膊上有很大面积的一片擦伤。闻亭丽心疼得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伤处,快给我看看。”

    陆世澄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由着她摆弄自己。

    闻亭丽把他弄到沙发前,他便一头倒下。

    闻亭丽找来纱布和药瓶要给他上药,他就举起胳膊乖乖让她擦。

    她找到冷水和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降温,他明知自己并没有发烧,也随她把自己的额头弄得水津津的。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上衣扣子,准备帮他察看肩背和胸腹有没有枪伤时,他的终于憋不住了,笑着捉住她的手:“我没事,刚才我是装的。”

    他笑得很开心,很满足。

    “你怎么这样!”她都快担心死了,他还同她闹着玩。

    陆世澄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我只是……”

    他只是贪恋这种被她全心全意呵护的感觉。

    她瞬间就原谅了一切,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摩挲:“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他亲吻她的耳朵,“这几日很担心我?”

    “担心得觉也睡不着,怕你出事,更怕你回不来。”

    “我答应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只要有一口气在,爬都要爬回来见你的。”

    闻亭丽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只许说一次,以后不许说了。”

    “好。”他什么都答应她。

    他的呼吸热热的,烫着她的掌心。

    那异样的热度……闻亭丽狐疑地摸摸他的额头,没在发烧,余光瞥见他的上衣被她解开了一半,这才醒悟他的呼吸为何这样烫,她有点懊恼,更有点赧然,刚才自己真是太急乱。

    她矜持地垂下眼皮,讪讪地想要帮他把扣子重新扣上。他却躲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站到一边扣衣扣。

    这方面,他素来是绅士和守礼的,那些新式风气,他一点也没沾染上,他有他的原则,哪怕两个人感情这样深了,也是发乎情止于礼。

    她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看见他的耳根子全红了。

    陆世澄一个人对着窗外静了好半晌才算恢复神色,回来问她:“饿不饿?我让饭店送点吃的才来。”

    他一回来,她的胃口就回来了,他们俩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吃,她吃得比他还多。

    饭后喝茶的时候,闻亭丽低声问他:“那日你答应帮忙的时候,也没仔细追问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心里就一点疑惑都没有吗,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知道。”陆世澄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厉姐也好,邓院长也罢,她们都是帮过你的人,你的长姐就是我的长姐,你要保护的人,就是我要保护的人,这方面我是没有原则的。”

    闻亭丽倏地捂住自己的脸。

    陆世澄含笑凑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身子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只管躲着他的眼睛。冷静了很久,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陆世澄,我有点爱你。”

    “‘有点’?你把手放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闻亭丽把手放下,望进他的眼睛里:“陆世澄,我很爱很爱你。”

    他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他们走到窗外查看,原来是药厂的货车在那里起货。

    路灯下,能看见一箱箱的药品被搬到车上,接下来,它们就会被送往急需药品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国难当头,人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当初收购这片废墟时,许多人都笑陆世澄是败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蓝图,在废墟上一点点建设了这座新式药厂。到了紧要关头,它又以一种毫不张扬的方式,默默为国效力。

    她欣赏他的为人,喜欢他的作风,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陆世澄两手撑着栏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吗,看着这些货车游龙一般陆续出发,我总觉得那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懂他的意思,坚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代他早逝的母亲实现了当初的抱负,但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母亲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凭他怎么努力,也回不来。

    她欷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弥补的遗憾,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拥有的一切,珍惜每时每刻。

    她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陆世澄太聪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株相连的树。可是,当他们想再说点什么时,却只是缄默,时局的艰难,让两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

    当晚,陆世澄送闻亭丽回家,很晚才回到陆公馆,邝志林在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邝志林心事重重迎上来。

    陆世澄有点疲惫,揉了把自己的脸,坐下来思考,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看到陆克俭跟几个日本军官走在一起。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想尽快核实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陆克俭大概是疯了。

    一条丧家之犬,为了夺权、为了报复他和陆家,居然情愿跟一帮侵略者虚以委蛇。

    不行,他必须得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真相,并及时采取行动。

    邝志林听完整件事,不由惊怒交加:“这个败类!他以为自己还能当初跟白龙帮勾结那样借力打力、全身而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陆世澄把脑袋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着眼睛。

    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陆克俭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维护的小儿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应。这样想着,陆世澄嘴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即又沉默下来,他对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对陆克俭的恨意还要深,这使他都有点意外。

    ***

    战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继沦陷。

    报上每天都有各类刺心的报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满面。闻亭丽和黄远山抱定一腔信念,争分夺秒拍摄《抗争》。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刚睡下,忽然被远方的一声声隆隆的巨响所惊醒。

    闻亭丽心里仿佛有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出来了,在底下惶然地说:“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动静。”

    “您别怕,我先打个电话。”

    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不等拿起话筒,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深夜时分,这声音让人无比惊骇,闻亭丽白着脸上前开门。

    陆世澄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要难看,一进屋就说:“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了,马上跟我去陆公馆。”

    “好。”

    闻亭丽上楼收拾行李,眼看周嫂还在发愣,厉声说:“您快进屋收拾东西。”

    这种时刻,没时间想东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陆公馆,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说,陆家的客轮就停在码头,随时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帮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刚在陆公馆安置下来,客厅电话响了,却不是找陆世澄的,而是找闻亭丽的。

    “是我,闻老板。”是谭贵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烟,“别怪我冒昧,你家电话没人接,我猜陆公子把你们接到陆公馆去了,师父她——”

    闻亭丽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战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刚好离秀峰不远,师父一得知这消息,就开车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拦不住她。我想,师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摄影机和胶卷,我马上出发去追她,但我怕……”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检查手包里的手枪。

    “去哪?”陆世澄急忙拦住她。

    “去找黄姐,她一个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带回来。”

    许管事等人面面相觑,那附近正在打仗,闻小姐这是不要命了。

    陆世澄却毫不犹豫地扣住闻亭丽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上车出发。

    越往前走,街上越乱,远处的炮声像雷声轰隆作响,老人小孩的哭声不绝于耳,华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陆世澄神色异常冷峻,闻亭丽也是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切,这美丽的都市,可爱的人,热闹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间,全变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红!

    陆世澄一路开得飞快。

    距离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弹声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响,闻亭丽整个身子都绷成一团,当初她们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图它租金便宜、场地也够大,没想到,恰恰因为它身处边缘地带,战火率先从那边燃起来。

    突然间,前方的天空窜起一团浓烟,那是——

    闻亭丽瞳孔一缩,不要!她脸色苍白,喉咙发紧,死死攥住陆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将车停稳,就慌里慌张跳下去,结果因为没站稳,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但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几秒钟,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没。

    “不——”对着熊熊火光,她绝望地哭嚷起来。

    她想哭,想骂,想杀人,想随手找到些什么去把火扑灭,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彻底丧失了理智,横下心就要往里面冲,却被陆世澄一把抱在怀里。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争》胶卷,她当初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来的摄影器材,她和同伴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摄影棚!

    她的雄心壮志!

    听着闻亭丽哀戚的哭声,陆世澄喉结滚动,痛惜地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脑勺,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论自己做些什么都无法安慰到她,忽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啦”一声巨响,有两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

    竟是黄远山和谭贵望。黄远山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片巨大的旗帜,狂乱地挥舞着旗帜向外冲,缓一口气,扭头又要往火海里闯。

    谭贵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黄姐!”闻亭丽不由分说冲上去抱住黄远山的腰。

    黄远山力气大得出奇,刚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陆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黄远山的胳膊:“黄姐,不能进去,你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黄远山声嘶力竭哭起来,“那是我的命啊!我的电影,我的秀峰!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要跟这帮侵略者拼命!”

    闻亭丽潸然泪下,陆世澄费了好大力气,将黄远山连抱带拽拖到车边,谭贵望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急忙帮着把黄远山往车里塞。

    前一秒,黄远山还在激烈挣扎,后一秒就毫无声息了,闻亭丽凑近一看:“不好,黄姐厥过去了,得赶紧去医院。”

    黄远山面如金纸,额上温度滚烫,路上,闻亭丽帮她检查,才发现她的胳膊和腿都烫伤了。

    闻亭丽急得直掉眼泪,好在没一会,路易斯就赶到了陆公馆,然而,用过药打过针,黄远山的高热却丝毫未退,牙关咬紧,肌肉也异常紧张,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块软毛巾塞到黄远山的嘴里,又弄了几个冰袋盖在她的腿上和腋窝里帮助降温,越处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难看:“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我担心会发展成喉痉挛。”

    闻亭丽脑中一空:“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糟糕,或许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创伤所致,又或者是刚才在火海里的时候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总之是临床上一种非常罕见的情况,我姑且给她再用一剂镇静剂试一试。”

    要用的药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有,陆世澄动用一切办法去把药调.来,然而用完第二轮药,黄远山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嘴唇颜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谭贵望急得蹲在墙角抱头痛哭。

    闻亭丽顾不上伤心难过,两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着自己的额头,这让她看上去像在祈祷,实际上,她的脑筋正飞快转动。

    她毫不怀疑路易斯的话:再这样下去,黄姐会没命的。

    她的心,顷刻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黄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最好的药也用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不,她想,也许大家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黄姐对电影的热爱,堪称至纯至性。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黄姐也离不开电影,秀峰的被焚,对黄姐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帮黄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着想着,闻亭丽猛然擡起头,意外发现陆世澄一直在边上静静望着她。

    “需要我做什么?”

    闻亭丽莫名感动,握紧他的手:“我想马上接几个人到陆公馆来。”

    ***

    很快,曹仁秀、顾杰、小田、李镇、柯庆和玉佩玲来了,就连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月照云也赶来了。

    大家聚集在房门外,无比担忧地望着房内床上的黄远山。

    闻亭丽跟大伙低声交谈几句,众人微微颔首,闻亭丽回屋半蹲在黄远山的床边。

    “黄姐,你看,大家都来看你了。”一开口,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所有人都在,没有一个舍得离开,大家都等着你醒来带我们拍电影,你知不知道,你是秀峰的主心骨,公司被烧还可以重建,你要是倒下了,秀峰就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屋内外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玉佩玲哭得妆都花了,冲到床尾说:“黄老板,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把我从华美挖过来,才拍完第一部片子,你就要撂挑子吗?!我还等着你帮我量身打造下二部呢,你快给我醒来,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负责任!”

    梅丽莎护士刚好端着托盘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忙要把玉佩玲请出去,闻亭丽却冲她直摇头。

    李镇原本只是低头不语,被玉佩玲的话所触动,擡头红着眼圈说:

    “黄老板,那回你来苏州找我,我对你避而不见,你不惜三顾茅庐,对我拍胸脯说誓要创办一家与众不同的电影公司,我被你的志向和魄力打动,毅然辞掉报社主编的工作加入秀峰,我没看错人,《春风吹又生》《双珠》《天堂花园》……每一次你和闻老板都能出奇制胜,跟你们在一起做事,我李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现在呢?一场火就把你打垮了?你要是就这样醒不来了,我第一个瞧不起你!”

    床上的黄远山依旧昏迷不醒,眼角却无声无息滑落一行泪。

    闻亭丽心弦一颤,忙凑得更近一点:“我知道你能听见,黄姐,你听我说,秀峰是被一把火烧毁了,但我们秀峰人还在,我相信只要大家不走散,一切都可以重来。大不了我们先往南走,去武汉、去重庆,再不然就去香港,高筱文去香港的时候,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如今她那间小公司已经办得像模像样了,可见只要开了头,万事都难不倒我们。”

    她抹了把眼泪:“你想想,秀峰刚成立的时候,全公司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连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再看看现在,我们身边聚集了那样多的新鲜力量,大家都等着你带我们往前走,黄姐,你听见了吗——”

    突然间,路易斯惊喜地说:“她好像真的能听见,梅丽莎快过来,病人的肌张力已经不那么高了,快给她喂药。”

    闻亭丽惶然退到一边。这一次,药喂下去没多久,体温就有了下降的趋势,闻亭丽喜极而泣,与大伙相拥在一起。

    再过一个钟头,黄远山的情况进一步好转,闻亭丽脱离般软倒在床边的椅子上,等情绪稍平复,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迁移事项。

    公司没了,当务之急是公司员工们的生计问题。

    “等到黄姐情况再稳定些,我们就动身。愿意跟我们去香港或重庆的,请举手。不愿意走的话,秀峰也绝不勉强,我会额外支付一笔遣散费。”

    众人齐刷刷举手,只有编剧部经理柯庆例外。

    他没好气地说:“一大家子都在乡下,拖家带口地逃难不方便,我打算回乡下避一阵,再说我对当前的战局颇有信心,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闻亭丽不容分说从包里取出一沓银元塞给他,足有四百块之多。

    “这——”柯庆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秀峰从不亏待自己人,您为公司效力这么久,这是您应得的补助,快拿着,家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当然,将来柯先生再想创作电影剧本,欢迎您随时联系我们。”闻亭丽笑吟吟地说。

    柯庆赧然点头。

    陆世澄仰头望望天花板,没忍住又朝那边看去,他早说过,闻亭丽的灵魂是金灿灿的,秀峰的被焚,对她造成的打击一定不小,但她撑住了。在这方面,闻亭丽一向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

    邝志林看在眼里,由衷感叹:“闻小姐跟黄远山这份交情,委实让人动容,说实话,从前我多少对闻小姐有点偏见,可是后来接触多了,越发欣赏闻小姐的为人处事,她真是、真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

    ***

    一夜之间,陆公馆成了一个临时收容所。

    曹仁秀和顾杰等人刚安顿好,立刻把父母兄妹也接过来,吃晚饭时,饭桌边起码围了几十号人,弄得陆公馆嘈杂不堪。这也没办法,眼下人心惶惶,租界毕竟相对安全些,尤其是陆公馆。

    月照云等人只担心会打搅太甚,没想到陆世澄毫不介意,不仅管吃管喝,还让人把后楼的客房一一拾掇出来,以便众人当晚在陆公馆安置。

    玉佩玲百忙之中不忘把闻亭丽拉到一边,打趣她:“他真是好涵养、好脾气,先前曹仁秀的姆妈不小心在书房门口吐了一地,那味道真是臭气熏天,陆世澄不但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还帮着拿毛巾递水,这种时候最见一个人的真品性了……他要不是你的男人,我非把他弄到手不可。”

    闻亭丽气笑:“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赶紧去睡一会吧,在黄姐床边守了一整晚,眼圈都熬红了。”

    平时玉佩玲排场极大,吃穿用度无不考究,动辄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她却极讲义气,整晚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面对这群可爱的伙伴,闻亭丽心里时时荡漾着一股柔情,她同陆世澄商量究竟是去香港还是重庆,陆世澄毫不犹豫说:“香港。”

    “怎么说?”

    “香港的电影行业相对繁华些,别忘了你的《抗争》才拍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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