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闻亭丽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类快乐的联想,路过一家酒行时,停车进去买了两瓶上好的红酒,又买了一些鲜花、银灯和洋蜡烛,为礼拜四的乔迁宴做准备。
礼拜三这天中午,黄远山派人来学校找闻亭丽,原来黄远山熬了一通宵写出《窈窕侦探2》剧本的最后部分,上午兴冲冲去公司找刘梦麟讨论,不巧刘梦麟临时去苏州跟当地的电影院洽谈业务,黄远山便催促闻亭丽尽快去她家修改剧本。
等闻亭丽赶到黄家时,高筱文和董沁芳恰巧也来了,两个人在客厅议论葛小姐今日的生日宴有多神秘。
董沁芳的交际圈在沪上称得上数一数二,这次她身边居然没有一个朋友接到了葛小姐的邀请。
高筱文则表示今早葛小姐曾经打电话在锦东饭店订过一桌精致的酒席,除了订酒菜,葛小姐还要求酒店准备两套酒具于晚上七点钟送到她的下榻处。
这件事本来没有第二人知道,偏偏高筱文恰巧认识锦东饭店的女老板,又刚好在当天去饭店找这人办事,于是凑巧听到了这通电话。
一个人吃饭没有使用两套酒具的道理,可见葛小姐是邀请了客人的,两个人都在猜测究竟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闻亭丽强忍着没有接话。在黄家待了一个多钟头,黄远山一直忙着同董沁芳商量帮忙拍摄欣欣百货广告片的事,闻亭丽眼看自己插不上话,索性同黄远山约好傍晚七点半再去自己家谈。
她没有向高筱文打听那通电话的事,她对自己的定力相当满意。
可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
傍晚六点钟,孟麒光突然让人送来一封信,信上什么也没说,只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
闻亭丽闭眼深呼吸,不必问,这一定是葛小姐的住址和电话。
孟麒光并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赌约,他提醒她:赌局开始了。
闻亭丽仿佛能穿透信纸看见孟麒光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这个表里如一的大坏蛋!她没好气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但她低估了孟麒光对人性的把握,也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信是扔进垃圾桶了,那串号码却如同钉子一般钉进了她的脑仁。
接下来不管她做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眼看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七点整,心绪愈发凌乱,现在号码也有了,只要拿起电话打过去,马上就能知道葛小姐是不是跟陆世澄在一起。
小桃子老早就注意到了姐姐今晚不太对劲,想了想,自告奋勇爬上沙发摘下话筒:“小桃子帮姐姐打。”
闻亭丽吓得赶紧把小桃子抱下来:“姐姐不打电话,走,我们出去买东西。”
姐妹俩出门买了些水果和糕点,回来时已是七点四十,黄远山是个很守时的人,按理说早该到了,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抱歉,抱歉来晚了。”黄远山一进屋就将手中新买的玩具递给周嫂,又蹲下来摸摸小桃子的脑袋,“啧啧,小桃子越长越像一颗真桃子了。”
小桃子有点不高兴:“我的大名叫况伟航。”
黄远山一拍脑门:“对不起,黄姐姐忘了,应当说我们况伟航小同学越长越像一颗真桃子了。”
闻亭丽进厨房沏茶出来:“从公司来的?”
“从家里出来的。”黄远山接过茶嘬了口,“出门前因为接刘老板从苏州打来的电话耽误了一些时间,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曾想刚跑到一半车就抛了锚。”
她随即很庆幸地吁了口气:“还好半路遇到了邝志林,他说他一个随从很懂汽车,就让那人帮我检查了一下前箱,就那么两下子,车就能重新点火了。”
“您在哪儿遇见的邝志林?”闻亭丽有些好奇。
“贝当路。”
闻亭丽不动声色发问:“贝当路七十幢吗?”
“没注意,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不是看了今天的《沪江晚报》?那都是小报瞎说的,你又何必当一回事。”
闻亭丽却是满脸错愕,黄远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知以闻亭丽的性格定会追问不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报上说,陆家那位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刚好广东葛家这一阵也在上海,外界都在猜测陆老爷子是为了——为了给长孙议亲才特地赶回来,难怪今天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什么?”闻亭丽紧紧盯着黄远山的脸。
“陆老爷子从南洋回来了啊……”
“不是这句,是最后那句。”
黄远山挠头一想:“我说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他去苏州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刘梦麟在电话里说的。诶诶,别抓得这么紧,傍晚他同苏州光梦电影院的老板去大观楼吃饭,结果这么巧在饭店门前看到陆世澄,陆世澄仿佛也是来谈事情的,身边围着几个本地的纱厂老板,听意思好像陆世澄一大早就来了,刘梦麟很意外在苏州碰见他,便上前招呼,饭店旁边就是一家洋行,他们都进去好久了,陆世澄还站在洋行的玻璃橱窗前看里头的东西,像是要给人买礼物。”
闻亭丽会心一笑。
他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他去了苏州,他不想让她心里有一丁点不舒服的痕迹,感情上他从来不玩模棱两可的游戏。
“傻笑什么?你最近见没见过陆世澄?”黄远山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
闻亭丽笑而不答,起身去厨房切水果。
“你见过陆家那位老太爷吗,他知不知道你们两个的事?”
闻亭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她只需要知道陆世澄今天不在上海就够了,至于那位陆老太爷对葛家和对她的态度分别如何,她从来就不曾在乎。
***
第二天早上起来,闻亭丽打电话找人搬家,搬家的伙计是提前找好的,工钱也付完了,安排好这一切,她驾车去公司,由于心情格外舒畅,一路上哼了十来首曲子,经过某家百货公司时,意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人——陆公馆的许管事。
许管事像是专门在那儿等她经过,可是他明明看到她的车了,却没有同她招手。
闻亭丽主动踩住刹车:“许管事。”
许管事笑容可掬走到车窗前:“老远就看见这辆车开过来,万万没想到司机竟是闻小姐,您开起车来真神气,这么早是去电影公司吗?”
“是呢。”闻亭丽笑着说,她隐约觉得许管事今天的笑容有点不自然,“您在这儿做什么?”
许管事举了举手里的一个礼盒给她看。
“澄少爷今晚要在家里待客,特让我到陆家贸易行的酒窖里取几瓶年轻女士爱喝的酒布置布置。”
闻亭丽笑容微滞:“陆小先生今晚要在家吃饭?”
许管事毫不犹豫点头:“我们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晚上要同澄少爷一起招待广东葛家的几位贵客,他老人家许久不曾亲自待客了,我怕别人不够仔细,所以专门开车出来一趟。”
闻亭丽勉强点点头,发车向前走了。
许管事一定在撒谎,她在心里同自己说。
可她没忘记许管事是陆世澄的亲信,若无陆世澄的首肯,谁有本事逼着许管事撒谎?
有没有可能那张纸条压根就没有送到陆世澄的手里?
她真懊悔那天晚上没有亲眼确认一眼就走了。
旋即又想起那位仆欧送完东西出来后对她点了点头,他们是做惯了这种事的,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出错?
不行,这当中绝对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以陆世澄的性格,他若不来,准会当面告诉她的。
她满腹疑团,一到公司就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到邝志林处。
晚上回到家,一进厨房就看见周嫂正要将一盘排骨下到锅里,她忙抢着说:“我来。”
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忙活了一个钟头,闻亭丽正式宣告自己不擅长厨艺。
“头发都要烧焦了,即使是招待客人,也没必要亲自做饭对吧。”
她振振有词,打定主意此生再也不进厨房半步。
周嫂简直哭笑不得。闻亭丽一从厨房出来就找寻广雅居的号码,打电话让老板尽快做些热菜送过来。
“周嫂,我上楼洗澡换衣服,您留神听门铃。”
然而,直到闻亭丽洗好澡化完妆下来,陆世澄也没现身,好不容易门铃响了,却是广雅居送热菜来。
“姐姐……”小桃子抱住闻亭丽的腿仰头问,“宝宝饿了,你那个重要客人什么时候来?”
“快了快了。”忽听一阵铃声响,闻亭丽不假思索朝大门奔去,猛然意识到是电话铃在响,又折回来接电话。
“闻小姐。”是邝志林,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澄少爷一从苏州回来就被老太爷叫到陆公馆去了,那封信我一直没机会交到澄少爷手里。”
***
陆世澄对着镜子整理一下领带,拉开房门出去。
一出门,陆老太爷刚好上楼来,陆世澄漠然点了点头:“祖父。”
眼看长孙要同自己擦身而过,陆老太爷低喝道:“站住!”
陆世澄刹住脚步,可他并没有回头。
“我想我已经提前通知过你:今晚葛家有人来。现在客人都快到了,你打算去哪儿?”
陆世澄直视前方:“我以为上次我们之间就已经达成了共识:我的事,您没有资格过问。”
陆老太爷压抑着怒气说:“不要以为自己掌了两年事就什么事都能做主了!你太年轻,还不明白婚姻对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葛家是不可多得的良配,我希望你别犯糊涂!”
陆世澄置若罔闻,迈步下楼梯。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给我站住!“陆老太爷.厉声道,可是这一回,陆世澄完没没有停步的意思。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即便你现在赶过去,她也未必还在等你。”
陆世澄面色微变,厉目看向陆老太爷:“你派人找过她?”
陆老太爷冷酷惯了,也强势惯了,面对长孙的逼问,毫无愧意地鼻哼一声:“我让许管事告诉她,今晚你要在家里招待葛小姐,让她不要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提醒你一句:你是陆家的当家人,什么人该接触什么人不要理,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陆世澄死死盯着陆老太爷,沉着、肯定、迟缓地说:“那么我希望你也记牢一件事:假如你不想我动陆克俭,最好别碰我的人,尤其是她!”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陆世澄的眼神凌厉到似能发出寒光,让他不得不怒力压住胸中的恼恨,改而用商量的语气说:“从前祖父或许可以不管,但如今不一样——去年你为何突然跟她分开,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小姑娘的背景十分不简单,祖父不能眼看着你犯糊涂。”
陆世澄早已转身飞快往下走了。
陆老太爷气得暴喝:“上过一次当,就该清楚她是什么人,你就不怕再栽进她为你设下的圈套里?!我知道,在你身上,她势必耍尽了各类手段,你是她往上爬的通道,她当然会死抓着你不放!你信不信你有一天会死在她手上?!”
陆世澄依旧望着前方,却无比讽刺地笑起来:“我想,祖父没有资格同我说这些话!”
“你——”陆老太爷面色一黑,情急之下,待要厉声训斥几句,不料胸口一阵发闷,手捂着胸口急遽地大咳起来,旁边的随从赶忙上来扶住陆老太爷。
***
闻亭丽托腮坐在桌前。
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两遍了,陆世澄还不见踪影,前头小桃子嚷肚子饿,周嫂一边给小桃子喂饼干,一边时不时用闪烁而迟疑的目光望望这边。
七点多了,再怎样耽搁也该赶到了。
不是没想过再给邝志林打电话,但如果陆世澄自己没动静,一再通过外人去打探消息好像也没意思。
就听周嫂在那头说:“小桃子有点坐不住了,我带她去街上转转。”
她二人一走,屋里更安静了。闻亭丽无聊地拨了拨桌上花瓶里的花朵,忽听前庭花园隐约传来脚步声,她望一眼窗外,旋即高兴地朝大门迎去,因为步伐太快,半路差点被裙角绊倒。
好不容易到门口,她刹住脚步在原地等待对方按门铃,“叮咚”“叮咚”,她从未觉得铃声如此动听,打开门,定定望着面前那道高挑的身影,
“你来了。”她想板着面孔,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像星辰一样发亮,也管不住自己的嘴角溢出最欣喜的笑容。
陆世澄大概没想到她开门这样快,有点诧异地将自己的手从门铃上收回。
他的态度仍有点矜持,深深看她一眼,将手里的礼盒递给她。
“抱歉,路上耽搁了一点时间。”
闻亭丽一把将他拉进屋里:“是迟到了一会儿,不过我一点也不见怪,这是贺我乔迁之喜的礼物吗,好漂亮的水晶杯!”
她在董沁芳家里见过这种手工水晶杯,价值不菲,而且据说每一只杯子上面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甜丝丝地直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什么时候买的?刚好我准备了两瓶葡萄酒,我可以马上用它来斟酒吗?周嫂和小桃子刚出去了,你有没有在外头遇见她们?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的新房子。”
陆世澄尚未来得及接腔,她便二话不说拉着他向前走。
“你瞧,这是起居室。”她兴致高昂地示意他往左边的房间看,“窗外对着的就是后花园,我打算以后在这里招待朋友们,你觉得如何?”
说这话时,她是那样快活,他顺着她的指点向前看了看,沉稳地点点头:“很好。”
闻亭丽果然更高兴了,拉着他又走向另一个房间。
“这是书房,不过你瞧,我的藏书暂时还填不满这样高大的书橱,很多格子都空着……那边是周嫂的卧室,房里有两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推开窗走到花园里去,你看这边的景致是不是很漂亮?”
他再次颔首:“嗯。”
她异常欣喜拉他上二楼:“我和小桃子的房间在楼上。”
上楼后,她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卧室房门打开请他看。
“这是我的房间。”不过她并没有邀请他进屋,只在门口说,“里面有很大的衣橱,外头还有大露台,我让人换了房间的壁纸,你觉得怎么样?”
陆世澄早已注意到那蔷薇色的丝绸墙纸,她一向喜欢这种绚丽的颜色,而她也的确很适合这类颜色。
忽见她满含期待地注视着自己,他只好说:“很好。”
闻亭丽忍不住笑出声:“你今晚只准备说‘很好’吗?这边是小桃子的房间,但她现在还不肯自己睡,所以房间里暂时只堆了一些她的小人书和玩具。”
陆世澄在那里想,她跟从前一样把身边的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不同之处在于,这房子比从前那套寓所不知要宽敞舒适多少。
一切都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她完全有资格为此感到自豪。
“你在想什么?”闻亭丽把脸凑到他面前。
陆世澄收敛神色:“我在想,你的新家很漂亮,只是——我有点饿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闻亭丽一诧,随即笑道:“对不起,我一高兴就忘形了,马上就可以吃饭。”
两人下楼时,恰巧周嫂和小桃子从外头回来,周嫂大概在门前看见了陆世澄的汽车,开门的一瞬间,欢快的笑声涌进来。
“陆先生来了。”
小桃子蹦蹦跳跳:“太好了,陆先生终于来了,姐姐终于不用再像只长颈鹿了——”
“小桃子!”闻亭丽跺了跺脚,“不许乱说。”
她偷偷朝身边瞄一眼,陆世澄宁一宁神,郑重其事从衣兜里取出两个小盒子,蹲下来递给小桃子,另一个则起身送给周嫂。
打开看,一个是儿童手帕,另一盒则装着一幅柔软的羊皮手套,都很袖珍,而又不失精致。
周嫂笑得合不拢嘴:“陆先生,您每次来都这样客气。”
闻亭丽心里高兴,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领着陆世澄走到餐厅里,很正式地将上首一把餐椅拖开。
“请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