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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 正文 第0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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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打来的。

    “谢天谢地,总算是找到你了,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大家都很惦记你,黄姐说你在私人医院养伤,不让我们打搅你。”

    闻亭丽忙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谭贵望的语气可疑地顿了一下:“下午能到公司来一趟吗?刘老板急着要找你,剧组损失惨重,公司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闻亭丽隐约觉得有些不妙,挂断电话,立即给黄远山打过去,黄家的女佣却说黄远山还未回家,紧接着往别处打了几个电话,依旧没能找到黄远山。

    闻亭丽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到公司,一上楼就感觉氛围不太对劲,几位元老面色惨然,黄远山在走廊里焦急地来回踱步。

    回头看见闻亭丽,黄远山忙把她拉到一边。

    “你怎么来了?伤养好了吗?”

    闻亭丽指指办公室的方向:“说是刘老板有急事找我。”

    黄远山脸色微变:“别理他,我刚跟他大吵一架,走,我们先去别处说几句话。”

    却听刘老板在办公室里用命令的口吻说:“闻小姐来了?请她立刻进来。”

    闻亭丽跟黄远山飞快一对眼,黄远山不管不顾就要将闻亭丽带走,程经理拦住她们:“躲得过今朝躲得过明天吗?再说你一个人能护闻小姐护到几时?这可是事关公司存亡的大事,别太任性!”

    闻亭丽心里早有预感,对黄远山笑了笑道:“黄姐,别担心,我能应付的。”

    她只身进了办公室,就见刘梦麟坐在一张大桌后抽着雪茄,不觉暗暗心惊,几天不见,刘老板像是足足老了五岁。

    刘梦麟第一眼先扫视闻亭丽的脸,见她相貌完好无损,仿佛暗松了一口气。“闻小姐,你坐。”

    闻亭丽绽出笑容点点头,就听刘老板说:“关于这场火,巡捕房到现在都没查出头绪来,凶徒经验相当老道,作案时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线索,现在大家都认为破案的关键点在你身上,闻小姐仔细想想,最近你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难道巡捕房一直没有找过邓天星问话吗?”

    在她看来,罗殊红和邓天星分明有重大嫌疑。一则,事发前罗殊红窥探过她多次,二则她和邓天星很熟悉片场的内部环境,三则,当初邓天星失业也算是间接因为她的缘故,邓天星因此而怀恨在心,一点也不意外。只要找到邓天星这个主谋,罗殊红势必也跑不掉。

    刘老板摆摆手:“出事那晚邓天星一直在181总会赌钱,这一点当晚赌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而且失火前的半个月他也几乎日日混迹在赌场,如今警署那边已经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了,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可疑对象。”

    “难道他就没有同伙吗?”闻亭丽失口就要说出罗殊红的名字,又把话忍了回去,她还在等厉成英那边的调查结果,为免打草惊蛇,不宜把矛头指向罗殊红,这次的事件闹得这样大,万一邱大鹏或是邓天星直接来个杀人灭口就不好了。

    她沉声说:“还有一个可疑的对象,那就是白龙帮的邱大鹏,他跟我家结怨已久,我爹就是被他害死的,这几天巡捕房有没有好好盘查过他的行踪?”

    “白龙帮?”刘梦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谁敢去招惹这帮流氓?小闻啊,不管怎么说,警方已经基本确定这场火是冲着你来的了,我刘某人不过是跟着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如今片场被人烧成了灰,光是场地和机器的损失就高达近十多万大洋,更可气的是现在所有戏都不得不停工,这一块的损失无可估量,说说吧,闻小姐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说话间,刘梦麟精明的眼睛一直牢牢盯住闻亭丽的脸。

    闻亭丽泰然道:“当务之急当然是先找到纵火的凶徒,赔钱也好,坐牢也罢,总归冤有头债有主。”

    “假如一直捉不到凶手呢?”刘梦麟一嗤,“想必闻小姐也听说过巡捕房那帮人的办案效率,别说此案未必能查出个头绪,即使侥幸抓到了凶徒,你敢保证此人就一定能拿得出赔偿款?到那时候,谁是冤大头?谁是债主?到头来是不是还得公司承担这笔损失?”

    他话锋一转:“我刘梦麟呢,从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员工跟外头的私人恩怨,没道理叫公司跟着遭殃。”

    闻亭丽心道:正题来了。

    果不其然,就听刘老板说:“按理说,当老板的不该为难一个小姑娘,可是想必你也听说过,公司这几年情况一直不大妙,本指望《南国佳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谁知来了这一出,若不找人补救,公司很快就要关门大吉,闻小姐,你忍心因为你一个人的私人恩怨,让公司这么多老员工跟着失业吗?”

    说到此处,刘老板估摸着氛围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假惺惺长叹一声:“罢了,你也别太心焦,来,先瞧瞧这个。”

    闻亭丽定了定神,见是一份合同。

    “万幸的是《南国佳人》已经杀青了,剪映部这会儿正忙着加班加点,最快半月之内就会把片子剪好,我这边抓紧联系各家影院上映,假如这片子能卖座,公司算是绝处逢生了,要是再赔钱,那就彻底没戏了。不论怎样,片子一上映,闻小姐就算是在我们公司正式出道了(注),关于这次失火带来的损失,我也不为难你,你先同公司签个五年的合同,今后不论是拍戏还是接广告片,你的片酬统一由公司来分配,几年下来就能把这笔损失补上了。”

    闻亭丽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这一句话才是刘老板今日找她来的真实意图。

    早前同包亚明大律师打交道时,她就学过如何看条款,这一看不得了,按照合同规定,今后她的片酬几乎全由公司拿走,每月只得一点固定的月薪,就连今后接拍广告,她也只能拿到一成报酬,剩下的九成都得交给公司。

    真要是签了这份合同,她就算是彻底卖给黄金影业公司当奴隶了!

    关键一卖还是五年。

    刘梦麟掸掸指尖的烟灰,慢悠悠道:“叫一个小姑娘拿出这么多赔偿款,实在是有些不人道,公司吃点亏,想办法东挪西借先替你垫上,今后你只管安心拍戏就是了,找凶徒的事就交给巡捕房。”

    闻亭丽笑笑:“敢问刘老板,这份合同我要是不签呢?”

    刘老板面不改色:“那么,片场失火的损失、《时间的沙》等片子停工的费用……全都得由闻小姐自行承担,今早我让会计部门算了一下,保守估计有二十万大洋,倘若闻小姐半月之内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自然无需签这合同,可若是拿不出,那就由不得你任性了。这是我律师的名片,你可以亲自到律师事务所去问问,看看我刘梦麟是不是在唬你。”

    闻亭丽从公司出来时,心里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气。

    刘梦麟真把她当小孩子了,鬼才会相信他的那一套,归根到底,整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只要凶徒一落网,刘老板就算是找来全上海的律师也没法把损失算到她的头上。

    对,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凶手。

    她立即赶往法租界巡捕房。

    警察们的说辞跟刘老板如出一辙,只在提到邓天星时,有位警察说:“这小子前一阵欠了一屁股赌债,最近也不知哪来的本钱,转头又赌上了。”

    闻亭丽忙问那人:“您查过邓天星这笔本钱是哪来的吗?他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过?”

    那警察立时翻脸:“去去,我们警察讨论案情,轮得到你一个小姑娘来插嘴。”

    就这样,闻亭丽被轰出了巡捕房,但她并没有气馁,在路边找到一家电话局给黄远山打过去。

    黄远山正急着到处找她:“你跑哪儿去了?那份合同你可千万不能签,那就是一份卖身契——什么?罗殊红被邓天星撺掇着.纵火?什么?给你投毒的也可能是她?”

    闻亭丽镇定地说了自己的推论。她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罗殊红会是凶徒,一来,罗殊红本性并不坏,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放火害人,二来,那段时日罗殊红留下了太多破绽,就连偶尔在片场打个电话,也经常透着些慌张,而纵火之人分明是个经验相当老道的人。

    会不会罗殊红有什么把柄落在邓天星的手里?

    听完闻亭丽的结论,黄远山一愣:“不可能,那天罗殊红坐我的车一起走的,你那边着火的时候我和她同在馆子里点菜。”

    闻亭丽一滞,这也太巧了,偏偏出事那日邓天星和罗殊红都有不在场的证据,邓天星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低劣得不值一提,这次必定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思量间,闻亭丽擡头看向马路对面的大源茶楼,这是一家隶属于白龙帮名下的茶馆,平日里经常能看见白龙帮的人来此喝茶议事,这会儿正是上午十点钟,二楼窗口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身穿银白褂子的男人。

    与她有仇、经验老道、又能拿出大笔钱来收买邓天星——原本她只有五分怀疑,这下几乎可以断定是邱大鹏在幕后主使了。

    她匆匆回到家,开门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事不慎将钥匙甩了出去,恰巧甩到对面的柳太太家门口。

    她过去捡钥匙,不经意发现柳家门口的箱子里塞了一大堆报纸,进家门时,闻亭丽疑惑地问周嫂:“柳太太她们还是没回来吗?”

    “没呢,上回你让我送的那份谢礼到现在都没能送出去。你说奇不奇怪,就算去香港探望亲戚,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该不是遇着什么事了吧。”

    闻亭丽心中一动:“上次你说柳太太在哪家银行做事来着?”

    “叫什么泰丰银行。

    闻亭丽二话不说跑到八斗柜前抱起那份谢礼。“我出去一趟。“

    很快找到了泰丰银行,进去一打听,柳太太居然有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

    “十天前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托我们帮她办理辞职手续……柳太太做事素来靠谱,这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闻亭丽忙接话:“邻居们也觉得纳闷呢,柳太太头些日子还托我买了一些东西,都没来及给她就找不见她人了,这堆东西花了她不少钱,总不能一直放在我手里,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香港的电话,我想把东西寄还给她。”

    经理也不答言,只盯着闻亭丽的脸细细觑着,突然间像是灵光乍现。

    “你是那个闻亭丽小姐对不对?!我和我妹妹去看过那场话剧比赛。”

    闻亭丽只好乐呵呵说:“是是是。”

    “我妹妹老欢喜侬了,能不能请帮我签个名?。”

    闻亭丽痛痛快快写了一大堆签名,这一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变得好说话了,有位跟柳太太关系最好的一个同事主动把电话抄给她,闻亭丽再三谢过,自行到楼下找了电话局打过去。

    柳太太一听闻亭丽的声音就慌了。

    “我们都躲到香港来了,你怎么还是冤魂不散,我什么也不知道!”

    闻亭丽急声说:“柳太太,请你别挂电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您突然辞职了,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的麻烦?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太太在那头颤抖了一下:“这、这与你无关!”

    “我知道,白龙帮的人找过你们对不对?”

    在闻亭丽的一再追问下,柳太太战战兢兢地说起了前段时日的遭遇。

    那是上月的一个周末,柳太太和柳先生照常去舞厅跳舞,不料刚出来,斜刺里冲出来几个人将两口子套上麻袋扔到一辆车上。

    柳先生差点吓得当场尿裤子,柳太太倒还算冷静,只当自己遇到了拆白党,结结巴巴说:“皮夹子在这里,拿了钱就放我们走吧。”

    可对方压根不要钱,他们将她们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人用冰冷的匕首抵在他们的脖颈上。

    “所有的问题我只问一遍,胆敢支支吾吾,立马送你们上西天,去年七月份,住在你们对门的闻小姐可曾救过一个男人回来?”

    “不——”话一出口,冰凉的刀尖抵到喉管上,柳太太吓得差点晕过去,“我想起来了,去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半夜起来,我听见对面传来过一些很杂乱的声音,像是几个人擡着一个人进来,脚步声又急又乱,我以为进贼了,吓得也不敢动弹,就听见闻小姐说:小声点,对门有人。”

    “你当时没有打开门看一眼?”

    “没、没有,我心里有点害怕,再说她们只在走廊上待了一小会就进屋了,事后走廊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搞得我以为自己只是做梦。”

    “除了闻小姐的声音,你可听出另外几个人是男是女?”对方厉声问。

    柳太太忙不叠摇头。

    “既没看见对方的相貌也没听见对方的声音,你这眼睛和耳朵长了有什么用?切下来喂狗算了!”

    柳太太凄声惨叫:“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事后我留神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没有见什么奇怪的人出入闻家,闻小姐有几个很年轻的女朋友经常过来找她玩,也许那天晚上她们在玩什么游戏,所以也就没再多想,我发誓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然一定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的!”

    她丈夫在旁抢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夏天,我曾看见闻小姐进药店买过药,就在街对面的药店,我亲眼看到她进去买了营养膏和一大包纱布。”

    “纱布?”

    “是、是纱布,我还纳闷呢,她家老太爷不是早在医院里病死了吗,这些东西是买给谁的?可我们两口子白天都要上班,每晚回来既不曾听见对面有什么动静,也没见到陌生人出入,时间久了也就丢开手了。”

    上首那人像是怒意勃发,猛一拍桌子道:“我就知道跟这贱人有关!”

    不过那人旋即又冷静下来。

    “两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你们可曾看见闻小姐手里拿过枪?”

    两口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刀尖再一次逼近他们的喉管,柳先生惨声道:“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就算是杀了我们也是没见过的呀。”

    对方冷声说:“回头你们出去之后,胆敢将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半个字——”

    “啪”的一声,头顶似乎有一盏吊灯被枪击中了,伴随着玻璃和金属哗啦啦的声音,有尖锐的碎片飞溅过来刮破他们的脚面和小腿,柳先生和柳太太吓得放声尖叫。

    回忆到此处,柳太太仍心有余悸:“我们被关了整整一天一夜,出来后也不敢去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我们,连夜买了船票躲来香港,没想到闻小姐你……”

    她仿佛有点愧意:“按理说,走之前我们该提醒你一句的,可我们实在是太害怕了——他们是不是去找你麻烦了?请你原谅我们,当时那种情况。”

    “我知道,我理解。”闻亭丽体谅地说。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的神情空前冷酷。

    自从那件事之后,邱大鹏父子就几乎在她生活里消失了。除了偶尔在报上看到一两条白龙帮的消息,她对他们的现状一无所知。

    直到前一阵,身后开始出现蹊跷的脚步声……

    种种迹象表明,邱大鹏早就跟邓天星暗中勾搭上了。想必邓天星在以某种方式要挟罗殊红帮忙调查她,而等到罗殊红翻到她锁在私人柜子的那把手枪之后,这件事便由邓天星传到了邱大鹏的耳朵里。

    对于邱大鹏来说,这消息不啻于一个炸弹,为了进一步证实心中的猜疑,邱大鹏索性令人绑架了柳先生和柳太太。

    紧接着,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一场大火。

    至此,始末缘由都清楚无误了。

    邱大鹏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这一点闻亭丽相当清楚,就像她这一年来也一直在等待时机替父亲报仇一样。

    如今这条毒蛇主动出手,她还能坐以待毙吗!显然不能,闻亭丽沉着地谋划起来。

    ***

    邱大鹏眯着眼睛靠在一张藤椅上,手里不慌不忙转动着两个沉甸甸的玉核桃。

    面前,几个白龙帮的手下幸灾乐祸地回话。

    “法租界巡捕房得了帮里的授意,已经不再往下查了,黄金影业的刘老板眼看找不到凶手,干脆把所有帐全都算在闻亭丽一个人的头上,那样大的一笔损失,足够把闻亭丽折腾个半死了。”

    邱大鹏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一开头就将她顺顺利利地烧死了,哪还有后头这些麻烦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你们叫我说什么好?”

    几人齐齐哆嗦了一下。

    “火也点了,片场前前后后都堵死了,照理说姓闻的插翅也难逃,谁能想到她命这样大!至今我们也没弄明白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可惜那一晚因为怕被人瞧见,也没在现场留下两个眼线。”

    邱大鹏擡手让他们噤声,面无表情问:“陆世澄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上月月底——等等,您老怀疑那一晚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

    邱大鹏不置可否:“闻亭丽这几天没回过闻家寓所,会不会这几日一直在陆公馆养伤?”

    “不好说,陆公馆上上下下严密得如铁桶一般,试了许多办法,愣是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假如那一晚真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他再顺手替她找了一个清静之所养伤也不奇怪。”

    另一人道:“邱堂主,这可如何是好,本想尽快杀了闻亭丽替少堂主报仇,谁知陆世澄回来了,看这架势,两个人好像又好上了,往后我们再要动手可就难了。”

    邱大鹏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救火嘛,乃是人之常情,这可证明不了什么,兴许那天晚上陆世澄只是碰巧路过,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闻亭丽被烧死,你们别忘了,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即使回了上海,也一次没主动找过闻亭丽,依我看,那股新鲜劲儿早就过了。”

    想了想,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摆摆手说:“去,把陈先生叫来,我先给陆三爷写封信,陆三爷跟陆世澄是叔侄,最清楚用什么法子能将陆世澄调离上海,倘若陆世澄说走就走,证明他并不怎么在意闻亭丽的安危,我们大可以趁这机会对闻亭丽再次下手。”

    很快有人将陈师爷请来,邱大鹏坐在那儿口述了一封信。

    又道:“闻亭丽死里逃生,眼下必定防备心极重,得先做个局让她放下戒心才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只管朝这个方面动脑筋就是了。至于黄金公司的老板刘梦麟,你们想办法在他面前再放出一点‘证据’,让他务必咬住闻亭丽不放。”

    “是。”

    “对了,姓邓的那小子绝不能留了,早点出手,记得做得干净点。”

    里屋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爹,闻亭丽一定留个活口!绝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死了!”

    邱大鹏起身快步走到里屋,尽管他早已接受了儿子瘫痪的事实,但每次看见儿子不能动弹的样子,脸上仍会掠过一片阴影。

    他满脸痛惜地坐到儿子床边。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爹自有主意。”

    邱凌云反手抓住父亲的胳膊:“不,您一定答应我先留闻亭丽一条命,她把我害得这样惨,不好好折磨她一段时日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邱大鹏回手抓起床边的报纸,报纸的封页是各大影院即将上映黄金影业影片《南国佳人》的广告新闻。

    最上面是一张少女的剧照,赫然正是闻亭丽。

    “别以为爹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张照片你看了多少遍了?这小贱人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整天惦记着她,留她性命?留着她继续害你不成?!儿子,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邱凌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儿子是觉得与其让闻亭丽死得稀里糊涂的,何不让她死得明白一点。她不是瞧不上儿子吗,儿子偏要让她给我做奴做婢,对她这种人来说,这可比直接杀了她还要难过一百倍。再说了,爹既然要下手,何不干脆设个更大一点的局让闻亭丽误杀陆世澄,这一来,名声、前途、心上人都葬送在她自己手里,这岂不比给她一枪更解气?”

    邱大鹏眼睛一亮。

    “真要是做成了,不愁不能夺回曹帮主的信重,上回他老人家在陆世澄手里吃了那样大的亏,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扳回一局,曹帮主又一贯眼馋陆家的航运和厂子,倘若这次能成功借闻亭丽的手杀了陆世澄,陆三爷就能顺理成章重新执掌陆家,到那时,白龙帮可就能正式搭上陆家这条大船了,想做什么生意没有门路?”

    邱大鹏沉吟片刻,微笑着摇摇头:“不行,陆世澄手下精兵良将甚多,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来说去,爹无非是不敢动陆世澄,您别忘了,那一晚要不是为了救他,儿子绝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陆老太爷年纪大了,陆三爷跟我们是一条心,就算将来查到是我们杀的陆世澄又能如何?!”

    邱大鹏皱眉踱步。邱凌云在床上瘫了大半年,满身戾气无处发泄,等不及继续往下说:“曹帮主人面广,我们跟他一起想办法,总有机会下手的!最好赶在闻亭丽的《南国佳人》上映之后再动手,让她刚尝到做大明星的滋味就从云端跌落下来!还有,陆世澄不是觉得自己能呼风唤雨吗,我偏要让他死在女人手里。”

    ***

    闻亭丽很快就联系上了厉成英。

    厉成英得知来龙去脉,答应马上来找闻亭丽,对此,闻亭丽自是说不出的感激:“厉姐,你真好。”

    “你也不想想你都暗中帮过我们多少次忙了。”电话里的声音永远是那样亲切,“如今你有事,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就听刘护士长在电话那头笑着插话:“小闻还把自己当外人呢。”

    在部署的过程中,厉成英偶然提起那一晚陆世澄曾经在闻家附近徘徊和盘查。

    闻亭丽不知怎样向厉成英解释自己跟陆世澄现在的关系,想起这次的事,心知必须及时给陆世澄提个醒,假如邱大鹏一心要想为了替自己的儿子报仇,那么他恨陆世澄的程度不会比恨她少。

    她给陆公馆打了个电话。

    许管事却告诉闻亭丽,因南洋那边出了点急事,澄少爷连夜启程走了,过几日再回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连邝志林也随同去了南洋。

    “澄少爷没跟闻小姐说吗?”

    闻亭丽直发懵:“请问现在有什么法子能尽快联系上陆先生?”

    “只有拍电报了,麻烦您记一下这个号码。”

    发完电报,陆家消息全无,好在白龙帮那边暂时不见动静,闻亭丽却清楚这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兆罢了,她表面上积极应对学校的期末考试,实际上连夜里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

    为了防止白龙帮暗中下黑手,她推掉了所有社交活动。

    期末考试结束的这一天,闻亭丽在学校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新闻:一位名叫邓天星的过气明星从烟馆出来,不巧被一辆路过的汽车撞倒,因伤势过重,刚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附近居民都证明是邓天星是自己突然跑到大马路中间的,巡捕们也认为邓天星的死因并无可疑,只让司机给邓天星的寡母赔了一点钱,很快把人放了。

    这种事在花街柳巷并不罕见,加上邓天星在事业上已沉寂多时,该条新闻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闻亭丽却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除掉唯一的证人之后,接下来邱大鹏便要对她下手了。

    这意味着她的机会也来了。

    果不其然,这一天,有人突然到法租界巡捕房主动提供线索:事发前一个礼拜,他们曾看见闻亭丽到信诚洋行买过两桶美孚汽油。

    说这话的正是信诚洋行的几位店员,他们可以提供闻亭丽买东西的签字票据,除此之外,某位常驻该街道的黄包车车夫也力证有此事。

    “那天就是我拉的闻亭丽小姐,她戴帽子裹围巾,很怕被人认出来的样子,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小明星,对对对,最近她老上报纸嘛……”

    法租界巡捕房立刻把闻亭丽喊去问话。

    闻亭丽听完事情经过,不禁失笑:“首先,我为何要买汽油?难不成你们怀疑我自己给自己放火?其次,即便要放火,我总不至于蠢到让那么多人瞧见,这跟谋杀犯动手前大张旗鼓去买刀有什么区别?堂堂法租界巡捕房,连这些鬼话也信?”

    “你为什么要买汽油,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现在不仅仅是一个目击者指认你,那附近有好些人可以出面证明此事,难道这帮人一个个全都是构陷?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闻亭丽冷笑:“凶徒能制造这样大的一场火灾来谋害我,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查一查信诚洋行跟白龙帮的关系?”

    两名巡捕心虚地互望一眼,马上另其题目:“说到这场火灾,闻小姐自己不觉得蹊跷么,你口口声声说有人纵火谋害你,一场大火下来你却毫发无损。”

    “那是因为失火时陆世澄先生碰巧赶到救下了我,不然我早就葬身火海了。”

    “可你最终安然无恙不是?时机掐得未免太巧。”其中一名巡捕挠挠自己的脑袋,“闻小姐,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我们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了一点你跟陆小先生的关系,你十分想跟他重归于好吧?这场火灾算是为你制造了一个极佳的机会。”

    闻亭丽不怒反笑:“你们想说什么。明明有一百种修好的办法,我偏要选择最愚蠢最冒险的法子?你们不知道当晚我和他都差一点被烧死么?!”

    说话间,有人进来了:“黄金影业的刘梦麟老板过来保释闻小姐。”

    半个时辰后,闻亭丽一脸淡然随刘梦麟从警署出来。

    刘梦麟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亢奋:“别担心,我马上让公司律师过来处理这事,有公司给你撑腰,他们告不了你的。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闻亭丽心里却很明白,白龙帮找人诬陷她,刘梦麟正是求之不得,毕竟这下他更有底气逼她签下那份合同了。

    她不由得拧紧了眉头。其实对于刘梦麟的“讹诈”,她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哪怕说破了天,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可现在,事态却越发不妙了。她这边,迟迟找不到证据证明那场火是邱大鹏指使人放的,而巡捕房这边,却陆续有了指认她纵火的相关人证和物证,这还只是开始,以邱大鹏的手段,后面一定还会往她身上泼更多的脏水的。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会由受害者变成嫌疑人。刘梦麟若是想趁火打劫,倒霉的她很可能成为这起火灾的赔偿主体,倘若她坚持不认责,那就只有打官司一途了。

    可别说她没有这么多金钱和时间陪他们耗,即使她请到律师帮她打这场官司,又有什么好处?凭刘梦麟在电影界的影响力,不知会冒出多少对她不利的舆论,官司一结束,她非但别想再接到片约,就连学校那边也会大受影响。

    她可没忘记自己刚开始拍片时跟校方的约定:拍戏可以,绝不能影响校方的名誉,否则后果自负。

    那么,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跟公司签合同,以此来争取刘梦麟和公司对她的支持,这样她最起码不再是单枪匹马跟巡捕房和邱大鹏斗法。

    硬是不肯签合同的话,那就只能拿钱挡灾了。

    可她又能上哪去筹这样大的一笔钱?

    晚上闻亭丽回来,将白日的事同厉成英说了,厉成英提出另一种方案:巡捕房明显跟邱大鹏沆瀣一气,她们与其找证据揭露邱大鹏的罪行,不如直接改刺杀为绑票。

    绑了邱大鹏,逼他自己拿出这笔钱来赔偿火灾损失。

    但绑票行动中变数更多,这意味着厉成英的人随时可能会暴露自己,闻亭丽很快否决了这个方案。

    再说,这样大的一笔钱一旦经过她的手,白龙帮和警方立即会查到她头上来,麻烦事也会一件接一件找上门来的。

    “我想明白了,只要邱大鹏活着一日,我和小桃子就不可能过安生日子。”闻亭丽目光幽幽,“除掉他才能永绝后患,钱,我倒是有别的好主意。”

    说到此处,她面色一亮:“我大概猜到邱大鹏会怎样给我挖坑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

    在刘梦麟和黄金影业一众元老的不懈推动下,《南国佳人》一片正式定于正月初六在黄金戏院和恩派亚影戏院双双上映。

    随着上映之日的临近,巡捕房开始天天找闻亭丽的麻烦,除了前头所说的证据,又涌现出一些新的“铁证”,而所谓的“目击者”也越来越多。

    就连黄金影业公司内部,也有人写匿名信揭发闻亭丽。

    信中称:事发前,闻亭丽经常悄悄到后门转悠,出事的那一晚正是《南国佳人》最后一场戏,收工后,大家很高兴地去吃宵夜庆功,闻亭丽却找借口留下来,以至于出事时片场只有她和老卢两个,该检举者还表示,当日片场并无可疑人士出入,合理怀疑这起火灾是闻亭丽为了博取陆小先生的同情而制造的。

    面对频频出现的新状况,刘梦麟在力保闻亭丽的同时,也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十日之内拿出十万大洋承担公司的一部分损失。要么就乖乖同公司签合同,否则他将不再以公司的名义维护她。

    黄远山一气之下跑到刘梦麟办公室据理力争:“闻亭丽自己给自己放火?你一把年纪连这种鬼话也信?一个大老板不想着抓真正的纵火凶手,整天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刘老板猛地一拍桌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没把凶手抓来给我看看?那些可是警署调查得来的证据,不是我刘梦麟凭空捏造的!即使不是闻亭丽亲自放的火,这场火因她而起总没错吧?要不是她在外头与人结怨,片场何至于被人烧得片甲不留,现在好几部片子处于停工状态,公司上下几百号员工等着我发工资,我这当老板的马上就要被逼得跳楼了!黄远山,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然,你替闻亭丽赔钱?”

    黄远山二话不说从口袋里签出一张支票拍到桌上。

    “去年投的几部戏,我私人方面也出了不少,现在我户头里只有两万大洋了,先垫上!剩下的我再替她想办法,你马上把案子撤回来!”

    闻亭丽在外头偷听到此处,感动之余,忙进去将支票塞回黄远山:“黄姐,这是我的事,你快把钱收回去。”

    刘老板索性把两个人一起轰了出来,事后也拒绝接受黄远山的支票。

    翌日一早,闻亭丽就接到了法租界法院一位姓陈的堆事的电话,声称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接到了与她相关的一宗民事纠纷,让她做好上庭的准备。

    事已至此,闻亭丽只得“佯装狼狈”做两手准备。

    第一件事就是“公开”筹钱。

    她先是将一堆不穿的旧衣服送到当铺去变卖,顺便以匿名身份通知报社,果不其然,第二天报上就出现了“小明星卖旧衣筹钱”的新闻。

    与此同时,她“大张旗鼓”委托潘太太、项老板等人帮她接广告,当然,是以她个人的名义接。

    但眼下临近年关,几乎所有公司都准备关门歇业了,问了好多家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几天下来,外头的人都听说了闻亭丽着急筹钱的事。这天上午,高筱文打电话过来:“不不不,不是要给你送钱,我知道你还在自己想办法,是我哥的两个朋友,他们公司想拍几款年货广告登在报纸上,其中一位你认识,另一位呢,也是相当靠得住的老朋友,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抵达高家时,高庭新正和几位客人在会客厅打牌,孟麒光坐在牌桌的右手边,另一面是两位盛服炫装的女郎。

    高庭新兴致勃勃为两边做介绍:“这是宁波糖果大王颜家的两位千金,颜大小姐和颜二小姐,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至于孟先生,就不必我再多介绍了吧?”

    孟麒光没吭声,颜二小姐却忙着好奇打量闻亭丽:“你们兄妹倒是会推荐人,这位闻小姐不光漂亮,还天生一张笑脸,过年期间看到这样一张喜庆盈盈的芙蓉面,谁会不高兴多买几罐糖,大姐,你觉得呢?”

    闻亭丽见是两位女老板,心中的顾虑顿时放下了一半,忙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同对方握手:“颜大小姐好,颜二小姐好。”

    又冲孟麒光欠了欠身:“孟先生好。”

    双方坐下后,两位颜小姐一边饮茶,一边含蓄地打听闻亭丽在哪念书、此前可曾拍过什么广告,似乎对她很满意。

    高筱文趁热打铁:“闻小姐很忙的,最近是趁拍戏间隙休息一段时间,年后一忙起来,你我未必还能约得着她,既然已经看准了,不如今日就定下吧。”

    二女有些错愕,高庭新忙说:“妹妹,你也太心急了——”

    孟麒光全程没有插话,不必说,他早看出闻亭丽比桌上的所有人都心急。

    高庭新看看孟麒光,又看看闻亭丽,爽朗地拍了拍手说:“闻小姐,麒光的厂子新得了一款养生药,预备过年期间登广告,谁知原定的女演员突然生病了,拍摄计划不得不停滞,筱文看他着急,就向他推荐了你。麟光,现在闻小姐也来了,你意下如何啊?”

    孟麒光随手将一张牌扔到桌上:“方方面面都很合我心意,就是名气小了点。”

    闻亭丽尚未接茬,高筱文瞪大眼睛:“孟大哥这叫什么话,闻亭丽的新片没几日就要上映了,那可是今年黄金影业的重头戏,回头你再想找她拍广告,她的身价可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孟麒光重新煞有介事打量一番闻亭丽,这才对身后的人说:“去把合同拿来给闻小姐过目。”

    闻亭丽好奇翻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孟麒光竟给她整整十万大洋的酬劳。

    再一看,原来是一份长达七年的合约。

    合同上规定闻亭丽不得再接其他药品、保健品、零食广告,否则孟家有权向闻亭丽追究责任。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事,但这好歹要比刘老板那份卖身合同合理得多。

    最诱人的是,这笔款子是一次性打到她的户头上,免除了日后跟公司分账的顾虑。

    闻亭丽心动不已,语气却有些迟疑:“不知孟先生在广告内容上有没有特殊要求?”

    孟麒光意味深长看向闻亭丽:“怎么,闻小姐担心我让你拍些不该拍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已经约了黄远山帮我拍片子,内容由她来定,要是闻小姐实在有顾虑,我再找别人来拍好了。”

    孟麒光这一激,闻亭丽忙将合同抱到怀里:“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给孟先生答复的。”

    这时,颜二小姐也有点坐不住了,闻亭丽真要跟孟麒光签了合同,就不可能再与她们合作,眼看要过年,再上哪去找这样合眼缘的女明星。

    她忙冲姐姐使眼色,无奈姐姐无动于衷,只好笑吟吟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多考量考量也好,我们颜家给的价钱也不低。”

    闻亭丽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香饽饽。

    可不等颜二小姐将合同拿上桌,颜大小姐便在一旁对妹妹暗暗使眼色,看样子还有些犹豫,高筱文趁势开腔:“噫,六点多了,我让他们上晚膳,诸位边吃边聊?”

    闻亭丽的社交能力没有让高筱文失望,一场晚饭吃下来,闻亭丽不仅巩固了颜二小姐对自己的好感,也成功拿下了颜大小姐。

    酒过三巡,颜大小姐举着酒杯,醉眼朦胧对着闻亭丽抱怨:“实不相瞒,我们颜家瞄准沪上市场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此地竞争激烈,外来牌子想要进入本埠市场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人做事又谨慎,光是找本地的百货公司帮忙铺货就准备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设计出几款讨喜的应节糖点,却因为工厂机器出故障耽误了几个月。”

    闻亭丽善解人意地说:“颜大小姐这样一个聪明人,岂不知这叫好事多磨?你想想,我那部片子刚好在过年期间上映,要是你们同期在报纸上发表广告,相当于整个电影界为你们的产品做宣传,这岂不比你先前的方案要好上一百倍?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颜大小姐捂着胸口直笑:“闻小姐真是个可人儿,她这话实在让人爱听。”

    席散时,颜大小姐终于松动了,含着醉意让人把合同拿过来。高筱文趁机让人又送来一盏灯,以便闻亭丽好好对比两家开出的条件。

    看了一阵,闻亭丽提笔就要在左边那份合同上签字,孟麒光冷不丁提醒她:“闻小姐,你可想好了?”

    闻亭丽仅仅犹豫了一分钟,仍坚持在颜家的合同上落笔。

    高筱文亲自护送两位颜小姐上车,高庭新则另外给闻亭丽从车行叫了一辆车,两人刚走到花庭前,高庭新突然顿住脚步:“我忘了一样东西,闻小姐等我一会。

    他离开没多久,闻亭丽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转身。”

    闻亭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向后看去。

    “孟先生似乎很喜欢命令别人。”她半开玩笑说。

    孟麒光开门见山:“我给的钱更多,为什么签颜家?

    闻亭丽耸耸肩道:“也许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跟女孩子合作。”

    “我在认真问你话,闻小姐能不能正经一点?”

    闻亭丽把脸色正了一正,很诚挚地说:“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孟先生。”

    “谢什么?”

    “谢谢你雪中送炭。”

    孟麒光语带揶揄:“既然知道我是雪中送炭,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她们没要求我一签就是七年,我不想跟同一个公司牵扯这么多年。”

    孟麒光无话可说。

    过片刻,他扭头看向前方道:“七年也好,一年也罢,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要是你哪天不想拍了,我绝不会逼你拍。你如今已是焦头烂额,先拿着这笔钱渡过眼下的难关不好吗?”

    闻亭丽想了想,垂下眼睛说:“那我就更不能收这笔钱了,谢谢孟先生的好意。”

    孟麒光回眸注视她良久:“我只是想提醒你,宁波颜家只是面上风光,内里早已经出了问题,此事上海知道的人不多,连高家兄妹都被瞒在鼓里。他们光是货栈那边就欠了不少货款,绝不可能拿出十万大洋的闲钱请你拍广告,那份合同多半有问题,我劝你仔细想一想。”

    闻亭丽目露思索,旋即微笑道:“知道了,多谢孟先生提醒。”

    孟麒光反而一怔,他若有所思看着闻亭丽。

    闻亭丽补充:“我想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们图谋的,我决定信任她们一次。”

    孟麒光知趣地不再劝说:“行,既然你都考虑清楚了,我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他回身向后望了望:“高庭新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了,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外走,路上,闻亭丽忽然站定脚,从兜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孟麒光。

    “对了,这是宝心从北平寄来的信,那一晚孟先生的话我已经转告给宝心了,她要说的话,想必都在这封信上。”

    孟麒光接过。

    “她现在过着很有意义的生活,信里经常跟我谈起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想,北平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起点。”闻亭丽觑着他的神色,“她大概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回来面对家里人,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孟麒光掸了掸信:“要说乔家一众晚辈里,最像我的就是宝心,从不轻举妄动,可是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方面,她可比她哥哥成器。”

    许是提到了乔杏初的缘故,接下来这一路,两个人都没心情再开口说话,车来后,孟麒光帮闻亭丽打开车门,看着她上车。

    “谢谢。”闻亭丽再次望着他说。

    孟麒光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帮她关上车门。

    闻亭丽在车里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悄悄吁了口气。

    第二日早上,颜家小姐送来一张三万法郎的支票,剩下的款子等拍完广告后再一并支付。片场也租好了,借的是福林公司的摄影棚,化妆师和导演都是现成的,第一支片子大约两天时间就能拍成。

    颜家两位小姐果然言出必行。

    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闻亭丽傍晚六点准时赶到福林公司,一到门口,就有工作人员很热情地迎上前。“闻小姐,这边请。”

    入内一看,就见颜家两位小姐坐在导演身边冲她招手,双方寒暄几句,便有工作人员领闻亭丽到后头化妆间换衣服。

    ***

    孟公馆。

    佣人进来说:“先生,可以用晚膳了。”

    孟麒光心不在焉翻看着一份报纸。

    那是头些天的一桩旧闻,说的是黄金影业摄影棚突然失火的事。

    “失火时,某位新人演员正在更衣室换衣,险些未能逃出火海……事后警察在现场发现了几个美孚汽油桶,怀疑是有人恶意纵火,云云。”

    孟麒光的脸色越来越沉,忽听电话响,管事走到这边回话:“先生,工厂的程经理有急事找您。”

    孟麒光的目光仍滞留在报纸上,默想片刻,猛地起身:“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福林公司距孟公馆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等到孟麒光驾车赶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神色匆匆下了车,却见福林公司的窗户内灯火通明,大门口两个印度门卫正在那儿闲聊,一副风平浪静的情形。

    刹那间,孟麒光又疑心自己多想了,就在这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短促、极为刺心的声响。

    两个印度人面面相觑:“什么动静?”孟麒光却早已变了脸色,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把枪,飞快朝里跑去。

    福林公司早乱成了一团,有几个人正要往后跑,孟麒光随手抓住一个男人,喝问:“她人呢?”

    “谁?”

    孟麒光用枪抵住对方脑门:“闻亭丽!”

    “她、她在后头化妆间里。”

    孟麒光一路拽着这人寻到后楼,化妆间的门竟然锁着,孟麒光擡脚就踹开房门。

    房间里,有个人被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孟麒光忙上前将这人抱起,那人却不是闻亭丽,而是个陌生的女人。

    “陈化妆师?!”

    被孟麒光一路用枪押着进来的正是导演,见状,忍不住怪叫道,“闻小姐人呢?”

    孟麒光扯掉陈化妆师口中的布条,陈化妆师哆嗦着摇头。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太阳穴已经被孟麒光用枪抵住了,孟麒光冷笑道:“这回该知道一点了?是不是白龙帮让你们帮着设局害闻小姐,说!你们把她弄哪儿去了?!”

    那人吓得面如金纸,苦声哀求道:“孟先生饶命,我们也是被逼的,再说闻小姐没有上当,她把我绑在这里,自己跑了。”

    孟麒光一怔。

    ***

    闻亭丽换上陈化妆师的帽子和外套,在夜色的掩护下,沿路从福林公司的化妆间遛到后门,随后跳上一辆汽车。

    车上的司机冲她默契地点了点头,汽车向前疾驰而去。

    路上,闻亭丽从口袋里掏出颜家给她的那张无效支票,将其慢慢撕成碎片。

    到了百乐门附近,闻亭丽并不下车,而是像一只深夜里等待狩猎的黑猫,无声无息在车里等候着。

    不一会,就见一班白龙帮喽啰簇拥着邱大鹏下楼来。

    邱大鹏醉醺醺走到路边的一辆汽车边上,胡乱对手下人摆了摆手:“不用扶……我没醉,走走走,你们先去。”

    一帮人闹哄哄上了另外一辆车,邱大鹏则驾着自己的车掉头朝街尾方向而去,闻亭丽和同伴悄悄开车跟上。

    走了半个钟头,邱大鹏的车在大源茶楼的后巷停下了,可他并不开门下车,只在车里等着什么人。

    闻亭丽不敢松懈,根据厉成英在白龙帮安插的线人提供的线索,邱大鹏每有自己的私事时,都会尽量避开帮里的人,专门来此地给自己人安排任务,今晚也不例外。

    过不多时,茶楼后门出来一个人钻进邱大鹏的汽车。

    邱大鹏已有几分醉意在身,加之此地一向是他自己的地盘,故而说起话来毫无顾忌,隔老远也能听见他的话声。

    “那边还没回消息吗?……该不会是颜家那两位大小姐变卦了?哼,谅她们也不敢,别忘了颜家还欠白龙帮三船货……趁陆世澄回来了,今晚务必要让那小贱人成为杀人犯。”

    闻亭丽起先冷笑连连,听到后头时脸色骤变。

    说着说着,邱大鹏的话声陡然压低了几分,闻亭丽正觉得疑惑,忽见那名邱大鹏的手下低头从车里钻出来,急匆匆朝巷口走去。看样子,邱大鹏的话已经吩咐完了。

    邱大鹏留在驾驶室里准备发车,忽然间,车侧门被人打开了,一把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太阳穴。

    紧接着,有人在他耳边开腔了,是个小姑娘,声音很清脆,可她说出来的话让人浑身发寒。

    “按理说,我得跟你好好清算清算再动手,可惜眼下没时间了,受死吧!”

    毫不犹豫就要扣动扳机,这人吓得直叫:“女侠饶命——”

    闻亭丽和外头的伙伴同时大吃一惊,车内这个竟然不是邱大鹏,忽然想起刚才那道匆匆奔向巷口的身影,闻亭丽低喝道:“糟糕,刚才下车的是邱大鹏!快追!”

    擡肘便要对车内这人的后脑勺重重一击,同伴喝道:“当心!”

    闻亭丽本能俯下身去,说时迟那时快,前窗玻璃哗啦啦一阵脆响,一片温热的东西如雨雾一般飞溅到她的脸颊上,擡手一摸,竟是满手的鲜血,那枚子弹恰巧穿过前窗玻璃,射中白龙帮那人的脑门上。

    这人当场就丧了命。

    闻亭丽心口急跳,咬牙问道:“邱大鹏的手枪里为何还有子弹?!不是事先就把他的枪调了包吗?”

    同伴显然也感到疑惑:“不知道,要不我们——”

    就听邱大鹏在前头骂道:“想暗算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命大!今晚我势必要让你们碎尸万段。”

    闻亭丽提枪跳下车往前追,今晚若是叫邱大鹏跑出这条后巷,往后再要杀他就难了。追不多远,就看见前头一个高壮的身影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跑着,闻亭丽举枪瞄准他的背心。

    砰砰砰砰——

    连续打出四枪,起码有三枪射中了!邱大鹏一下子跪倒在地!这一跪,就像是跪在了闻亭丽的心上。

    她感到无比痛快,赤红着双眼要补第四枪,不料邱大鹏竟捂着肩膀回身对她射出一枪。

    闻亭丽闪身躲开,待要再追,这时身后忽响起口哨声,两长一短,闻亭丽迅速收回脚步回身,这是她跟厉成英事前约好的暗号,出来行动就该听指挥,绝不能意气用事。

    紧接着,有人追上来将她拉到一边,正是厉成英赶来了。

    “我们这边出了叛徒,前方可能有埋伏,先撤再说。”

    闻亭丽冷汗直冒,偏在这时,前头又传来一声枪响。

    邱大鹏俨然已经活不成了,这一枪补上去,身躯便重重歪倒在地。

    闻亭丽大吃一惊,在黑暗中跟厉成英飞快一对眼,厉成英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闻亭丽,当即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拉到后方躲起来。

    下一瞬,就见巷口方向来了几个人,其中两个人仿佛擡着一样重物,一路走到邱大鹏的附近,轻轻将“东西”放下。

    闻亭丽看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东西”分明是个大活人,被放在地上时,仍在喘气。

    安顿好后,暗处又走来一个人,步伐很稳,很轻,像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颀长。

    闻亭丽浑身一震。

    只见这人不慌不忙走到邱大鹏身边,漠然俯视着地上的邱大鹏。

    邱大鹏身下的地面已是血流如注,看见上方的脸,他仿佛又惊又恨,低喘着说:“是你!”

    随即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咒骂。

    那人置若罔闻,转身走到先前被放下的“重物”旁边,蹲下来将枪塞到对方的手里。

    闻亭丽蓦然瞠圆了双眼,随后,只见这人亲自握着“重物”的手,举起枪管,瞄准邱大鹏的胸腹方向,干脆利落射出好几发子弹。

    邱大鹏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做完这一切,这人有意无意擡头朝闻亭丽这边看了一眼,闻亭丽心尖一颤,再暗的环境,她也能认出这人是谁。

    好在陆世澄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这眼神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厉成英等到对方一走,便火速拉着闻亭丽朝巷尾跳上同伴的汽车。

    刚驶出那条街,就听见汽车呼啸而至的声音,俨然是白龙帮的大批人马赶到了。

    直到回到自己家,闻亭丽的心仍在胸腔里怦怦跳着,钻进房间脱下那套临时“借来”的外套和帽子,魂不守舍在桌前来回踱步。

    无意间擡头看镜子,被自己满脸的血吓了一跳,虽然血迹已经干涸了,却有一种陌生的狰狞感觉。

    可是她莫名喜欢眼前的这个自己,血也好,狰狞也好,都隐约透出一种肃杀的力量。

    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钟头,可她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意犹未尽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缓缓擡起手,对着镜子里做了一个“射击”的动作,嘴里轻声道:“啪”。

    随即洒脱地笑了,她无法形容亲手打中邱大鹏的那一瞬有多畅快。

    这一切多亏了厉成英的襄助,在这半个月的筹备过程中,她不只一次领教到了厉成英身上的能力——这个女人对于人心的把控、对于危机的判断、对于各类复杂局面的反应速度,无不让她深深折服,就如当初与邓院长打交道时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她们身上的要素,正是她现在最为崇敬和向往的——力量。

    如今,这股力量慢慢长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怎能不让她喜在心头?

    到了今夜,她总算亲手打死了那条毒蛇。要不是白龙帮内部出了叛徒,她本可以一鼓作气把他打成筛子的。

    等到思绪冷静下来,她开始在脑海里细细回想巷子里的那一幕。

    今晚的局面复杂到超乎她的想象,想要邱大鹏死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两股力量汇集到一起,最终让所有人都达成所愿。

    那个男人……

    不得不承认,他做得相当漂亮。到现在,她的心仍在胸腔里悸动不已,缓缓坐到镜子前,不断地回味着当时的细节,一擡头,眼睛里浮动着细闪的光泽,像宝石,也像夜空里的星星,照亮她嘴角边慧黠的笑意。

    ***

    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邱大鹏遇刺的新闻。

    他是白龙帮曹帮主的得力干将,一举一动向来深受坊间关注,此事一出,顿时激起不小的风波。

    除了邱大鹏,警方还在现场发现了另一具尸首,确切地说,其中该具尸首还没死透,一查不得了,居然是前一段时间因遭车祸而“假死”的邓天星。

    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邓天星亲口向警方承认:邱大鹏是他杀的。

    可惜没等警察问清楚事情原委,邓天星就咽了气。

    事后警方推测,邓天星跟邱大鹏早有攀扯,证据是邱大鹏曾帮邓天星偿还过两笔赌债,两人之间多半是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事后邱大鹏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暗中让人在邓天星身上制造了一场车祸。

    没多久,邓天星的母亲在家乡也出了“意外”。

    邓天星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对邱大鹏怀恨在心,他先是寻找机会将邱大鹏的亲信杀死在车内,继而对邱大鹏连续射出三发子弹。

    可他自己也因为伤重不治,失血而亡。

    尽管嫌犯亲口承认了罪行,整桩案件里仍有相当多的疑点,譬如邓天星出车祸时现场有不少目击证人,这些人可以证实当日出事的是邓天星无疑,此人的伤势那样重,据说一被送到附近的惠群医院就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后又是如何寻找到机会对邱大鹏这样的老狐貍下手?

    再就是,当晚邱大鹏和他的亲信手里都有枪,邓天星重伤在身,如何能以一敌二。

    然而,这种种的疑点,都因为巡捕找寻证据方面的无能,而变得无从溯源了。

    闻亭丽坐在黄包车上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越看,嘴角翘得越,满面春风放下报纸,下车走进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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