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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 正文 第064章

所属书籍: 闻此一生

    看着她上车后,陆世澄从车前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上车。

    闻亭丽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但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数月不见,他的身形似乎更高挑了,五官和轮廓也深刻了几分,从前他的气质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现在渐渐偏向于成熟了,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通身是清雅的风度,让人情不自禁想多看几眼。

    一贯优异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骤然失灵,她甚至拿不定主意该用哪句开场白狠狠刺他一下。

    我还以为陆先生已经死了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还回来做什么?!

    在这些幻想出来的对话中,闻亭丽逐渐淡忘了当初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闹翻,委屈的情绪反倒在心里越煮越浓。

    突然间,她的眼泪就像一锅刚煮沸的开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故作坚强昂起头,充满心酸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水。

    假如这时候陆世澄停下车帮她擦眼泪,她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他没有手帕的话,可以像上次那样用自己的手背和袖子帮她擦,她不介意。

    然而,身边的人毫无反应,车倒是越开越快。

    最好大吵一架才好!她恨恨地想。

    在外头冻了那么久,车厢里却异常温暖,骤冷骤热之下,鼻腔便有点发痒,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她正不知如何挑衅他,这下福至心灵,借着那股残存的痒意连打好几个喷嚏。

    陆世澄的车座上有外套,她看见了。

    她在给他机会主动向她低头。

    他做不到对她的感受置之不理的,他在她面前有多绅士和体贴,她比谁都清楚。只要他一时忘形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就顺势扑到他的肩膀上,哭他个撕心裂肺,骂他个狗血淋头!

    不出所料,她一打喷嚏,他就下意识踩住了刹车,静了片刻,反身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起来,但只是放到她膝盖上便立刻离她远远的,压根没给她靠上来的机会。

    为了不碰到她的身体,他的胳膊伸得要多长,他的身躯离她要多远有多远,简直像在变戏法!

    他怎么不索性把那条胳膊当场剁下来呢!

    闻亭丽没好气地把他的外套扔回他的膝盖上。

    “我不要,请拿走!”

    他望着前视窗,再次发动汽车。

    之后的一路,闻亭丽赌气不再发出任何动静,而他也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动静,车开得飞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忽然刹住了,闻亭丽不肯转过来,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要向她道歉么?不管他使出何种手段,她也是不可能再轻易接受的。

    过了几秒,后脑勺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转头看去,他果然正专注地望着她,然而,他马上提醒她看车外。

    【你可以下车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陆世澄甚至周全到将车停在前庭的台阶面前。

    这样她不必再冒雪就能进家门。

    可是,除了周到,再没有别的。

    今晚的他简直刀枪不入。

    很好,她面无表情拉开车门,硬梆梆地说:“谢谢!”

    陆世澄一手扶着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

    闻亭丽头也不回向前走了两步,忽又反身回来对着窗内说:“明明白告诉你:今晚我只是凑巧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做客,而且先前我确确实实被人跟踪了,这一向被人跟踪了不只一次,不然我也不会那样慌张地撞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后会无期!”

    撂下这话,她头也不回走进楼里,进入房间,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他还恨着她,她又何尝不恨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这样大家心里都干净。

    发了一晌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她才没空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她打开衣橱拿出浴袍,预备洗个澡就上床睡大觉。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上楼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忙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查看,意外发现陆世澄的车仍停在台阶前。

    他人不在车上,而是在车下,雪地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十分显眼。

    闻亭丽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世澄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将树下、路灯旁、她家的台阶前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略一思忖,擡头向闻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看过来。

    闻亭丽忙躲到窗帘后方。

    再向外看时,陆世澄已经发车走了。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在楼下察看什么?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莫不是——

    笑容骤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么?

    仅仅因为她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就沉不住气了。

    枉他前头表现得那样冷静。

    最好他一辈子都别在她面前露馅才好。

    她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哼着歌去盥洗室洗澡,上床后,津津有味地琢磨着今晚的事,心里一忽而酸涩,一忽而甜蜜,一忽儿喜悦,半晌才睡着。

    ***

    新年这几天,沪江大学放假,剧组也停工三天。

    闻亭丽反倒比放假之前更忙了,学校里有庆祝活动,社会上的一些宴会也陆续向她发出了邀请。

    这其中,有电影协会一年一度的年会,有段妙卿温冠华等知名前辈影星举办的中式家宴,还有高家董家等商界名流举办的西洋派对。

    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发给她的帖子中,无一例外地写着“尊敬的闻亭丽女士。”

    这意味着,她的名字在社交场合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开始。

    闻亭丽为自己感到骄傲,成日里忙个不停。

    这天,高筱文给闻亭丽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点来参加宴会。

    忽听片场传来吵闹声,闻亭丽忙放下电话过去看,原来是煤精灯突然坏了两盏,黄远山正在那儿发脾气。

    “头些天就闪过几回,早让你们送去修,你们只互相推,这下好了。别的戏也就算了,最后这场戏对灯光要求极高,你们让我怎么拍?”

    众人忙劝黄远山消气,商量一番,谭副导去找人来修灯,只是换零件少说也要几个小时,白天的这场戏看样子只能挪到晚上十点以后来拍,这样才不至于浪费胶卷。

    “周老、温姐、闻亭丽,这安排没有问题吧。”黄远山愁眉苦脸征询大伙的意见。

    温冠华率先表态:“我是没问题的。”

    “我们也没意见,前头精雕细琢,没道理最后的重头戏敷衍了事。”

    在拍戏这件事上,闻亭丽一贯吃苦耐劳,自然也没二话,只在心里盘算,晚上自己依旧可以去高家参加晚宴,大不了九点多就往片场赶。

    只是今晚恐怕要拍到凌晨了,这样想着,闻亭丽抓紧时间去办公室给周嫂打电话。

    一去,里头已经有人了。

    是罗殊红,她将自己的脸正对着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密切注意着外头的动向,声音也压得颇低。看到闻亭丽过来,她非常从容放下了话筒。

    闻亭丽向她凝望,罗殊红却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

    “收工了?”

    闻亭丽暗暗瞥向她身后,除了一台电话机,什么都没有,她沉静地点点头:“对,刚收工。”

    周嫂在电话里得知闻亭丽要晚些回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今天柳先生和柳太太还是不在家,听说柳太太有好些亲戚在香港,怕不是趁新年放假坐游轮出去玩了。”

    闻亭丽沉吟片刻:“回头我自己再打听打听。小桃子还乖吧?告诉她,姐姐今晚就杀青了,明天带她去兆丰公园玩,嗯嗯,您带她早些睡。”

    等闻亭丽卸完妆赶到高家时,时间已是六点半。

    高家这等新贵,向来最讲排场,今晚的场面有多盛大自不必说,厅里的客人简直可以用川流不息来形容,闻亭丽在门口一露面,就有不少客人好奇朝她看过来,高筱文赶出来迎接,那头有人欢笑着招手,“闻亭丽。”

    花厅里花花绿绿全是人,左边的高背沙发上坐着当红女明星玉佩玲,她里头穿件烟蓝色低腰长裙,外头披着油光水滑的雪白裘领,头上是水钻发箍,气质是一等一的出众,身上喷着在巴黎guerlain专门定制的香水,端的是香风四溢。她身旁围绕着的这帮青年男女,无不也是精心装扮,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其中。

    右边则是务实中学的一班旧同学,与左边的珠光宝气比起来,这边显得清新朴素,一团学生气。

    闻亭丽主动过去跟玉佩玲打招呼,一来她们两个打过交道,二来玉佩玲算是业内前辈。

    “好久不见了。”玉佩玲对闻亭丽倒还算客气,只是习惯了被人捧着,态度不免有些散漫。

    “是呢。”闻亭丽笑答,忽觉侧方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就见玉佩玲的经纪人正满怀敌意地打量她,不过他旋即收回视线,笑哈哈跟别人说起了话,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闻亭丽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倒有点知道这个陈经理为何如此,黄远山同她分析过,她跟玉佩玲算是差不多的类型,在电影界这叫“撞型”,是大忌。

    陈茂青好不容易把玉佩玲捧到今天的地位,远没有红够呢,自然不希望看到一个更年轻的竞争对手冒出来跟玉佩玲抢角色。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那天黄远山对她感叹道,“你是在我们黄金影业出道的,陈茂青没办法再把你弄到他那边去,势必会替玉佩玲防着你,《南国佳人》没火也就算了,一旦火了,你就有机会领教他那些手段了,这方面陈茂青可是臭名昭著的,这话你先放在心上,总归小心些为妙。”

    闻亭丽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些话,面上却一点没露出痕迹,依旧兴致盎然同对方打了声招呼,这才走到这边,挤在朋友们中间坐下。

    赵青萝从燕珍珍手里抢过一本书塞给闻亭丽:“你快看,燕珍珍可大出息了,几日没碰头,她居然在学校里闷声不响写出一个剧本,我还说,这剧本说不定以后你来演呢。”

    燕珍珍伸手欲夺回,闻亭丽早跳起来躲到另一头去了,燕珍珍只得用手捂着脸。

    “闻亭丽,你要是敢笑话我,我就跟你断交!”

    闻亭丽不容分说翻开扉页。“在务本念书的时候你就爱写这些东西,噫,《是福不是祸》,这是剧本名字吗?”

    往后读了几行,闻亭丽欢喜地说:“欸,真不错!你等等,你别抢,你让我看完行不行,要不这样,明早我把它拿给黄姐看看。”

    那边有人唤闻亭丽,是潘太太,闻亭丽忙迎上去:“潘太太。”

    潘太太今晚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带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潘太太的子侄。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闻小姐,她还在大学念书。”潘太太笑呵呵拉住闻亭丽的手,“他们三个是我们潘家年轻一辈中最成器的,肯念书,为人也还算忠厚,今晚高家如此热闹,我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

    几位公子一看见闻亭丽,眼睛便是一亮。

    “闻小姐,你在哪间大学读书?念什么系?”

    “咦,闻小姐是不是上过《振声晚报》的人物专访,我好像看过你的相片。”

    最机灵的那一位干脆帮闻亭丽拿了一份果盘:“老站着说话没意思,闻小姐,我们到那边吃东西边聊吧,你会打网球吗?不会,我教你啊。”

    正巧高太太过来迎接潘太太,见此情形,两位太太笑着摇摇头,一起走开了。

    闻亭丽应对自如,顾盼生辉,刚被几人护送着坐到沙发上,又有一班年轻公子围上来,男人们就像蜜蜂见了花一样,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有人给她拿饮料,有人为她端点心,有人殷勤献上一束花,更有人建议要陪她去花园里透气,还有人把自己新买的德国微型相机拿出来给她玩。

    闻亭丽将胳膊支在沙发右边扶手上,懒洋洋听他们说话,忽觉有一道视线朝这边射过来,就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边的人。一擡头,就见陆世澄旁若无人朝那边去了。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咬唇觑着他的背影。

    “那小子是谁?”潘家大少爷说,“众星捧月似的,连高大公子都对他如此殷勤。”

    “陆世澄你都不认得?”

    “潘少爷刚从天津来上海,不怪他不认得,不过陆世澄不是回南洋去了吗?何时回来的。”

    “回来有几日了吧,年底事情多,他回来代表陆家主持上海商会的年会什么的。对了,你们都听说了吧,半年前陆世澄投资了一部《时间的沙》,特地找了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听说都快杀青了,倘若此片成绩好,陆家说不定会继续在电影界投资呢。”

    此话一出,这些公子倒没什么,旁边文艺圈的人士登时来了精神。“那电影圈可就热闹了,三四代人积累下来的庞大家业,连白龙帮都眼馋得不得了,到时候陆家想捧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引起了现场某个人的兴趣,这人炯炯地盯着陆世澄的背影,正是陈茂青。

    他用目光追随陆世澄的同时,不忘用手肘怼怼身边的玉佩玲,玉佩玲被他一怼,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她倒也不恼,只似笑非笑回瞪陈茂青一眼。

    半个小时后,随着花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自发离席去往花园。

    闻亭丽好不容易才从那堆追求者当中脱身出来,一个人到楼上高筱文的卧室里躲清净。

    稍顷,高筱文也来了,一进屋就催闻亭丽:“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快去。”

    闻亭丽没动。高筱文乜斜着眼睛笑她:“你不是要当面问他几句话吗?怎么,又不敢去了?不去的话,那间屋子我就不给你们留了。”

    闻亭丽这才不慌不忙起了身,下楼走到糕点区域,随便拿了一杯香槟,却不喝,只是发呆,身后不断有客人路过,她也没注意,好不容易整理思绪后,另外斟了一杯酒,举着两杯香槟悄悄溜了出去。

    很快来到后楼,往里走,迎面看到高庭新和孟麒光出来了。

    闻亭丽左右一顾,眼看无路可退,只得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动作太仓促,险些把两杯酒洒出来。

    好在这两人似乎各怀心事,并未注意到闻亭丽的藏身之处。高庭新站在台阶上点燃一支烟,笑着说:“今晚陆世澄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牌也拿不稳,掉到桌下好几次,”

    孟麒光没接话,桌上那帮小子一个劲向高庭新打听闻小姐,谁听了不心烦。

    高庭新一贯心粗,也没多想,随口说:“你别说,陆世澄这人不声不响的,牌风倒是凌厉,你们几个再怎么围攻他,他也只是不露声色拆招。”

    孟麒光淡讽道:“此人若是城府不深,能把他两个叔叔拉下台吗?他祖父陆鸿隽当年也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如今不也拿这个陆家长孙没办法,我看他不只聪明,还心狠。”

    高庭新不无惋惜地说:“可惜再有本事也是个哑巴,前些日子他举办上海南洋商会年会,个人能力倒是服众的,就是在主持会议时有诸多不便之处,当时我就想,总不能次次都让别人代他发言吧。”

    “陆世澄不是给自己找了几个治哑疾很厉害的医学教授,难道就没一点法子?”

    高庭新摇摇头:“我一个伯父在美国学医,据他说,陆世澄这病需要一种强烈的应激,类似于我们中国人常说的药引,没有药引子,再怎么治也是不济事的,先不说这个——喂,你比我会看人,你看今晚陆世澄那意思,这次游乐场入股的事他究竟会不会考虑?”

    他想起方才在桥牌室的情形,他这边刚提起双方入股合作的事,陆世澄就直截了当摇摇头。

    高庭新笑着说:“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再拒绝我,这实在是个好项目,多少人想入股都没这个实力,现在上海滩正儿八经的游乐场只有大世界、新世界两家,其中新世界游乐场设施还相当老旧……”

    话虽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去年他也曾跟陆世澄提过兴建游乐场的事,陆世澄也是果断回绝了他。

    谁知今天这话一出,陆世澄居然露出了一点想听的意思。

    他忙说:“放心,我晓得你不想跟白龙帮扯上关系,这次不是虹口那块地皮,而是在抛球场附近,原主人姓王,多年前王老爷用它盖了一家面粉厂,厂子破产以后就一直闲置着,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你我合作投资,不信不能兴建一个比大世界还要豪华的游乐场。”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陆世澄,他竟接过企划书若有所思翻阅起来。

    说到这,高庭新猛地回过神:“瞧我,筱文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同我俩说,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孟麒.光迈步下台阶,忽似瞥见了什么,定神朝那边看了一会,又把脚收回来,面若无事地说:“我落了一样东西在里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高庭新不疑有他,一个人先走了。

    闻亭丽在边上的树丛里躲了这么久,腿都蹲麻了,心里只盼着孟麒光赶紧离开,可他意态悠闲往口里放了一根烟,竟像是不打算走了。

    闻亭丽暗中叫苦不叠。

    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裙角不小心露在一角在外头,小心翼翼想要将裙角收回,偏在这时,孟麒光突然有意无意扭头朝这边看了一下。

    闻亭丽吓得忘了呼吸。

    还好,孟麒光虽然脸朝这边转了转,却只是很随意地朝楼上的方向瞟了瞟,紧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住了。

    她开始怀疑孟麒光是存心如此,不然的话,他为何咬着烟管在那儿坏笑。

    他多半一早就看见她了。

    闻亭丽心中一横,索性打算从树丛里大大方方钻出来,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透过树缝向外瞄,是玉佩玲和陈茂青来了。

    陈茂青正拉着玉佩玲说悄悄话,看到台阶上的孟麒光,两人同时停步,玉佩玲笑问:“孟先生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

    “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陈茂青说:“孟先生方才一直在后楼打牌吧,敢问牌局散场了么?。”

    “早散场了。”

    二人便客客气气擦过孟麒光身畔进了楼里。

    孟麒光对着灌木丛深深望了一眼,淡着脸掐灭烟头,下台阶走了。

    说来也怪,孟麒光前脚一走,陈茂青就从楼里出来了,边走边意味深长朝楼里看,俨然在得意着什么。

    陈茂青一走远,闻亭丽立即从灌木丛后面钻出,起来后才发觉自己不只腿麻,手也麻,之前躲起来的时候,手里还习惯性地举着两杯香槟,幸好酒液没有洒出来多少。

    在树影里草草拾掇一下,只身往楼里去。高筱文告诉她,一楼东侧有一排娱乐室,最里头的那个房间向来是她大哥跟朋友们打牌之处。

    刚进楼,就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有人刚刚从走廊上走过,那缕暗香还残留在空气里。

    这气味太独特了,一闻便知是玉佩玲用的那款香。

    闻亭丽静悄悄循着那香气的来源向前走,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双脚踩上去毫无声响,到了走廊尽头,就见那间房的房门关着,里面隐约有女子在说话。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房门倏地一开,玉佩玲狼狈不堪地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恼恨说:“这是撞枪口上了么?这个陈茂青,净给我出馊主意!”

    又哼道:“有什么了不起,上海滩想追我玉佩玲的要多少有多少,不差你一个!”

    一边小声咕哝,一边像白天鹅一样把自己的脑袋高高昂起,摇摇曳曳踩着高跟鞋走了。大约是只顾着沉浸在羞恼的情绪里,她压根没注意到角落里的闻亭丽。

    闻亭丽朝房里看,就见陆世澄一个人遥遥坐在牌桌后。

    房间里的壁炉烧得太旺,他身上未着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和一件暗色西装马甲,领带上别着一枚翡翠领夹,或许是觉得热,两边的衬衫袖子各自卷起了一截,手边还有一个空酒杯。

    他面色阴郁而冷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门口的动静,陆世澄的脸上,竟闪现出一丝极不耐烦的神色。

    自打认识他以来,闻亭丽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可当他擡眼看见来人是闻亭丽,那种不耐烦瞬间消失了,明显滞了一下。

    但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刻意的冷淡表情。

    很好,几月不见,他的演技都快赶上她了。

    演就演,这方面她就没输过。她端着酒杯走进房间,吃惊地看看左右:“咦,不是说筱文在这里吗?怎么只有你?”

    陆世澄一脸了然看着她,闻亭丽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既然凑巧在此遇上了,我正好有话要问你:前晚你在我家楼下鬼鬼祟祟检查什么?”

    陆世澄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垂眸望向手里的空酒杯。

    闻亭丽觑着他的脸,心里那股爱恨交织的情绪又涌上来,冷淡地说:“陆先生现在跟我什么关系?我的事好像还轮不到你来管。”

    陆世澄默了默,拿起椅子边自己的外套起了身。

    闻亭丽心中一酸,忍了几秒,扭头对着身后说:“我的话还没说完。”

    陆世澄停下脚步,却不肯回头看她,而是看着前方的房门。

    闻亭丽起身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眼睛不看他,而是看着两个人脚下的地面,那么短的一段距离,却又那么远。

    她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已经认定了我是一个感情上的骗子?”

    陆世澄面上无动于衷,但她听得出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有点乱,她看着一边:“骗谁我也不曾骗过你,你根本就是误会了我对你的心。”

    陆世澄喉结滚动,转眸定定端详她一晌,从裤兜里掏出手,对她做了一个哑语手势。

    闻亭丽一愕,最近她因为拍戏的缘故在剧组学了一些基本的哑语,所以能看懂,可是从前跟陆世澄在一起时,他鲜少用哑语手势与她交流,原因她大概也知道,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哑病是一种残疾。

    现在,他宁肯承认自己的缺陷,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与她有过多的接触,毕竟两个人一用纸和笔交流,一切都显得暧昧起来。

    他在问她。

    【误会——】

    【那么请闻小姐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

    陆世澄失望地看着她。

    比起查她,他更愿意等她自己亲口说出实情,但显然,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比重要,重要到她宁愿放弃一段感情也不肯说真话。

    他的神色再次变得冷淡起来。

    【闻小姐,请你让开。】

    “我不让开!我知道,你最恨别人算计你,你怪我当初抱着目的接近你,你觉得我玷污了你的心意——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你,完成任务之后只需立刻远离你就是,为何还整日跟你在一起?你忘了吗,我们曾经那样亲密,我和你——”

    她声音越来越低,但这话却并未打动陆世澄,反倒像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脸一红,目光却愈发充满讽刺,他笑了:

    【我应该感动是吗?谎话里面好歹掺杂了些许真心,可是打从一开头,这段关系就充满了谎言不是吗?】

    “我是逼不得已!但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之前,这个任务就已经结束了,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我自愿的。一些秘密之所以暂时不能对你说,也只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

    【所以这朋友究竟是谁?!】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陆世澄寸步不让,望着她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闻亭丽咬紧牙关低下头,她不能为了挽回陆世澄就把邓院长的事说出来,她俨然站在了道德的分叉路上,左右为难,果断摇摇头:“我不能说……我只知道,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你……请你摸摸自己的心,我对你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一点也分不出来吗?!”

    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陆世澄仿佛有点动容,默默望她一会,擡手帮她轻轻擦泪。

    闻亭丽的泪珠益发汹涌,他终于还是心软,终于还是舍不得,可他只帮她擦了一下,就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手。

    【闻小姐,自从在黄金剧院第一次看你参加话剧比赛,我就知道你是个出色的演员,你的眼泪说来就来,你的情绪切换自如。我无法分清你哪次是真哭,哪次是假哭,你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我更无从辨认,而事实上,那份合同也证明了一点:你一直在骗我。所以,这一套请你以后别再用了。】

    他几乎是以一种冷酷客观的态度在表达这番话,绕过她向外走去。

    她在他背后恨恨跺脚,他刚才的举动差点就让她相信他已经释怀了,他居然用这种方式让她也体会了一把被捉弄的感觉。

    她也把头冷冷转向一边:“好,从今往后,我绝不会来找你,你最好也永远别再管我的事!”

    陆世澄脚下一滞,恰巧外头有人来了。

    “世澄,那份文书看好了吗?你意下如何啊?”是高庭新的声音。

    闻亭丽迅速环顾四周,怪她没有掐准时间,高筱文之前就告诉过她,最多只给能她和陆世澄争取到十分钟的独处时间,这下可好,若被高庭新他们看到自己跟陆世澄独处一室,少不了会传出一些流言蜚语。

    没想到陆世澄出门时顺便把门关上了。

    “到前头去谈细节?”高庭新很惊喜地说,“也好,我让人去书房沏茶。”

    闻亭丽竖着耳朵听,过不多时,外头便恢复了安静,她瞅准时机从房里溜出来,心里百感交集,陆世澄的这份细心和体贴从来就不会让她失望,要说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思想上太过顽固!

    在某些原则性的问题上,他几乎是铁石心肠!

    高筱文几个正四处找闻亭丽。

    闻亭丽回到前楼跟朋友们闲玩一晌,演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悻悻然对赵青萝等人说:“我得回片场拍夜戏了。”

    几人送她,正好这时高庭新和陆世澄一行从书房出来,闻亭丽面上跟朋友们说话,眼睛却忍不住溜向陆世澄。

    陆世澄始终不曾看她这边。

    闻亭丽鼻哼一声,果断收回视线:“别送了,明天我给你们一个个打电话。”

    “赶紧走吧,别耽误你杀青。”高筱文等人忙笑着说。

    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本就打眼,高筱文这一笑,便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高庭新讶问:“闻小姐这么早就走了?”

    这时一个管事慌里慌张过来找高庭新,看看高庭新身边的陆世澄和孟麒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好了。”高庭新笑道。

    管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嗓门说:“前头不知谁将两杯香槟带到后楼的桥牌室,刚好太太的猫今晚在外头溜达,阿香一时没看住,这小东西蹿进去跳上桌舔了一口酒,没想到这猫竟当场倒地身亡,阿香几个当时就吓坏了,我们怀疑……怀疑那酒里头被人下了老鼠药。”

    陆世澄面色一变。

    “香槟酒不是招待客人喝的吗?”高庭新也惊住了,“好好的怎么会有老鼠药?”

    “不知道,桌上共两杯香槟,一杯是有毒的,另一杯是没毒的,有毒的那一杯沾了一点口红印子,应该是一位女眷留下的,若真被人投过毒,多半就是冲着这位女宾来的,就不知这位客人还在不在现场,少爷您看要不要报巡捕房?”

    “等等,等等。”高庭新听得有点乱,“你的意思是,今晚有位客人想给另一个客人下毒?”

    陆世澄面色如霜,思量一晌,忽擡头朝闻亭丽坐车离开的方向看去。

    ***

    黄金影业摄影场。

    闻亭丽扮演的中年南淇,手挎一个竹篮,独自走向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山坡”,她脊背佝偻,神态麻木,膝盖僵直,明明才三十一岁,却苍老到像个老太太。

    走到半山坡上时,双足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就从陡坡上翻下来,“南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她看上去很疲累,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静静迎接死亡的到来。笑容像是水中的倒影,不断在镜头前微微颤抖。与此同时,场内灯光越来越暗,随着最后一道光熄灭,南琪的脸,就像一朵枯败的花,彻底凋谢在黑暗中。

    “好!”镜头后响起黄远山的叫好声,场内灯光“唰”地重新亮起。

    副导演和摄影师振奋地说:“还担心这条要拍好几遍才过呢,没想到闻小姐这样争气,辛苦了。”

    闻亭丽自是高兴不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摄影棚里的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然就凭最后这场戏拍得这样顺利,这会儿大家早就乐成一团了。

    饶是如此,在场的十来个同事仍掩不住满脸笑意,一边热火朝天收拾东西,一边商量去哪儿吃宵夜庆祝。

    闻亭丽笑着说:“今天我就不凑热闹了,时间太晚,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

    “那回头再一起吃杀青宴。你们学校快放假了吧?戏一杀青,往后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黄远山一团喜气走过来拍拍手:“这几月大伙辛苦了,今晚我先请大家吃顿宵夜,小谭,你把胶卷带到公司去,剩下的这些活留到明天再干也不迟,亭丽,公司的司机已经下班了,待回我先开车送你回家吧。”

    闻亭丽忙说:“也好,我进去卸完妆就出来,黄姐你等我一下。”

    “不急,我先安排伙计们吃宵夜,回头再来接你也来得及。老卢,你们收拾完都早些过来啊。”

    一会工夫就都走光了,只剩两个场记在外头卸灯,年长的那个,正是黄远山刚才提到的老卢。

    老卢是剧组公认的老好人,每次片场收工,他都是最晚走的那个,他有个女儿跟闻亭丽差不多大,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挣钱。

    闻亭丽对老卢印象很不错,对他说:“卢师傅,我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出来。”

    她跑去后头化妆间里卸妆,她的戏安排在最晚,其他女演员早就下班了。

    弄完后,闻亭丽打开衣柜取自己的手包,忽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只当是老卢过来催她出去,赶紧关好柜子出来。

    到门口一拉门,房门却打不开,仿佛有人在外头把门锁住了,闻亭丽一凛,开始大力拍门。

    “卢师傅,我小闻呀,我在里头没出来呢!”

    外头的脚步声却一下子跑远了,步伐还透着几分慌乱,

    闻亭丽面色一厉,不对劲!

    “外头是谁,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她毫不犹豫掏出手枪,对准门锁就是一枪,火速拉开门,却被迎面滚来的厚重黑烟呛了一口。

    闻亭丽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至全身。

    着火了!莫非有人故意纵火?这人分明想要她的命!

    她咬牙捂住口鼻,拼命往外跑。

    这段时日她处处当心,家里、学校里、宴会上、上工的路上,无时无刻不加以防备,为了防止有人伤害周嫂和桃子,她甚至拜托厉成英派人在她家附近安插人马。

    可她万万想不到,凶徒为了谋害她竟到片场放火!当真是胆大包天!

    走廊上四处是火,巨大的火舌沿着墙壁和地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朝她这边蔓延而来。

    “救命!”火势很快拦住了去路,赶忙掉转头另寻出路,还好在片场待的时间够长,记得走廊尽头有个厕所,从窗户里跳出去,有条过道能直达后巷,再就是茶水间后头也有露台,只是距离稍远些。

    闻亭丽当机立断朝厕所的方向跑,忽听后方有人喊:“着火了,闻小姐,闻小姐你出来了吗?快跑!”

    “我出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口发出一声闷响,回头透过浓浓的烟雾,就看见一个人扑倒在台阶上。

    “卢师傅!”

    卢师傅俨然刚刚从二楼的道具室逃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桶,桶里的水洒了一地。

    闻亭丽冲回去将卢师傅扶起来,两人一起朝走廊尽头跑去,

    “本以为只是小范围着火,可看这架势,分明被人撒了汽油,火势会越来越猛的。”

    须臾间,熊熊大火就顺着护墙板烧到了天花板上,待要冲进厕所,梁上掉下来一根木头,恰巧砸到了两人中间,那火苗往上高高一窜,差点就烧到了闻亭丽的眉毛。

    卢师傅一不小心被砸到了胳膊,在里头闷哼一声。

    闻亭丽吓得退回走廊,才一转眼的工夫,厕所门口就是一片火海,只听卢师傅在厕所里绝望地喊:“闻小姐!闻小姐!”

    “想办法跳窗出去找人!茶水间有个露台,我试着从那边走!”

    “好,前头我看到马路上有辆车在路灯下停着,说不定是她们黄姐回来接你来了,我先去喊人过来帮忙救火,再给租界消防署打电话。”

    说话间浓烟再度向闻亭丽扑来,她瞄准茶水间的方向一路冲过去,火势还未蔓延到里头,穿过茶水间,待要一鼓作气冲进露台,没想到火势一下子蔓延到门框,滚烫的火苗直冲她而来。

    这一来,前后都无退路可言,闻亭丽对着露台方向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

    房间里温度越来越高,浓烟也越来越厚,看到茶水柜边上有条毛巾,闻亭丽忙将茶水桶里的水哗啦啦倒在毛巾上,迅速将湿毛巾捂住嘴巴,拼命往外一冲。

    走廊上的火基本在天花板上蔓延,前路暂时还没有被堵住,不愁不能顺利逃出去。

    没想到,冲是冲了出去,却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上,半晌都没爬起来,挣扎间,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

    来人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每跑到一扇门前,就会停下来猛地踹门。

    随着这人的闯入,走廊上的房门被一扇扇大力踹开。

    怪的是,这人明明很焦急,却是异样的沉默。

    只是找,只是万分焦灼地找,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随着希望一次次落空,这人的动作渐渐开始透出一种仓皇和绝望的况味。

    轰隆一声,天花板上又有一块梁掉了下来,震得地板嗡嗡作响,高涨的火焰伴随着股股黑色浓烟,似能吞噬世间万物。

    那人猛地呛了几声,脚步顿在哪里,这次除了沉默和慌张,还有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闻亭丽脑子像是进了一团团迷雾,仍在地上发懵,忽然听见前方有人极为艰涩地喊出一句:“闻-亭-丽。”

    是道年轻男人的嗓音。

    闻亭丽心中一震。

    短短的三个字,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像是没有办法了,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喊出来。

    闻亭丽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这声音她听过一回就忘不了。

    艰难地喊出第一声后,那人立即又低喊:“闻亭丽。”

    这回顺利多了,只不过这个人仿佛没习惯这样大喊,喊一声,便会停顿一下。

    从这人的音调里,能听出他此刻心中有多着急。

    “闻亭丽。”他喘息着,很吃力地,一声声喊道,“闻亭丽。”

    似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他猛往楼上跑去,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用尽全力喊道:“我在这儿。”

    那人立即捕捉到了她的声音来源,迅速回转身,疾步朝她这边奔过来。

    一个身影随着光影一同出现在她的眼前。

    闻亭丽喉间直发酸,眼泪涌出来,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脸,可不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这人就一把将她紧紧搂到了自己的怀中,抱起她向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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