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接这场比赛,欣欣百货不但新添了许多新颖的装饰和设施,还推出了一系列“沪上之花”酬宾活动,傍晚,霓虹灯一亮,整幢大楼犹如一座瑰艳清丽的水晶宫,可等到比赛正式拉开帷幕,现场却并没有预想中热闹,观众寥寥无几,大半记者都跑去了逸菲林。
轮到闻亭丽出场时,她悄悄向贵宾席扫了一眼。
燕珍珍和赵青萝带着一帮务实的同学在台下挥舞旗帜。
另一边,黄远山威风凛凛地指挥自家摄影师为台上的她照相。
高筱文头戴宽檐纱织帽,口涂大红色丹琪口红,宛如女王般端坐在第一排最显眼的位置。
她这边一上台,高筱文便旁若无人对台上抛去一个飞吻。
此外,还有今晚的大股东董沁芳小姐、上海妇女协会会长、文化界名流、富商大贾、明星、花花公子……
唯独没看见陆世澄。
她的邀请再一次被拒绝了,倒是在预料之中。
闻亭丽一贯有个优点,就是从不犯怯和自寻烦恼,而且,一旦站到聚光灯下,即会全心全意投入表演,这次观众虽少,却不妨碍她卖力演出。
她准备的节目是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出滑稽戏,表演时,现场的观众时不时发出爆笑声,结束时掌声更是热烈得不得了,闻亭丽欣然谢幕,无意间一瞟,发现底下多了几个观众,其中一位年轻男子生得潇洒出众,正是孟麒光,别人都在鼓掌,唯独他好整以暇看着台上。
闻亭丽心知孟麒光是高庭新的好朋友,此番前来多半存了点探察敌情的心理,看样子他很满意,毕竟光从今晚前来观赛的人数来看,欣欣百货不只输了,还输得相当难看。
翌日,闻亭丽领到报纸一看,不出所料,大半报纸都在报道逸菲林的赛况,许多版面都能看到朱紫荷在台上弹钢琴的优雅身影,底下配有“知名画家成功晋级逸菲林选美决赛”等描述。至于欣欣百货这边的赛况,即使有少数几家提到了,大多也只是一笔带过。
闻亭丽心里直犯愁,看这架势,初赛不但没能为欣欣拉来更多的观众和广告商,就连现有的广告商也很可能被逸菲林抢走。中午回来,燕珍珍打电话安慰她:“这也没办法,逸菲林本就是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人家又提前下了那么多功夫,大家图新鲜跑过去凑热闹也是有的。你昨晚表演的滑稽戏精彩极了,他们不来看,是他们自己的损失。”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整天,到晚间,情况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原因是某家报纸当天一销而空。该家报社的社长跟董沁芳是老熟人,当沪上大部分报纸都争先恐后介绍逸菲林的盛况时,唯独这一家专门花费大幅版面报道欣欣百货的比赛。
报上说:历来选美比赛中,选手们大多以展示自身才艺为主,表演上也偏于矜持和传统,不料这位名叫闻亭丽的选手——也就是“首届青年话剧大赛”的冠军,却别出心裁为大家带来了一出滑稽戏。
她一个人在台上分饰两角,时而扮作一心攀高枝的钱庄伙计,时而扮作骄纵可爱的钱庄大小姐——扮作伙计时,举止猥琐、言语轻浮;扮作大小姐时却是艳若桃李、妙语连珠。尤其“两个人”在对账时隔着柜台的一场吵嘴,更是让观众爆笑不断。
文章旁边附上了一系列闻亭丽表演滑稽戏的照片。这家报纸销量本就不错,有人看了这位女选手的扮相,忍不住将其当作新鲜事四处传。
人们对于近年来层出不穷的选美比赛并不陌生,却是头一次听说有选美小姐不顾形象在台上演出滑稽戏,好奇之下买来报纸一睹,光看照片就忍俊不禁。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报纸很快就告售空。
董沁芳听闻这消息,连夜将闻亭丽比赛时的照片寄给其他几家报社,出人意料的是,第二日几家报纸的销量都比头一天报道逸菲林比赛时要好。
第三日,陆续有观众打电话到欣欣询问决赛是否还有这样的滑稽戏表演。
第四天,开始有几家滑稽戏社团、话剧社打听闻亭丽的表演经历,并在电话里征询决赛当晚团票的价格。
同一天,黄金影业的黄远山导演以闻亭丽亲友的身份跳出来接受采访,她一再强调这位闻小姐就是上次“沪上青年话剧比赛”的冠军,还表示黄金影业正在筹备一部由闻小姐主演的戏,欢迎大家持续关注。
有了知名导演的“推波助澜”,热度又进一步扩散到了文艺界和电影界。过两日,闻亭丽走在街上,居然有个小孩子神气活现对着她单手拨算盘,那是她那晚在台上扮作坏伙计时的亮相动作,今早有好几家小报采用她这张照片做娱乐刊的封面。
这也就罢了,下午她从埃克瑟伦洋行做完活计出来,又被几个小报记者堵在大门口。
事后,闻亭丽打电话质问高筱文,高筱文大方承认:“没错,是我告诉他们你在这家洋行做零工的,我这是在帮你和董沁芳搞宣传呀,再新鲜的事物大家过两天就忘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曝曝光,回头怎么帮欣欣拉来更多观众。”
董沁芳趁热打铁,开始在报上公开发售决赛的门票,消息发出后仅一个小时,门票就被抢购而空。董沁芳还告诉闻亭丽,目前有一家雪花膏公司有意向请闻亭丽做他们的月历牌小姐,给的报酬很合理。
一连几天闻亭丽都开心得不得了。其实那家雪花膏公司报的价格并不高,毕竟沪上从来不乏新人新事,大伙对她最多也就新鲜一时,但有钱赚总归是值得高兴的,她知道,倘若她决赛发挥更出色,会有更多的商家对她产生兴趣。
说来奇怪,运气坏的时候,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运气好的时候,好事也一桩接着一桩。
这天中午,赵青萝给闻亭丽打来电话。
“快来学校。”
“什么?”
“联考分数出来了!”
闻亭丽一阵风似跑出去。
等她赶到学校,早有许多同学到场了,时值夏末,校园里满是浓绿和花香,她在一阵阵热闹的蝉鸣声中踏进校园,迎面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每位同学的表情都不一样,有人愁眉紧锁,有人兴高采烈,更有人,不悲不喜,脸上只有一份解脱后的超然。
“闻亭丽!我们在这里!”劝学楼前挤满了人,燕珍珍在人堆里跳起来跟闻亭丽打招呼,“快上去,成绩单得本人签字领取。”
“你们考得怎么样?”闻亭丽紧张地问,赵青萝和燕珍珍卖关子不肯说,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开心。
闻亭丽咚咚咚奔上楼。
“你是求真班的闻亭丽吧?”教导主任异常好奇地打量着闻亭丽。
闻亭丽只是楞楞地点头,她有点不敢接自己的成绩单。
“来,在这签字就行了。”
她把成绩单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慢吞吞下楼,赵青萝等人围上来。
“怎么样?”
“一直没敢看。”闻亭丽紧张地闭上眼睛。
突然,赵青萝发出一声尖叫。闻亭丽慌忙睁开眼,不提防被燕珍珍抱住脑袋一顿猛揉。
“要死了闻亭丽,这么好的分数你还不满意吗!”又有人尖叫一声,这次是闻亭丽自己。
成绩单上赫然写着:国文86分,英文92分,算术79分。
尽管总分不算特别高,但比她以前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好。她高兴得像只兔子,一下子窜出去老远,又飞跑回来搂住燕珍珍和赵青萝大叫。“啊啊啊啊。”
“我就知道她要疯,这成绩除了沪江和圣约翰的医科上不了,剩下的学科应该问题都不算大。”
“什么?”闻亭丽蓦然收住情绪,“不够上医科吗?”
“喂,你够了啊,全校只有五位学生考上沪江的医科,一位是陈晓虹,她次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另外四位你也认识,每次考试也都名列前茅。圣约翰的医学预科倒是有七位同学考上了,但是读完预科还要学五年,光是几年的学费加起来就贵死人,你不是早说你不打算考虑吗。”
“读不起是一回事。”闻亭丽故意嘟着嘴,“没考上又是另一回事。”
“可恶。”赵青萝攥紧拳头,“怪不得燕珍珍老是想揍你,这下我也想揍你了,别跑,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在那儿挨揍。”
闻亭丽早一溜烟跑远了,跑到一株桂花树下,她狂喜地捧着成绩单看了好几回,把成绩单贴在心口:“考上了,我考上了!姆妈,你看见了吗?”
这一幕恰巧落在花坛边的两个人眼中。
“那不是闻亭丽小姐吗?”朱紫荷讶笑。
邹校长高兴颔首:“今天是成绩发布日,看样子这孩子考得不错,我过去问问她。”
朱紫荷却挽住邹校长的胳膊:“您别忘了还有正事呢。”
“噢对,先去办公室找世澄。”
那边跑来几名学生嘻嘻哈哈把闻亭丽拖走了,邹校长和朱紫荷则继续沿着原路走进小白楼。
两人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陆世澄立在茶几前看报纸。
“你到了多久了?”邹校长慈爱地问。
陆世澄笑了笑,他刚到。
“陆小先生。”朱紫荷在一旁打招呼。
陆世澄对她点点头。
“我约了今天去牙医诊所,紫荷怕我一个人无聊,非要陪我出门,我到学校见你,她只好也跟着来了。”
邹校长拿起桌上的茶壶预备煮茶。朱紫荷从邹校长手里接过茶壶:“我来吧。”
邹哲平摇头笑道:“这几天这孩子事事不让我动手,我真担心她走了之后会不习惯。”
“那我就陪到您对我不耐烦了再走。”朱紫荷半撒娇地说。
陆世澄接过朱紫荷泡好的茶,对她颔首致谢。
“不客气。”朱紫荷莞尔。
邹哲平愉悦地望着他们两个。
“上礼拜天究竟怎么回事?”她问陆世澄,“你是从来不迟到不爽约的,那天竟让我们白白等了大半天,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陆世澄瞥了眼茶几上的报纸,是出了一点“意外”,这个“意外”这会儿正在报纸上对他扮鬼脸。
他作出不大好回答的样子,很自然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邹校长不疑有他,朱紫荷却顺着陆世澄那一眼望向茶几上的报纸,她微微一笑,拿起报纸说:“刚才在路上看到这位闻小姐了。”
邹校长一看报纸就笑了。
“是啊,这孩子算是出名了,这几天报上全是她。在选美比赛上表演滑稽戏,亏她想得出来,难怪黄金影业的黄经理老说她是天才——对了,世澄,你也认得闻亭丽吧?那晚吃饭她也在。你看看这照片,你看看她的表情,哎哟,实在是好笑死了。”
邹校长生来是个乐天派,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陆世澄只好把那张他已经看过两遍的报纸又接过来看了几眼。
“别这么敷衍。”邹校长嗔道,“我知道你一向对这类新闻不感兴趣,那么我们谈正经事,我打算在杨浦区开办一间女子成人夜校,专门帮助广大工厂女工——”
这时,教导处的朱主任抱着成绩簿进来了:“校长,这届毕业生的成绩单。”
邹校长兴致勃勃地说:“放在桌上吧,我正好奇闻亭丽考得怎么样。”
谁知朱主任前脚刚走,米歇尔后脚进来:“邹校长,陈处长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邹校长便对二人说:“我去一趟,倘若有电话打来,不必帮我接,我很快就回来。”
邹校长一走,校长办公室就只剩朱紫荷和陆世澄。
朱紫荷含蓄而优雅,陆世澄疏离而沉默,两人各喝各的茶,忽然间,朱紫荷含笑打破了沉默:“冒昧说一句,陆小先生跟令堂年轻时长得真像。”
陆世澄擡头望了望朱紫荷。
“我母亲珍藏了不少念书时的照片,这次她因为生病没能跟我一同来上海,怕邹阿姨失望,我就把那几本相册带来了,结果邹阿姨挑出了不少陆太太念书时的照片,她说她们三人念书时是最好的朋友,还说陆小先生看了这些照片一定会高兴,可惜那天你没来,之后我又忙着备赛的事不知,不知陆先生这几天有没有空?要不我把相册给你。”
突然间,窗台前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陆世澄仿佛忘了邹校长的叮嘱,走过去拿起话筒,又似刚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只好回首请朱紫荷过来帮忙接电话。
朱紫荷有些惊讶,陆世澄实在不像会犯这种糊涂的人。
她有点疑心他在借此截住她的话头,毕竟一忙着接电话,她就没办法拉着他闲聊了,可她聊的明明是他感兴趣的话题。
莫非他不喜欢太主动热情的开场方式?
不对,他分明有意把她支到窗台前去!
她心里疑惑归疑惑,却因为他打断她话头的方式是那样礼貌而自然,只能笑吟吟近前接过话筒。
“你好,请问找谁?”
回头看去,却见陆世澄不紧不慢绕到了远离窗台的一侧,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状似不经意地翻起了办公桌上的簿子。
定睛一看,他翻的是务实中学这一届学生的成绩簿。
他仿佛只是随便看看,却一连翻了好几页都未停。
直到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指才蓦地顿住了。
凝视片刻,他调开视线看看桌上的墨盒,又若无其事擡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这才顺理成章坐回沙发。
而在这之前,就在成绩簿被重新合拢的一瞬间,朱紫荷飞快瞟了一眼,他看过的那页成绩单上的名字看不大清楚,但那张学生半身照里的人赫然是——闻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