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那些天,徐云妮感觉自己有点精神分裂。
她有一半的精神,在理性思考,在思考一些麻烦事的处理,思考他们未来的发展。
而另一半精神,则在疯狂渴求着与他沉溺欢愉。
他们极为少有——不对,应该说是从确定关系以来从没有过的,相见,却没有上床。
徐云妮往后的生涯里,经历过无数次协商谈判,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矛盾。
她感觉自己既理性又无情,既伟大又毫不负责。
她与他谈了一次又一次。
有时候两人的脑子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徐云妮理性地分析一通,找来各种论证,口干舌燥,最后只换来他莫名一句:“徐云妮,我对你不好吗?”
到最后,两人都没话讲了,他们坐在桌边,安静地对着抽烟。
徐云妮撚灭一支烟蒂的时候,心想,她该不会要染上瘾了吧。
她论文的进度被耽误了,他创作的进度同样也被耽误了。
他们各自陷在各自的想法中,谁也说服不了谁。
乐阳那边催得紧,时诀要关机,徐云妮说你别,你先回去,就按我说的,跟公司解释。
时诀看着她,说:“徐云妮,你想好了。”
他说这话的神态,语气,都像是要把一件事推往一个不可回旋的深渊。
徐云妮第无数次对他说:“时诀,我们不要这样极端,你别被影响了,先好好工作,我完成学业,我们都先冷静一下。”
时诀听完,鼻腔轻出一声,翻她一眼,拿着东西离开了。
时诀是个体面人,他生气不会大喊大叫,更不会摔东西摔门。
徐云妮听着关门的声音,深深呼吸,手扶着额头,闭着眼睛干坐了好久。
这是他们确立恋爱关系,四年以来,第一次不欢而散。
要么不来,一来就来个最猛的。
往后几天,徐云妮依然给时诀发消息,但他都没有回。
徐云妮知道他肯定生气了,她私下与崔浩取得联系,跟他说了这边的事,崔浩说:“哈哈,他也被甩啦!”
“怎么可能,”徐云妮说,“我们没有分手。”
“哎,暂时的嘛,委屈你了啊,下次来我请你喝酒。”
“你看好他,他最近情绪比较乱。”
“我知道,他这几天脸冷的,两米内都没人敢靠近。他就这个脾气,他心里想的别人怎么说都没用,他现在就是认定你对不起他,等过段时间想开了就知道你是为他好了。”
“好,有事你就联系我。”
时诀生了气,徐云妮的心情也不好,她努力调整,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毕业论文里。
她顺利完成了答辩。
她顺利毕了业。
夏天,校园里充满了浓郁的毕业季的气息,大家在一起讨论着未来,有人在实习,有人已经找工作了,有人则选择继续深造。
而709室也到期了。
薇薇来收房子,一进屋就被这房间的精致所震撼。
“这也太夸张了吧!”她说,“你们花了多少钱啊?”
徐云妮说:“没多少。”
薇薇:“时诀怎么不在?”
徐云妮本想说他有事,后来想想,说:“我们分手了。”
“啊?”薇薇震惊,“你俩分啦?什么时候啊?”
徐云妮说:“毕业了嘛,各自发展,其实好久之前就分了,后来只是普通朋友。”
“哦。”
薇薇心想,大伙讨论的果然没错,女大学生配无业音乐人,终归是要一拍两散的。
啧啧,美好的夏日,谈一场毕业就分手的恋爱吧。
徐云妮是有意这样讲,她开始逐渐淡化在熟人眼中,她与时诀的关系。
709室的东西,关于时诀的,徐云妮都打包好给崔浩寄去,自己的则寄回家。
她没有回赵博满的房子那边。
那边现在空着。
赵博满报经考察机关批准,离开了原住地,现在跟李恩颖一起,住在徐云妮姥姥家那边。
徐云妮假期也直接回去了那边,姥姥家住的地方人比较少,算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小圈子,每日喝喝茶,种种菜,李恩颖和赵博满逐渐平稳了曾经惊弓之鸟的心态。
徐云妮单独找到李恩颖,问她出国的事。李恩颖说她还在犹豫,想等赵博满一起。
“不行,”徐云妮斩钉截铁道,“你马上走,你放心,明年我会给他送出去的。”
“为什么非得这么急啊。”
“妈,这边你还没待够?”
徐云妮并没有跟李恩颖说过时诀的事。
大一的时候,她与时诀沉浸在甜蜜之中,不想被家长打扰。大二的时候,他们各自的事情都多了起来。而大三,赵博满就出事了。
徐云妮说:“案子牵扯这么广,你不怕有事再被挖出来?”
她这么一说,李恩颖马上担忧起来,说:“好好好,我下个月就走。”
对于李恩颖提前出国的事,赵博满举双手赞成,他甚至劝徐云妮跟李恩颖一起走了。
“你也别留国内了,”他说,“去国外发展吧,我在外面还有点人脉的。”
徐云妮说:“我跟同学约好了毕业旅行,等玩完了再看吧。”
她也住在了姥姥家,这里位处市郊,也是一个小别墅,带着个菜园子。
有一天晚上,姥姥说想吃西红柿,徐云妮拿着手电去菜园子里摘。
她摘到一半,手机震动,她拿来一看,居然时诀打来的电话。
好长时间了,她发消息他完全不回,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她,徐云妮非常不矜持地,手里西红柿掉了一地。
她接通电话。
“徐云妮。”
时诀一张嘴叫她的名字,徐云妮就知道他喝醉了。
电话里有嘈杂的人声,徐云妮仔细分辨,像是庆祝的场景。
他说:“徐云妮,来见我。”
他们太久没有说过话,徐云妮思念他的声音,尤其这种醉酒之中,低哑沉缓的嗓子,就这么短短几个字,她的后背都烫起来了。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可能去见他,但为了多听几句话,她还是问了他:“你在哪儿?”
时诀喝得很晕,吐了几个不清楚的字,然后开始跟周围人打听具体地址。
徐云妮也听到了,那是他们那边一个的文化社区,有许多录制单位和影棚。
时诀又说了一遍。
徐云妮说:“有点远。”
时诀问:“有我去你学校远吗?”
没有。
完全没有。
徐云妮有点控制不住了,她好想现在,立刻,马上,打车去机场。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说:“时诀,你周围人很多,说话注意一点。”
时诀低声说:“来见我,不然你就永远别想再见到我了。”
徐云妮拿着手机,低下头。
她看着地上滚落的西红柿,说:“时诀,我现在不能去见你。”她还想跟他聊,她问他,“你的节目录制结束了吗?工作顺利吗?你别喝太多酒。”
他不说话。
她听着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一下又一下。
徐云妮差一点就绷不住了,她刚想约他见面,电话挂断了。
她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二楼窗台打开,姥姥冲下面喊:“妮妮!怎么这么慢?别喂蚊子呀。”
她弯腰捡起西红柿。
挑了一个晴空如洗的日子,徐云妮去看望了徐志坤。
他葬在城东的公墓里,当时置办墓地,花了不少钱,选了个半山坡的位置,算是个“独门独户”,据说这处风水特别好,视野开阔,眼神好的人,能从山坡望见远方的皇陵。
她独自一人去给徐志坤扫了墓,上了香。
她给他带了他喜欢的白酒,还陪他一起抽了支烟。
她与徐志坤聊了一会天,她说爸,我交了个男朋友,本来毕业我想带他来见见你的,但他现在太忙了,是个很帅的男生,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帅的人,又有才华,会唱歌,会跳舞,笑起来眼睛是弯的,又黑又亮。哦,对了,烟是我让他教我抽的,不是他带坏我。
下个月,李恩颖顺利出国。
她走前跟徐云妮说:“跟同学玩够了就来找我。”
徐云妮说行。
姥姥也来送了李恩颖,让她在外面注意身体,回来的路上,姥姥跟徐云妮聊天,说出国了也放心,你舅舅一家定居国外,还有不少朋友,将来你去发展也会比较顺的。
徐云妮嗯了一声。
姥姥叹了口气,又说这人呐,都快走光了。
徐云妮拉着她的手,说我还没走呢。
入秋之后,某一天,徐云妮打了个包裹出发了。
她开始进行她口中的“与同学的毕业旅行”。
当然,同学是没有的,徐云妮只带了个小包,她的目的地是徐志坤的老家。
一个中型城市,已经是非常非常西部的地区了,面积超大,但人口不多。
徐云妮是第一次来这里,按照记忆里徐志坤对家乡的描述,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就是穷了点。
徐云妮感觉自己去的不是时候,正赶上沙尘暴了。
这边气候干燥,又漫天黄沙,徐云妮在酒店待了四五天都不敢出门。
城市附近的旅游资源非常多,徐云妮原本计划找个当地的旅行团,但她又不想在这漫天风沙中体验徐志坤曾经长大的地方,她想等天气好一点再玩。
结果这一等起来没完了。
徐云妮找酒店的人问,人家说,咱们这就这样,一旦开始刮了,短则一两周,长则一两个月,都是它。
徐云妮还就较上劲了。
一直在酒店住也不舒服,她干脆在网上找了个短租的房子。
搬进去的那天还有点意外。
她收拾好东西入住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屋里东西不太全,她下楼去买。
这里跟大城市不同,没有什么便利店,都是些自营的小店,不过好在徐云妮选的地址比较热闹,大街上好多摊贩,周围还有夜市。
徐云妮买了东西回家,走到小区门口,忽然看见有个女人倒在昏暗的路口,她连忙跑过去。
女人体型比较胖,徐云妮怕她是突发病症,不敢大动,就准备叫救护车。
这时,女人迷迷糊糊又起来了。
“……哎呀,我晕过去了?”
徐云妮问:“你没事吧?”
女人脸上惨白,直流虚汗,摆摆手:“没事,饿的。”
徐云妮顿了顿,把刚买的东西拿出来,说:“是低糖吗?吃点水果?”
女人还是说不用,但她眼睛瞄到了什么,伸手进去。
“切糕可以给我吃一点嘛……”
“行。”
徐云妮刚要给她掰开,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哎!你还减不减肥了!”
徐云妮转头,看见一个男人走过来,穿着拖鞋,趿拉趿拉地走过来。
男人个子很高,留着寸头,外形看起来硬朗粗犷。
他指着女人,说:“是你自己发毒誓的啊,说破戒就剃光头!”
徐云妮对他说:“她刚才饿晕倒了。”
男人转头,瞧瞧她,声音放低点,说:“这不醒了吗?妹子你不知道,你只要给她尝一点,你这一袋子都保不住!”
“行了!”女人不耐烦了,“哪儿都有你!该上哪上哪去!滚滚滚!”
她把男人骂走,然后坐在路边,还真就把徐云妮那一袋子东西都吃了。
她吃饱喝足,要给徐云妮钱,徐云妮没收。
两人说着话,一起往小区里走。
结果走着走着,发现走到一个地方了。
居然是邻居。
“哎呀!巧了呀!”女人高兴地说,“你租了这房子啊?”
“对。”
女人爽朗地笑道:“那以后你有什么就找我!我叫杜佳,刚才你看见的那个男的是我弟弟,叫杜威!”
徐云妮回到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洗了澡。
晚上,她也没什么业余活动,很早就躺在床上了,拿出手机,给时诀发消息。
【我今晚在路边碰到个减肥给自己饿晕的女人,她把我买的东西都吃光了,不过特别巧,她居然是我邻居,她嗓门超大……】
她打了一些琐事,屏幕上,一排都是她自己的发言。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屏幕,很长时间。
她睡不着觉,起身整理物品。
她想再次制定旅行计划,拿出本子,随手一翻,停在了一页。
徐云妮曾经有过一段摆烂的日子。
他一直陪着她。
他曾经写过一首歌,代入的是徐云妮的视角,描述的就是那段时光——
他拉着我的手走过洒金的河
挤着人群看烟花
去爬山
去下海
去古镇里品名茶
他在夜游的画舫里为我弹琵琶
他是那样完美啊
他写这首歌的时候,徐云妮就在身边看着,他们在景区的酒店里,房间临江,外面就是如梦如画的江畔夜景,放着悠扬的音乐。
徐云妮看他写最后一句,说:“你怎么代入我还不忘了夸自己?”
他趴在床上,一手拿着笔,一手夹着烟,说:“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徐云妮斜眼看他。
他老神在在地说:“你一定就是这么想的。”说完,甚至又故意往上加一句——
我要缠他一世啦
徐云妮扑哧一声,压到他宽厚的背上,他笑着说:“哎,床单烫坏了,你赔哦。”
歌词下面,时诀用飞扬的笔迹写下歌名,《男朋友》。
徐云妮拿本子的手逐渐抖了起来,她拿出烟——他常抽的烟,沉浸在熟悉的气味里,努力平复情绪。
她走到窗边,抱着手臂,望着陌生的城市的夜,片刻,她轻呵一声。
太突然了。
她心想,人可以冷静、理智、成熟地对待一切事情,除了爱。
因为,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