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颂的冥顽不灵让九枳十分不悦。
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怎么生出了这般蠢钝的孩子。
她不再理会悬颂,转瞬间便消失在了牢房外。
悬颂从始至终,身体都没有动过,只是重新垂下眼睑。
继续安静地沉默着。
这期间,悬颂还是会时不时地被关进囚车里,游街示众。
似乎上一次的灾祸给丰镐城带来了极重的打击,康王子决定示众这个妖姬的儿子,以此平息民愤。
悬颂便成了百姓们的发泄对象。
突然有一日,游街示众突然停了一段时间,甚至没有人来给他送饭了。
他依旧是无神地躲在角落,从天之骄子跌落成泥污,麻木得话都不愿意说。
不久后,九枳来告诉了他答案:“康王子薨了。”
悬颂抬起眸子看着她,目光穿过凌乱的发丝,没有半分神采。
甚至没有父亲去世的难过情绪。
他的身上很脏,一直以来他没清洗过泥污,发丝散乱,被百姓刺伤后的血液里还掺杂着污秽,伤口溃烂又发烂。
人都是臭的。
他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光鲜?
九枳继续道:“他居然又去南征了,他也不想想,上一次的胜利是靠他自己吗?是我同族性命换来的!他渡过汉水时乘坐的是竹筏,匠人用胶去粘连,殊不知,我用我的冰化作了胶,让竹筏能够粘连在一起。
“但那是冰啊……遇水不就融化了。康王子的竹筏散了,他也淹死了。还一代枭雄呢,最后还不是死得这般窝囊?”
悬颂很少言语,但是一开口,便直击九枳的痛处:“你的妖力已经这么弱了吗?”
“还不是因为你?!”九枳突然怒吼出声,“你的镇妖青剑让我损耗了多少妖力,你知道吗?若不是你,丰镐城以及那些魔修,现在都已经不在人间了!现在,他们居然又苟活了三年!便宜他们了。”
三年……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他已经反复游街示众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收手吧……”悬颂突然开口,“你别再行恶了,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养伤,以后我会入修真界,待我修为提升,我会替你杀了那些魔修。”
“就凭你?”九枳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你连筑基期都没有,怎么入修真界?那群魔修又岂会殒在你的手下?”
“嗯,就凭我,别再因为那个人,把自己弄得满身罪恶了。你收手吧,以后的事情我来做。”
“你还是想护着丰镐城,哦,不,想护着这个国家的人?他们值得吗?你是不是太蠢了?”
“别再执迷不悟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九枳没有被悬颂劝住。
她没有再停留,再次消失在牢房。
悬颂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
悬颂在牢房里不知时日,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只靠最后一口气撑着似的。
直到有一日,他看到有人给他送来还算入得了眼的饭菜,他知道,他即将要被处死。
他没有吃,那些东西入不得他的眼。
他只是坦然地跟着守卫走了出去,上了囚车,被押至刑场。
那一路上,来了很多丰镐的百姓,应该是早早就听闻了消息。
许久未曾发泄,让他们对悬颂折磨得更过。
毕竟,今日之后便没有机会了。
一刀接一刀,伸进囚车里刺伤他。
手里也不知是些什么,统统丢向他。
他到了刑场,走到了行刑台之上,不知是谁用石头砸了他的头,砸得他一侧额头血肉模糊。
这一下子,还引来了一阵雀跃的欢呼声,似乎是对那个砸伤悬颂之人的赞赏。
血流下来,他被血浸染,只能睁开一只眼睛。
接着他抬头,看到丰镐城再次被布下了大阵,滚雷已经集结。
他看到之前还嚣张的百姓们四处逃窜,哀嚎声遍野。
守卫们没办法再看着他了,他便一个人站在原处,看着那些人逃窜。
若说上一次还有愤怒,这一次就只有麻木了。
动乱持续了一阵子,他才走到了守卫的尸体边取出了钥匙,动作艰难地打开了自己的镣铐。
接着,他身体摇晃地朝城外走。
他已经多久没有没有枷锁地走过路了?
他竟然已经无法保持礼仪,走路都变得生涩了。
他一直朝外走,大阵似乎有意避开他,并不会攻击他。
他看到朝他丢了石头的男子被压在火柱之下,挣扎间看到了他,迟疑了片刻后朝他喊道:“公子煊,救救我!”
他只是看了看他,并没有理,径直走了过去。
他看到曾经在囚车外攻击他的百姓,有的已经成了尸体,有的聚集着躲在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瑟瑟发抖。
他们都看到了悬颂,其中的人看到他表情很是纠结,最终还是开口:“公子煊……能不能……”
不能……
悬颂没有理会他们,继续朝城外走。
这一路,显得格外漫长。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小女孩,那个在人群中万分不解,问母亲“不是公子煊救了我们吗?”的小女孩。
她拽着重伤的母亲逃离火场,看到悬颂之后仿佛看到了希望:“公子煊!”
悬颂被她的眼神刺痛了,立即扭头不看她。
她的母亲也跟着说道:“没用的……他不可能会再管我们了……不可能了……”
她的母亲也有自知之明。
若是他们没有伤害过悬颂,悬颂还是会救他们。
因为他是心怀天下的公子。
现在……不可能了。
然而他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到小女孩朝他问:“公子煊,你不再救我们了吗?”
悬颂踉跄着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去看那生灵涂炭的场景。
那遍地尸身,到处哀嚎的惨象。
破败衣衫下遮掩的拳头暗暗握紧,他银牙直咬,最后发出痛恨的怒吼声,随即变出狐尾,操纵着他浅显的仙界法术,朝着阵眼而去。
他痛恨……
痛恨百姓的翻脸不认人。
痛恨父王无情,母亲被逼到凶狠。
痛恨自己不争气,明明那么失望,却还是会于心不忍。
明明在上行刑台时他还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吧……
他厌了。
他疲惫了。
都结束吧。
然而他在这一刻,再一次动身,去救丰镐城的百姓。
他取出哨子吹响,唤来修仙者助他。
而他,再次徒手破阵,遍体鳞伤。
顾京墨坐在城头,看完了全部过程,接着指着城下问道:“他何错之有?”
没有人回答她。
“哟,叫来了这么多人围攻你啊?这得有百来人了吧?”顾京墨看着那些围剿九枳的修者,感叹出声,“后面那圈修者纯属浑水摸鱼的,就前面的几个人在动手,正派就是这样,阵仗大,其实就是虚张声势。”
她等了片刻,依旧没人理会她,她还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他们和我动手时也是这样,非要先跟我谈一谈,苦口婆心地劝我,真是徒劳,难不成想我一界魔尊弃恶行善,归顺他们正派?”
九枳终于问了出来:“魔尊是什么东西?”
在她的时代,还没有魔尊这个称呼。
她问完,虚浮的身影出现在顾京墨身边,那般缥缈地飘浮在半空中,只是一个灵体罢了。
然而这般银发,身着白衣,光着脚,脚踝处有着银色的链子,在此刻看来竟是别样的绝美。
像是凄美血池中开出的纯白且圣洁的花。
顾京墨却在纠结她的语句:“你这个问题仿佛在骂我。”
“少说废话。”
顾京墨本是个坏脾气,但是谁让这人是悬颂的母亲?她只能忍了:“魔尊啊,就是魔门修者的头头,最能打的,也是能管理他们的。”
顺便夸赞了自己一番。
九枳当即面露怒色:“你是魔门修者?他竟然还找了一个魔修为妻?他是要气死我吗?”
“你啊……”顾京墨突然感叹了一句,“果然一点都没变,总是迁怒。”
“你们魔门修者杀了我的同族!”
“是他们杀的,他们也的确该死,但是其他的魔门修者做错了什么?”
“你们都该死!”
顾京墨懒得理会她的愤怒,甚至翻了一个白眼,叹道:“悬颂并不恨你,他心疼你,一次次劝你,可惜你冥顽不灵。
“他自责了,所以他躲在监牢里不出来,自己折磨自己。
“其实说起来,他在某些方面对你是认可的,所以他的身上留有你的影子,有意或无意地模仿你。”
九枳依旧不愿意相信:“他害我至此,还有脸心疼我?”
“你自找的。”顾京墨指着宫殿,“那个男人是你自己找的,他为了战争胜利去害你族人,你为了复仇杀尽天下人,你们两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还真是般配。”
九枳被顾京墨的话语气得一掌击来,被顾京墨灵巧地躲过。
顾京墨依旧在笑,笑得云淡风轻:“你觉得你的儿子害了你,其实他是在救你,阻止你变成和康王子一样的人。”
“难道我还要感谢他?”
“自然要感谢,你还要庆幸,你们夫妻二人这般恶劣,却生出了这般正直的孩子。”
“正直?他是傻,你看看那三年,他可曾得到一句感谢?那些人是怎么对他的?”
“救人这种事情,要的是感谢吗?”顾京墨突然自嘲地笑,“要的是无愧于心,要的是惩恶扬善,要的是这世界还有荧光。我做到了,我努力了,就算做一百件好事能教会一个人保持善念,我就是成功的。”
顾京墨指着城墙下那个小女孩,冒着大火冲进药铺,取出了一瓶药来,快速跑着朝悬颂而去。
“一万个人中有一个这样的她,就够了。”
九枳看着城墙下,破阵后倒下的悬颂。
周围的丰镐城人一拥而上,纷纷帮他疗伤。
不能靠近的,则是跪在了不远处,掩面痛哭,口中念着:“他和那个妖姬不是一伙的?”
“我之前都做了什么……”
然而昏迷后的悬颂听不到了。
在战斗中的修者们也没能听到。
顾京墨帮悬颂看到了,表情有所缓和,随即扭头看向九枳:“你说,这是悬颂的心魔,还是你的心魔?哦……我懂了,你的儿子把你心中的魔移到了他那里,这些年里,他一个人承受了两个人的心魔啊……”
九枳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破绽。
她没有心魔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她还当是自己问心无愧。
原来,最开始会从九枳的视角开始,并非是因为是九枳带顾京墨来的心魔之境。
而是因为,这个心魔之境,本就叠加了两个人的。
顾京墨睁开眼,便看到悬颂在她身边不远处盘膝疗伤。
她赶紧起身去看悬颂的情况,听到了九枳的声音:“他轻易死不了。”
她回过身去看九枳,看到九枳双手环胸站在他们身前,目光清冷地看着他们。
“我算是……帮他度过心魔了吗?”顾京墨问道。
“我也是进去后才发现,他的心魔已经化解了,我们只是看到了一段记忆而已。”
他居然真的把心魔化解了。
他有着能飞升的修为,且未被困心魔,却留在了人间不飞升,就是为了等这个一身是伤的女人?
果然还是当年的傻子。
九枳朝她丢来几根药草:“潜血神莲,就当是见面礼了。”
说完,九枳转身离开了这处房间,头也不回。
“我们成亲你来吗?”顾京墨突然问了一句。
“想我杀你们二人吗?”
“就是随口问问,客气客气,你可别来,你也出不去。”
“哦,那我去,你们想办法吧。”
“……”
不好相处的夫君,还有一位很难伺候的婆婆,她突然不想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