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到家门口,明蕙的哥嫂已经离开了,林宁山因为要煮面直接去了厨房。
明蕙问需要帮忙吗,林宁山说不用,“放心,我不会把你厨房给烧了。”
恰巧这时明蕙的手机响了,她出去接电话。明蕙不在,林宁山拿出手机在网上搜食谱。其实他是会做的,在异国的时候因为思乡病有时会自己做饭吃,回了国,到处都是中国餐馆,厨艺便荒废了。
电话是明老太太打来的,得知明蕙到家她就安心了。大儿子儿媳说明蕙没在家,明老太太不放心,说这个点儿了还没回家你们去找找她吧,大儿媳很气地说,这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明蕙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被拐了不成,谁会拐一个六十岁的女的,我们也这把年纪了这个点儿你还叫我们出去,你就知道心疼闺女,不知道心疼心疼我们!明老太太赶忙说,我也是心疼你的啊,我知道你爱喝蜂蜜水,特意把这蜂蜜给你留着,谁都没给,说着拿出她准备留给明蕙的蜂蜜递给儿媳,儿媳拿了蜂蜜劝明老太太,你就放心睡你的吧,不会有事的。
明蕙告诉母亲,衣服已经做好了,这两天就给她送过去。明老太太说不急,她对明蕙说:“我可不是那种爱传话的人,我没对你哥哥嫂子说他在你那儿住,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明蕙说光明正大的事,知道又能有什么,您就别管了。明老太太劝明蕙不要发愁,以后她的钱都是明蕙的,即使房间里没人,明老太太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给明蕙说了一个数目。明老太太这些年吃住在儿子家里,只知道自己花钱买的药和冰棍越来越贵,并不了解通胀的速度,以为她自己攒了一大笔钱。她对明蕙说,林宁山给她买的手绳,她没戴就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等明蕙来了她就给明蕙。
明蕙几乎要被她的母亲气笑了:“我和你属相不一样,那个只能你戴。”
明老太太叹了口气,继续安慰她的女儿:“你不要担心,你大哥给你看了八字,说你晚运很好,越老越有福。”
明蕙并不信她大哥测算的水平,但对着她的母亲只好说:“是这么回事,我是感觉一年比一年好了,您也赶快休息吧。”
她的母亲老觉得对不起她,因为前后两任丈夫的人选明老太太都参与了意见,但结果并不算太好。明蕙并不怪她的母亲,她已经尽力了。因为觉得种田太辛苦,说服她的父亲宁可少要彩礼也要把她嫁给一个吃商品粮不种田的小伙子;等她离了婚,怕她再受婆婆的气,特意选了没有婆婆的人家。她的母亲努力用之前失败的教训给她拼凑一个成功的经验,尽力让她过得比上一代更好一些。但这世上的坑,哪只一个?避过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等林宁山走了,她准备把母亲接过来小住一段时间。长住是不可能的,她的兄弟们会说,“老太太有的是儿子,不住儿子家住女儿家,外人知道了,我们的脸还要不要?”明老太太也这么说,一辈子为儿子忙活儿,哪有老了老了再让闺女养老的。她让明蕙不要和兄弟们把关系闹僵,“你这几个兄弟大用是没有,但是他们在附近住着,曾家那几个儿子也忌惮些。”
明蕙不好让林宁山一个人在厨房忙,进去打下手,林宁山坚持不用她帮忙。她想到给林宁山做的衬衫还没开扣眼,也就没坚持。开了扣眼便是钉扣子,从一排盛扣子的瓶子选了中间的一瓶,里面是白蝶贝纽扣,剩下的数量正好够用一件衬衫。她买这种扣子买的不多,找她做衣服的大多对价格很敏感,差几块钱都可能不找她而找别人做,为了能把成本降下来,她一般用的都是便宜得多的塑料纽扣,同时会在纸上明码标价加多少钱可以换好一点的纽扣,扣子是成本价,她一分钱都没有多收。这张纸贴在墙上,纸上最大的字是:谢绝还价。她是个好裁缝,却不是个好商人,别人跟她还价,她就会急,其实这些还价都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能还更好,不还也没事,她只要强调一下她所有的扣子包括塑料扣子都是手工缝的,很结实,走线很密很均匀,有的不讲究的裁缝一寸就十来针,而她要二十几针,别人就不再说别的了。但她懒得说,因为她的手艺好是明摆的事,有眼的都能看得见。
她打小就是有点儿脾气的人,她的脾气是靠勤劳能干维系的。她宁愿多受一倍的苦,也不愿求人说一句软话。前些年生意不好的时候,她想过去城里当保姆,她最后没去不是因为周围人如何劝她,而是她仔细思考了一番,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做衣服,她喜欢完全按照自己的原则和标准做事,当裁缝挣的钱虽然不多,但足够养活自己。她生于一个匮乏的年代,物欲一直都不高,没想到老了老了,倒冒出一堆需要花钱的需求,她需要买一辆车,油钱和保险钱都是开销,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堆想买的东西,如果开裁缝铺挣不到足够的钱,她就要暂时去当保姆。对于六十岁且没有文凭的她来说,要想找工作,保姆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她不怕苦,但她不愿每天都在别人的家里工作,工作的时候还有可能被时时监控,她想在自己的家工作,她好不容易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家。
但是怎么能让自己的生意好起来呢?明蕙决定暂时放下她的脾气,明天又是集市了,她准备再去试试看。这样想着,她在一个网站买了一些贝母扣和一对银袖扣,她希望她做的衬衫林宁山愿意穿出去见人,而不是在衣柜里吃灰。
面做好了,两个人对坐着吃,林宁山问味道怎么样,明蕙说很好,如果不是晚上不能吃太多,她会吃得更多一点。
明蕙问林宁山是否经常在家做饭,林宁山说:“以后可以常做。”
碗是林宁山洗的,明蕙在一旁抹桌子,她听见林宁山说:“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才有和人朝夕相处的能力。”
“怎么会?你性格多好。”明蕙听了林宁山的话只觉得是客套,但这客套让她觉得有点紧张,因为这不是对谁都能讲的客套话。她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因为自己和林宁山相处快乐,便认为其他人也会和林宁山相处得很愉快。光是他总能发现她自己都发现不了的优点,就让她愿意和他相处。
林宁山几乎要笑了:“大概只有你才这么认为。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都没结婚吗?是因为别人都受不了我。”
他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要随意,因为对专业之外的大多数事情都不在意显得非常包容,也风趣,和他短期相处的人大都会欣赏他的风度,觉得简直如沐春风。为了这个,有些女孩子跟他谈起了恋爱,恋爱的时候他也很不错,不仅保持了之前的优点,还让人发现了他新的优点。但当恋爱考察期过去,姑娘不满足于定期约会,想和他发展为长期伴侣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在他不忙他的工作的时候,他是个好人,是个很好的情人,但是他大多时候都在忙他的工作,而且他不喜欢别人在他忙工作的时候打扰他。在这方面,他也绝不双重标准。他不为别人牺牲,甚至也不允许别人为他牺牲。太大的牺牲,简直无以为报。和他恋爱的人虽然对婚姻并无太大兴趣,但对长期亲密关系也是有需求的,时间长了,实在接受不了只是在双方都不忙的时候才能约会,发现他没有改变的可能,也就离开他了。
明蕙听了,只觉得诧异。她之前也猜想过林宁山为什么不结婚,得出的结论是他太忙了,实在顾不上。怎么可能因为别人受不了他的脾气,才一直没有结婚。她觉得他很好,就算有缺点,那些各方面比他差的男人不都结婚了吗?陈至展这样的人,不都很快又再找了一个吗?老曾那样的还有不长眼的黄花闺女要嫁他呢。但林宁山没必要骗她,而且他确实没结婚。也许婚姻这事,也讲究个缘分,两个好人在一起也未必有好结果。但她想象不出别人受不了林宁山的样子。
她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挤出四个字:“别这么想。”
“你觉得和我相处怎么样?”
“很好,我觉得你性格很好。”她甚至想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她没说出口,因为她所有的不幸福,总结起来也就是这一句话。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林宁山这样欣赏她,他发掘出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优点,在她年轻的时候,每次他夸她之后,她都会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然后更喜欢自己一点。这种心情灌注了她的青春,林宁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她心里的重量。
林宁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也许只是因为你和谁都相处得来,才这么说吧。“他并不认为明蕙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他好,但他确实认为谁和明蕙接触长了都会喜欢她,愿意在她面前表现最好的一面。
明蕙笑:“许多人觉得我难相处呢,只有你总能看到别人的好处。”
“谢谢你拿这话安慰我。”
“这个我什么必要说假话?”不提别人,她和两任前夫相处得都不算好。陈至展在婚前狠狠追求了她一阵子,她觉得他也算有诚意了,应该是很喜欢自己吧,她和他结婚的时候她确实打算和他再过一辈子,婚后她也尽了做妻子的义务。但结了婚就两样了,他说她和他想象得不一样。从他那个表情看,肯定是她比想象的要坏,而不是比想象得好。她也没问他怎么不一样,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任何变化,她一直都一个样。
两个人说到最后,几乎要变成互相恭维了。过了好一会儿,明蕙才想起要请林宁山试穿她做好的衬衫,有问题她好改。
衬衫很合身,明蕙打量着林宁山,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林宁山也很满意,他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看见了他的名字缩写,是明蕙特意绣的。他说这件衬衫比他之前的所有衬衫穿起来都舒服。
明蕙拿出手机,对林宁山说:“我想给你拍张照。”她指着对面的墙说,“以后谁找我做了衣服,我就把穿衣效果拍下来,要是他们同意的话,我就把照片挂在墙上当广告。你愿意给我做广告吗?”
林宁山当然不能说不,明蕙找好背景墙让林宁山站好,开始给他拍照,她一连拍了好多张。其实以明蕙的角度看,林宁山不适合做她的广告模特。他的身形太标准了,这个年纪了连个啤酒肚都没有。像他这种人,买现成的成衣穿起来效果也不会差。除非她能量化生产,他才合适当模特,不过万一她的生意做大呢,也不是没有万一。现在她为数不多的顾客都是身形不太标准的,因为市面上买不到合适的衣服才来找她,上一个找她做衣服的男人,啤酒肚堪比八个月的孕肚,穿上她做的衣服立马比进来时精神了些,虽然男人怕涨价并不说自己对明蕙的手艺多满意,但明蕙通过他每年都找自己做衣服来看,他还是很认可自己手艺的。
明蕙选中了照片开始打印。打印机是林宁山前两天买的,可以无线打印,还送了打印纸和相纸。明蕙在网上搜了同款,好在不太贵,她把价钱寄在小本子上,准备林宁山走时还给他。打印机对她很有用,村子里打印一张纸一块钱,她住在临街的地方,以后可以对外打印,过不了很久就能把成本挣回来。
明蕙把打好的照片给林宁山看,等她做好了相框就挂起来。
林宁山看着衣架上套着塑料罩的衣服,笑道:“你自己不是最好的广告吗?你明天换上这些衣服,我可以帮你拍照。你如果不想在家里,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拍。”
“我?算了。”这个年纪了,怪不好意思的。她之前买了一批牛仔布,打算批量生产,就只做几个款式,想着以后做大了还可以雇人,弄一个小作坊。她甚至给自己做了一个商标。她买了一捆过期的时尚杂志,又综合在商场和电视上看到的衣服画了一批图,根据图制了一批标准尺码的衣服,衣架上现在挂着各种样式的牛仔裤牛仔裙和牛仔外套。有的衣服样式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只有穿上去才能感到它的好处,明蕙自认为她的衣服就是这一类,但是这种没有品牌的衣服要想让人买,如果不以低价取胜的话,得说服别人先穿上去,如果明蕙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她就会在别人还价的时候说服别人先试一试,但是她只是很和气地表示她的衣服是自己做的,只比成本价高一点,谢绝任何还价。因为“成本价”已经被人说烂了,明蕙的实话并没人信。于是她一件衣服都没有卖,就回了家,之后也没有再去摆摊,只精心维持着她的几个身材并不标准的老主顾。
明蕙此时很想让林宁山看一看她做的衣服。她打开墙角的文件柜,这个文件柜被她漆成了孔雀蓝,文件柜上面几排都是人形娃娃,娃娃都是明蕙按缩减后的成人身形用棉花和布料做的,这些娃娃充当了模特,穿着明蕙设计的衣服。明蕙设计的牛仔衣服之前都做了小号穿在布娃娃身上看效果,这些衣服明蕙并不是每件都做了成衣,因为怕卖不出浪费布料和人工。还有一些是她之前做的,她除了按照顾客的需求做衣服,也会给顾客提供一些她自己设计的样式,有的顾客看不懂图,明蕙就只好做些娃娃模特,再做小号衣服给他们看穿戴效果,这样的模特比真人模特要省很多布料。这些娃娃本来是摆在外面的,但因为顾客很少,就收进了柜子里。柜子下面是明蕙囤的布料,以前客人多的时候是挂在墙上让人选的,现在少了就收起来。
林宁山盯着明蕙的柜子看,明蕙也不好把柜子关上,她对林宁山说:“你把衬衫脱了吧,等我给你洗了熨好你再穿。”只有这样,她的裁缝工作才算完成。她对待林宁山跟对待其他顾客差不太多。
林宁山却说睡觉前再脱,他想再穿一会儿。
林宁山看着这满柜子的娃娃和衣服,为明蕙惋惜,但这惋惜是说不出口的,怕明蕙伤心是一部分,另一方面他也没资格。这么多年了他才来看她,这里面的心理实在是经不起细究,他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她,就因为她和别人结了婚。甚至在他出国前的那几年里,他从来没细问过她的生活,因为怕在信里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很幸福。可他和她从来就不只是男女关系,他们之间还有更深厚的情谊,她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填充了他的青春,驱散了他所有的苦闷,他见证了她的才华、她的生动,却在她结婚后为了一点嫉妒,把她锁在记忆里,对她之后的人生完全视而不见。他本可以更早来看她的啊!
他想起第一任女友说他的话,“你又比你的父亲强到哪里去呢?”他一直觉得他的父亲是个混蛋,并不是因为他主动和母亲离婚,而是他把母亲的才华溺死在婚姻里,享受了许多年贤妻良母的好处,人到中年突然说这是包办婚姻要追求精神上的共鸣。和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学生产生了灵魂共振?不过是人到中年对年轻身体的渴望罢了,以及年轻的灵魂因为阅历不足对他产生的那点儿错误崇拜。他父亲曾给他来信,他忍不住还是拆了,整封信的意思无非是:等你阅历够了就能理解我的无奈。他年纪渐长,并没更加理解他的父亲,反而更察觉出他的不堪。一个年纪大的男人找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学生,大半是精神和□□双重虚弱的证明。
他一直认为自己和他的父亲不同。不同在哪里呢林宁山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他的父亲亲眼见着他的母亲的才华失陷在琐碎日常里冷眼旁观,而他,选择对明蕙视而不见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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