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蕙的手在林宁山手背拍了拍,任时间在指间划过,过了会儿林宁山说:“今天咱们吃饺子吧。”
明蕙说好。
胡萝卜牛肉馅儿的饺子,肉是林宁山剁的,馅儿也是他调的,就连擀皮他也很熟练,包的速度甚至不输明蕙。这是他年三十的保留节目。没回国的时候,春节前一天,他会包饺子,有不会用筷子的人也会到他那里,用叉子吃饺子,和他一起庆祝农历新年即将到来。去年春节,许多人邀他到家里一起过节,包括他的弟弟,他拒绝了所有好心邀请,一个人在家里包了饺子,旧的一年他是睡过去的,新的一年到来时他正躺在客厅沙发上。
包完了,饺子下锅。明蕙准备了蘸碟摆在桌上,但她吃饺子的时候什么都没蘸,怕蘸料影响饺子的味道。
“我这馅儿调得还行吗?”
“比我弄得好。”明蕙不是谦虚,她是真这么觉得。她做了这么多胡萝卜牛肉饺子,没做得像他这样好,简直和她第一次吃一样好。
以前林宁山下乡的时候,每到过年他都要回家,他拿年底分红从老乡那里买了花生小米大枣带回去,再带回黄油白糖芝麻酱,以及母亲给他包的胡萝卜牛肉饺子,他坐火车搭拖拉机再走到村子时,已经是深夜了。明蕙家是土墙,墙很矮,他在墙外就能看见明蕙屋子亮着,这亮比电灯要微弱得多。
或许是墙太矮了,他还没来得思考就翻进去了。怕惊扰其他人,他在明蕙屋子窗上轻轻敲了三下,便擡眼看天上的星星。明蕙原本拿着手电筒在摹林宁山写的字,摹了好多遍,把纸都要戳破了。她打开一个门缝,手电筒打在林宁山脸上,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又进去了,过了会儿才穿着她新年新做的罩衣出来,罩衣是粉底白花,林宁山不说话,就朝着明蕙家厨房走,饺子凉了,得用开水泡一泡。到了厨房,林宁山想索性奢侈一把。
明蕙闻着黄油香,看到锅上的饺子一点点变色,牛肉的香气简直往她鼻子里扑,她吸了吸鼻子,林宁山让她不要着急,再等一会儿才好,明蕙说你还是自己吃吧,我晚上喝了两大碗红薯粥,已经饱了。她尽量不看饺子,可黄油煎出的饺子香却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林宁山说你要不吃,那我不白跑一趟吗。最后两个人把黄油煎饺分吃了,明蕙嘴角汪着一点油,她很舍不得这点油,便舔了舔。厨房里面只有手电筒的一点光亮,明蕙自以为刚才做得很隐蔽,见林宁山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对林宁山说,你们家的饺子真好吃,这样的饺子明蕙是做不出来的,她总结出饺子要想做得好吃,就要多放油,她哪里舍得放油。
林宁山又给明蕙沏了一大杯白糖水,糖水很甜,因为林宁山很舍得放糖。明蕙吃了林宁山煎的饺子,喝了他沏的糖水,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便决定给他做双棉鞋。她比着鞋底裁了样子,等鞋做好了,她让林宁山试一试,她这才知道林宁山原来穿的是小鞋,他比原先高了一截子,脚大了半码,但鞋还是以前的。她把做好的鞋又拆了,重新给他做。
明蕙想起以往的事,觉得现在还是比以前好多了,她不用到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饺子,林宁山也不用再穿小鞋。太甜的糖水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肠胃是个负担,她起身倒了两杯凉开水,一杯放到林宁山手边,继续低头吃饺子。
饺子包多了,明蕙把剩下的收起来,对林宁山说:“明天的早饭有了,可以煎着吃。”
林宁山帮明蕙摘已经熟了的瓜果,明蕙在一旁浇花。喷壶是她自己做的,喝完的果汁瓶子配了一个喷头,比街上卖的大喷壶要便宜。靠墙的矮缸里种着香菜小葱薄荷,花盆也是各式各样,几十年前的白色搪瓷脸盆里现在栽着茉莉花,空油桶截了上面一半充作花盆,里面都是重瓣太阳花,黄的红的紫的橘的粉的都有,洗衣液的桶嘴被明蕙剪去了,现下种着石竹。
明蕙的目光聚在昙花上,她对林宁山说:“今晚昙花可能会开。”
昙花她养了多年,近些年每年都开花,有一年甚至开了三茬。老曾活着的时候,她还请老曾一起看花开,这花难得开一次,只有一个人看太浪费了,简直辜负了这花。老曾也答应得很好,但没等到花开就打起了瞌睡,得到明蕙的允许后,他便回自己房间睡觉了。明蕙一个人看昙花开,开到盛时,又看着它败。看昙花开的时候,她会想起林宁山,想着他从她的人生里经过,又离开了。短时间里目睹了花开花败,便有点儿惋惜,但哪怕花期再短,也比从来不开更好。虽然一年就开那么一两次,但其他时候就有了盼头。看昙花是明蕙每年都有的一个项目,对她来说甚至比春节更重要,春节是属于每个人的,这个独独属于她一个人。
林宁山帮明蕙把昙花搬到了西屋外间,两人坐在花旁,等着花开。明蕙在各自杯子里丢了片柠檬,柠檬是她自己种的,往年都是只开花不结果,今年竟结了几颗柠檬。杯子旁摆着她之前做的苹果干。之前村里果园卖苹果,品相不太好,但很甜,她十块钱买了一大袋,吃不完,就做了苹果干。
林宁山问明蕙在这房子里住了多少年了,明蕙说有三十多年了。林宁山便知道,明蕙是在三十多年前结的第二次婚。林宁山问明蕙过去的生活,他并没提到她的两任丈夫,而是问她的小买卖。明蕙很坦诚地说,前些年找她做衣服的还不少,现在越来越差。她没跟林宁山说,因为她的小生意不行,种地也不可能短期内挣到钱,麦子光是从播种到收割她就要等多长时间,她等不了了。她决定等他走了,她就去做保姆,做一年,买一辆小旧车,带着她的母亲转一转,逢年过节,带着她种的红薯花生玉米去看看他,当朋友一样往来。
明蕙看着花苞,等着花开。花没开,她想起要给林宁山做衣服,还没量尺寸。布料已经买了,她在网上买的,因为从来没买过,不知怎么样,只买了一块。林宁山站在那儿,明蕙用皮尺给他量,和她记忆里的数字有偏差,但不大。她对林宁山说,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开张。
“我做的衣服恐怕是过了时啦。”
林宁山引用了别人的一句话:“过时的技术会成为艺术。”之后他又引用了一句更为通俗的一句话,“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觉得明蕙做的衣服很好,没人找她做,那是环境的问题,她应该换个环境试试看。
“去我那儿吧,我有一处房子正空着,你去了正好帮我看看家。”林宁山回国的时候,房价还很便宜,这些年房价连年涨,他住的小区涨了十来倍,他自己却没动过再买房的心思。前年,他突然考虑起了养老问题,决定重新装修一下房子,实现全屋智能化。装修的时候,他自己临时在学校旁边租了一处老房子。等新房按他的需要装修好,他发现他现在还不需要一进门,灯光窗帘音乐都自动打开。于是他继续住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去年房东急着出售换新房,他便买了下来,他新装修的房子到现在还空着。
明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背过身去到客厅给林宁山倒牛奶。她如果再不离开,几乎要掉泪了,为这个时候,他还觉得她有其他可能。她早已不是十几二十岁了,她六十了,这已经是退休年纪了,旁人该做出成绩的早做出了,而他竟然还觉得她有别的可能。即使是客套,她也觉得感激。但感激归感激,她不愿麻烦他,麻烦就让这感情变质了。
她把牛奶递给林宁山:“这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你先去休息吧,等要开的时候我再叫你。”
“我不习惯这么早睡。”
明蕙把刚才的话题岔过去,林宁山却又接着说:“为什么不试一试?不行也没损失。”
明蕙不说话,把苹果干递过去请林宁山吃。
林宁山拿了一片苹果干嚼了,“别急着答复我,你再考虑考虑。”他又对明蕙说,“难得开这么一次,要不把它开的前后画下来。我带回去裱好挂上。”
明蕙虽然觉得自己画得不算好,但还是同意了。唯一的问题是,她现在根本没一张画画的好纸,平常她不是用挂历背面画,就是去店里一毛钱四张的薄纸。她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合适的纸。
林宁山看出了明蕙的纠结,从挂历里选了一张纸,对明蕙说:“用这张画就很好。”
明蕙在画画,林宁山在她旁边上网寻找驾考攻略,他没参加过国内的驾考,没法直接指导明蕙。在看攻略的过程中,他又下单了一台打印机,打印资料和照片都用得到。林宁山拿出相机拍照,明蕙以为他在拍花,特意移动了下自己的位置,以便林宁山能够拍得到花的全景。
开花的时候,两个人都闻到了花香,明蕙吸了吸鼻子,这香气很重,顺着窗缝就钻了出去。明蕙很熟悉开花的过程,但每次看都和第一看一样。林宁山叫明蕙的名字,明蕙扭头看他,看镜头对着她,只一秒的迟疑,马上在脸上变出了一个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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