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愿非所得
高考结束之后,沈芷考了曲市第一,那时贺北安已经去深圳了,沈芷没去车站送他。
从烤肉馆出来之后,贺北安问沈芷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麻秆家开的KTV,耗子麻秆他们都在那儿,沈芷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他们俩是走着去的,贺北安推着自行车,沈芷走在他旁边,天还没黑,天很闷,热得人喘不上气,往常都是贺北安说话沈芷在听,那次贺北安出奇的安静,沈芷问他:“是不是考试没发挥好?”
“除了高考,咱俩就没话说啦。”
“那你想说什么?”
“说说你对我的感觉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行?”
“问这个干嘛?你准备去哪个城市?”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觉得他怎样都行。
“晚上再告诉你。”
置身于贺北安的朋友中间,沈芷突然发现,贺北安的人缘比她想象得还要好,他的朋友太多了,本城的所有高中,他都有朋友。不像她,朋友只有他一个。
贺北安介绍她两个字:沈芷。麻秆还特意:“四中第一,赵航那孙子拍马也赶不上。有一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对了,难以望其项背,我这个说法对吧。”
其他人受不了麻秆的买弄,不停地嘘,把麻秆嘘下了台。
有个声音说:“哥,可以啊,怪不得旅服的校花这么追你,你都不为所动,跟人家要吃了你一样。原来是喜欢这种学霸乖乖牌。”
沈芷看上去确实挺乖的,贺北安介绍她的时候,她低垂着眼睛,笑的幅度很浅。介绍完,她就安静地坐在贺北安身边,也不说话。
有人甚至管沈芷叫起了嫂子,还有人自恃比贺北安年龄大,管沈芷叫弟妹。
贺北安开始随他们去,后来看沈芷脸色不对,才骂道:“都他妈别瞎叫了,没见过女的啊。”
这些人也有学习不错的,不过都对桉城的高考教育制度深恶痛绝,高考一完,不是直接把书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大爷,就是一把火都给烧了,还有的考完就在宿舍楼将书撕了,撕碎的纸片顺着风飘落到地面,落在校领导的头上。
他们的谈话沈芷插不进去,也不想插。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别人喝酒,各种各样的啤酒果酒葡萄酒,她一个人喝柠檬水,贺北安特意给她点的。贺北安给她单独要了个果盘,就匀出时间和其他人说话。
沈芷发现,这时的贺北安和之前她思维定式里的并不一样,倒不是他骂的脏话更多了些,而是他好像在这些人面前很自在。他不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去世父亲坐牢无依无靠的孤寡人,事实上他有很多朋友喜欢他,他从来都不寂寞。
那些人不管年龄大小都管他叫哥,即使叫名字也把姓氏去掉,不像她连名带姓地叫贺北安,一个字都无法省略。
旁边的一个女孩子问沈芷要不要唱。
沈芷说不会,凡是她不想做的,她都说不会,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她的嗓子还好,却没表演的欲望,一个人坐在那儿听别人唱歌。
耗子声嘶力竭唱他的经典曲目:
“没有爱情的日子哥儿们多,就像男人越是闲着越是人缘好……”
贺北安问沈芷想听什么,沈芷说什么都行。贺北安说你这个人还真不挑。旁人找贺北安聊天,和他讨论英国的一个摇滚乐队。沈芷并不了解他们说的,她偶尔只听爵士流行和民乐。沈芷一个人低头喝柠檬水,贺北安的余光注意到沈芷只剩了个杯底,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
沈芷说不用了,她想去趟卫生间。
沈芷打开水龙头,捧着冷水洗脸,一捧又一捧水洒在脸上。镜子里印出她的脸,水珠从眼睛滑落到下巴,她的眼睛长久定在镜子上。赶上赵航也和同学来这儿聚会,他在镜子里看见了沈芷的脸,可能是卫生间光线好,他发现沈芷又变漂亮了些,水珠挂在沈芷脸上,赵航看了还以为是眼泪。高考刚结束,就哭,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考砸了。
自从沈芷在高三下学期的每次考试都排在他前面,赵航对沈芷的心理就变得极为复杂。他欣赏学习好的女孩子,但女孩儿超过他是两回事,而且沈芷超他不是偶然,是每次都把他压在下面。高考前的那几次考试,赵航都坐在沈芷后面,沈芷背挺得极直,他能看清楚她短袖里的两根白色吊带,那令他感到耻辱,他想坐在沈芷的前面,然后不经意回头看见沈芷的脸,顺便表扬沈芷每次都能屈居他之后。
赵航看见脸上挂着“泪珠”的沈芷,又回到了他坐前排时的心情。他没直接安慰她,而是问她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做得怎么样,这年高考数学普遍反应偏难,很多人剩下好几道题没有做完,赵航想通过沈芷感受下今年题的难易。
搁平常,沈芷懒得跟赵航说话,但今天才发现,赵航说的正是她擅长的,相比贺北安,她好像和赵航更有共同语言。她看见赵航脸上的神色,很快明了了赵航的想法。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并不高,可和赵航考场前后桌坐久了,类似的神情她看过不只一次,她知道此时赵航最想从她嘴里得知:她考得并不好。
她先问了赵航考得怎么样,在她得知赵航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和物理最后一道题都没做完后,沈芷告诉赵航,她都做完了,并且她并不觉得今年的题有什么难度。贺北安在的包间太过热闹,沈芷不想回去,于是她抽时间跟赵航分享了一下她的解法,还细化到每个考点和做题步骤。
看到赵航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沈芷获得了些许满足,不是想看她不好吗?她是不太好,可她不高兴,赵航也别想高兴。
沈芷出来的时间太长,贺北安出来找她,正看见沈芷在走廊里和赵航说话,他看见沈芷的嘴在不停地动,他和沈芷混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听过她说那么多话。
沈芷再进包间,她脸上的冷漠神色暖化了些。
贺北安问她:“你怎么突然回来就这么高兴?”
“是吗?”沈芷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神色有变化,她注意到面前多了一杯橙汁,应该是贺北安放过来的。
麻秆在这时适时地表达了对贺北安的羡慕:“贺哥,我真想和你一起去深圳,也不知道我这分能不能考上那儿的大学?”
“靠,你他妈还想着上学呢?上学多他妈没劲,要不咱跟老贺一块走得了。”耗子自从爸妈生了二胎,有弟弟帮他承托父母的希冀后,他就从心灵深处获得了空前的解放,认为广阔天地,他想干啥干啥。他虽是体育特招生,但并没有一定要上大学的想法。
“我要不去上,我爸得抽死我!今天进考场的时候,我还想跟贺哥一样罢考表示我对应试教育的不满,可一想到我爸,腿就直哆嗦,仿佛背后有人踹了我一脚……”就这样,被想象中的命运的脚踹到了考场。
沈芷本来低头在喝橙汁,听到贺北安罢考,玻璃杯差点从手心滑到了地面。
包间里的其他人并不对此感到意外,意外的只有沈芷一个人。
“贺北安,你今天没去考试?”沈芷的声音不大,混合在音乐里,很容易被人滑过去,贺北安还是听见了。
“没去。”
“你怎么不跟我说?”
“现在你不知道了吗?条条大路通罗马,又不是只有高考一条路。”他本来想从KTV出来再单独说的,没想到直接被麻秆戳破了。
沈芷的嘴唇蠕动了下,最终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不高兴了?我本来想告诉你,不是怕影响你考试吗?”
无论贺北安怎么说,沈芷只是闭着嘴不说话。沈芷不擅长吵架,年轻时尤其不擅长,只用沉默表达不满不屑失望以及其他情绪。
其他人没见过贺北安这么低声下气哄人的样子,事实上,他们从来没见过贺北安哄人,他连软也没服过。
包间变得空前冷静,也没人再唱歌了。
贺北安后来不耐烦了,他对沈芷说:“就他妈烦你这种人!”沈芷的嘴唇发颤,她站起身对贺北安说:“既然烦,那以后就别见面了。”
她走出了包间,走得很快,关门的时候却很轻,显示出了她作为好学生的基本素养,与包间里的贺北安有力地划清了界限。
麻秆向贺北安道歉:“贺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这一说话,就不小心出溜出来了……”
“没你的事儿,不惯她那毛病。”说着,贺北安又开了一罐啤酒,啤酒沫冒出来,漫到了桌子上,他仰头灌了大半罐,直咳嗽。
麻秆以为贺北安是对沈芷真不满,接茬道:“贺哥,这样才对,这些天,我看你在沈芷面前那劲儿,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桉城的男性,无论是男孩儿还是男人,普遍都爱极了面子,即使是在家天天跪键盘的妻管严在外面也要装出在家说一不二的气势来。麻秆的爸爸就是这么一人物,他的母亲在外给足了父亲面子:关上门是母老虎;出了门,就是贤妻良母。
在麻秆眼里,沈芷做得太差了,连基本的面子都不给贺北安。这种行为极大影响了他贺哥的形象。
麻秆又说沈芷实在是太冷漠了,远不如旅服的校花热情,七中的带刺玫瑰也比沈芷要有人气儿。
“你他妈烦不烦!”
麻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说错了,贺北安怎么突然就骂她。耗子骂麻秆没眼色,他刚想给贺北安个台阶下,就见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包间门。
贺北安从楼梯下去,一步三四个台阶,出门正看见沈芷的背影。
他跑过去拍了拍沈芷的肩膀,沈芷刚擡手没等他抓住又收了回去。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打车。”
“这个点儿不安全。”
“你不是嫌我烦吗?以后就别联系了。”
沈校长已经开车找疯了沈芷,高考一结束,他就想和女儿沟通下高考情况,结果沈芷说和贺北安在吃饭,吃完饭就回去,他忍;等到七点,沈芷还没回来,再打,沈芷说和同学在聚会。沈校长给沈芷的班主任老吴打过去,发现班里没组织聚会。他知道沈芷没什么朋友,很怀疑这次聚会的真实性,再给沈芷打电话,她已经关了机。
如果不是在KTV门前发现了沈芷,沈校长就要报警了。他看见自己女儿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站在门前,很快,他就透过车窗从模糊的面容发现那是贺北安。这些天,他因为研究自己的女儿,顺便把贺北安也给研究了。
他心里粗鲁地骂了声王八蛋,他生女儿可不是给这种小混蛋给祸害的。
沈校长本以为说服女儿跟自己回家会很困难,没想到沈芷主动上了他的车。上车之后,她一次头都没回。沈校长没想好是当严父直接批评还是采取怀柔政策循循善诱,于是他直接开门见山问沈芷这次考得怎么样。
沈芷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
“比赵航好。”
沈校长面露喜色:“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了,他说他有两道题没做完。”
沈校长还要再问,沈芷已经带上了耳机。
他看女儿眼圈红了,疑心沈芷说考得好是在骗他。
高考成绩一下来,沈校长发现女儿并没有骗他。沈芷不仅高考比赵航多十多分,还考了曲市第一。他不是一个喜欢应酬的人,那些日子天天去赴别人的宴,有人拍马屁拍到了蹄子上,歌颂沈校长如何善良,对沈芷就像亲女儿一样抚养。喜中有忧,沈校长恨不得宣告天下,沈芷继承了自己的优秀基因,可一宣告,他的校长位子就将彻底和他说再见,于是只好忍着。沈家是当地大族,重修家谱,沈校长想把沈芷和自己写在一起,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名目,每天愁得睡不着觉。
沈芷照旧管他沈校长,沈校长每次都要纠正她,让她叫爸爸。他对沈芷好得过了分,沈芸看不下去连暑假都没回家,和男朋友去外面旅游了。
如果早个七八年,哪怕六七年,在她成绩不那么好的时候,沈芷或许会感动。现在对她越好越反衬出以往的不在意,原来他知道怎么对她好,只是觉得那时的她不配。沈校长的爱,来得太过迅猛,令沈芷避之不及。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沈芷在沈校长心里的地位直线上升,他不光看不上贺北安,就连他一贯看重的赵航此时也是配不上沈芷的。
沈校长华丽转身,突然就变成了女权主义者,还批判了生孩子随父姓这一传统陋习,他的话就跟法律一样,法不咎既往,所以沈芷还是应该和他一样姓沈,但是未来,沈芷应该冲破这一束缚。他劝沈芷不要沉溺于儿女情长,眼前的男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配不上她。在他为沈芷规划的未来,沈芷应该突破女性身份的桎梏,走向社会做一番事业,而不是跟某些女性一样囿于家庭,为了照顾家庭找一份不疼不痒的事业。
沈校长这话被妻子听见了,一周都没理他。
沈校长说这些的时候,沈芷大都带着耳机,有时她的两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等着各种赞助商给她发钱,拿到钱,她就交给金美花,让她不要再和老周搭伙过日子了,她现在就可以赚钱养她。没有朋友没关系,至少她还有金美花。
沈芷如愿拿到了钱,她的班主任老吴也很高兴,教毕业班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一届状元,唯一令他不忿的是,沈芷只最后列名单时感谢了他一次,而隔壁四班的老袁,沈芷却感谢了好多回。
颁完奖,赞助商请校领导和沈芷吃饭,沈芷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饭局一结束,她没顾沈校长,就打车去了塔桥。
一进客厅,她就看到了金美花和老周的结婚照。照片上的金美花笑不像是假的。老周请她吃喜糖,客气中带点儿老年人专属的腼腆。他说本想提前通知她的,是金美花说,都这么老了,拍个照就得了,没必要大张旗鼓。
沈芷给金美花的钱最终成了给老周和金美花的红包,钱很厚,把红包都要撑破了。金美花不要,沈芷说你要不要,我就拿火烧了。金美花骂她,真是有钱烧得你。
沈芷笑,可惜还没有烧糊涂。
沈芷作为曲市高考状元接受采访的新闻,沈校长一遍又一遍地放。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能作为沈芷的亲生父亲接受采访,这很令他遗憾。
沈芷的身份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被沈校长的父母收养,老爷子去世后,沈芷就和沈校长一家一起生活,用沈校长的话说,不是亲女儿胜似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