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自从回到桉城,就住在批发市场旁边的一个小旅店。小旅店二层楼加一层地下室,标间包月两千块,沈芷住在二楼东边的标间里。老板娘秀梅长了一张很喜庆的脸,店是她一个月前盘下来的。她的丈夫刚在法庭上因为醉驾被判了刑,按理说家里丧失了劳动力,日子本该变得拮据,可她却突然开了店。
被撞的是沈芷的大学同学尤然,半年了依然在医院里睡着。尤然的父母不要赔偿,拒绝和解,要求量刑最大化,尤然和沈芷的最后一次通话提到了贺北安,他开始只是问沈芷四中的教学制度,慢慢扯到了贺北安,问他在中学时是怎样一个人。那时的沈芷正在东南亚某个小岛的酒店里,还没进入雨季,外面的雨却无止无休,她在房间里踱步,雨天窝在酒店睡觉对她是个奢侈的事,她腰有问题,每次出门都是睡酒店地板。问着问着,沈芷突然说,你怎么像在调查犯罪分子的心路历程,尤然没否认,外面的雨仍下着,沈芷说,你去问别人吧,我不太了解他。
通完话的第二天尤然就出了车祸。
一进小旅馆,沈芷就看见老板娘的女儿柚子在闹,妈妈本来答应她今天带她一起去吃烧烤,可客人一多,承诺就不做数了。
沈芷走过去俯身和柚子说:“我也想去烧烤店,要不咱俩一起去。”
柚子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喜欢沈芷,倒不只是因为沈芷买零食给她,更重要的是,沈芷看见她的脸一点儿不感到意外,好像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沈芷在旅店住了七天,早已把她准备好的资料跟老板娘交代了:塔桥人,在外地上的大学,工作城市房价太贵,这么多年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感情也没着落,想着回乡找工作顺带把婚姻大事解决了,可桉城工作机会太少,暂时只能找到工资两千的电视台临时工,如今在重回大城市还是留桉城间摇摆不定,所以没租房,临时在小旅馆住着。她说得合情合理,老板娘也信以为真。
这几天,柚子老说沈芷如何对她好,连带着老板娘对沈芷的印象也好了几分。
老板娘抱歉地看看沈芷:“那麻烦你了。”
最近市场统一规划,牌匾都是红底白字,统一标高上写着“老姜烧烤”,虽是冬天,外面的桌子也坐满了人。
沈芷把菜单给柚子,让她点。
“姐姐,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
“那你为什么说没吃?”
“因为我要带你出来啊。”
柚子吃烤串的时候,才摘了口罩。她今年九岁,因为是女孩儿,爷爷奶奶带她时有一搭无一搭,爸妈去上班,她在爷爷奶奶的棋牌室自己找事儿玩,四岁时被给客人准备的茶水烫了脸,自此就成了小伙伴眼里的怪物,除了母亲,谁都不想给她看病。她爸的算盘打得精刮,不算抚养费,整容没个几十万哪下得来,就算花了几十万整容,整出来的钱能要下七八万彩礼就不错,注定是个赔本买卖,成本太高,远不如再生一个,再说就算柚子不毁容,也是要生弟弟的。柚子妈一心扑在柚子身上,儿子迟迟生不出,前两年就被离了婚。
沈芷纠正了柚子拿签子的姿势,“别扎着你。”
“以前爸爸经常带我来这儿,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在监狱里会不会挨打啊。”柚子说的爸爸是她的继父王威,因为醉驾肇事现在被关押在看守所。
“不会的。”沈芷像是随口问,“你很喜欢你爸爸?”
柚子郑重地点点头,“新爸爸对我很好,一点儿不像我以前那个爸爸,喝醉了就打妈妈。”
“你新爸爸不喝酒?”
“不喝。”
“可能只是没被你看见过?”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连我妈做鱼放酒他都不吃的。”
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醉驾把人给撞了,处处透着奇怪。
“姐姐,你觉得我能通过整容变好看吗?”
沈芷伸手去摸柚子的头,“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妈妈说今年就带我去找最好的医生整容,爸爸出来没准就认不出我啦。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柚子的鼻子和脸颊看上去连在一起,这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可沈芷能看出她的眼睛在笑。
王威是采石公司的司机,爸爸常年赌博欠了一屁股债,父债子偿,他这些年挣的钱都还了债,因为没钱给彩礼,三十还没结婚。这几年,随着女性外出务工机会增多,本地妇女自杀率下降的同时,婚恋市场上男多女少的现象愈发严重,彩礼也水涨船高,二十万是标配,而桉城人均工资不到三千,结一次婚往往需要举全家之力。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小城,女人无论是初婚,还是二婚三婚四婚,都是要彩礼的。没家底的初婚男人娶二婚带孩子的离异妇女并不是新鲜事。据沈芷打听到的资料显示,柚子妈嫁给王威,象征性地要了六万六彩礼,这笔彩礼还是从工作单位预支的。
王威一撞人,柚子妈突然就有钱了,不仅有钱开旅店,还要在年底为女儿做整容手术。
种种事件都指向一点,那就是撞人并非意外,而是□□。
“爸爸是不是对你很好?”
柚子狠狠点了点头。
“烧烤少吃一点好不好?”
沈芷付了帐,带着对小孩子套话的愧疚,牵着柚子的手出了门。
途径一家饮品店,沈芷问:“要不要喝奶茶?”
沈芷为柚子买了一杯抹茶新绿,她自己买了一杯热柠茶,店员再三确认她要的是热柠茶,而不是冻柠茶。毕竟夏天刚过,谁会喝热饮。
沈芷再次重复:“热柠茶,走糖。”
这些年,喝热柠茶时她习惯了去糖,太甜的热柠茶会让她想起那年的冬天。其实只是一杯茶而已,可那个冬天太冷了,住在那个家里,她每天都要思考身份的合法性,网上搜不想被生出来,接着就能看到“那就去死啊”,不做题的时候,她想,如果不愿意死,是不是就应该感谢把她生出来的人。
她拿这个问题问贺北安,贺北安骂她笨蛋,不是她该感谢把她生出来的人,而是生她的人应该感谢她把基因传承下去。人一生中会遇到那么多意外,一只花盆掉下来就可以结束一条生命,而她克服重重困难活了下来,还把自己活得人模狗样的,她父母不算优良的基因在她身上实现了突变,他要是沈芷的爸爸,简直恨不得给沈芷跪在地上咣咣磕仨头。等沈芷意识到贺北安在口头上占她便宜,她使劲在贺北安腿上踹了一脚。贺北安很大度地表示不和她计较。那天是贺北安的生日,她请贺北安去学校门口吃朝鲜料理,她问贺北安想要什么礼物,贺北安说他长到十八,除了他妈,一个女的都没亲过,沈芷能不能发扬风格,让他亲一下。沈芷骂贺北安不要脸,贺北安说早就知道你这么不识逗。
“108号。”
店员叫号,沈芷去拿热柠茶。
去糖的热柠茶,在嘴里走了一遍,当年的事情,又爬上来。
沈芷住在二楼靠东的房间里,床上的床垫撤了,硬床板上换了一床棉被,上面铺着一张凉席。
她站在窗前接电话,自她辞职后,不少竞品公司的负责人给她打来了邀约电话,在她以竞业限制协议为由拒绝后,还主动提出规避方案。
当她说不想工作,想好好歇一歇的时候,没一个人相信,都认为她是找到了待遇更优越的下家。
沈芷进屋并没开空调,屋里闷得厉害,她打开窗户想要透透气,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小旅馆的瓷砖贴得太差劲,缝里爬出了蚂蚁,这么多蚂蚁,大概是明天真要下雨。
给尤然的女友打电话,尤然依然没有醒,昏迷的日子拖得越长,醒来的概率越小。
“尤然被撞的时候正要去火车站,他不可能不带移动硬盘,可是在现场并没找到。一定是有预谋!”电脑被撞得七零八碎,数据不能恢复,已知的网盘账号里也没有任何相关资料,肇事人测试出了严重超标的酒精。
沈芷问:“他在桉城住的是哪家酒店?”
“诚达。”
“房号多少,你还记得吗?”
沈芷站在窗前,抽出一颗七星塞到嘴里,抓起打火机点着,听到敲门声,她把剩下的半截烟掀灭在烟灰缸里。
敲门的是老板娘,“柚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要不是她,我就太无聊了。”
“今天柚子烧烤吃了多少钱?”说着,老板娘就要拿钱。
“我请她的,她昨天请我吃了蜜饯。”
“那怎么能一样?”
老板娘最终还是推辞不过,她拿了一个果盘给沈芷端过来。
“柚子的脸,要做手术的话,还是去大医院,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跟我说。”
“谢谢。”
靠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沈芷在地板上也能睡够八个小时,但这次直到凌晨三点,她才睡着。
早晨八点上班,七点半沈芷就到了电视台剪片子,新闻部的黄主任拉了张椅子坐到沈芷旁边。
黄主任提了一个袋子放在沈芷旁边:“这是我给你买的围巾。”
沈芷看都没看就说:“谢谢,您自己留着用吧。”
黄主任笑道:“这种围巾,我一个男的,怎么用?”
“那您留给您妈吧。”
黄主任年已三十,至今未婚,欲求一位二十五岁以下“才貌双全”的女性和他共度余生。沈芷一来,黄主任就动了心思,沈芷除了年龄,其他方面完美契合他的要求。好在沈芷的脸看不出年纪,所以黄主任决定不在乎沈芷的年龄。
沈芷并不知道黄主任对她的年龄这么宽容,直接提到了在方庄的采石公司:“黄主任,您人脉这么广,采石公司的马总您肯定认识吧。”
“马总?你是说马宇?”黄主任笑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贺北安的一个小喽啰,也就是这几年成了总。你怎么提起他来了?”
“咱们台里不是广告招商吗?咱们可以通过采访他置换一些广告,王威醉驾肇事后,采石场的马总主动出钱替员工赔偿,这么有责任感的企业家,我们难道不应该宣扬一下?”
黄主任叹了口气:“再说吧,采石场这个问题比较敏感,还是尽量不要提。”
“怎么就敏感了?”
“这个你刚回来,不清楚,以后我再跟你说。”
领导指名沈芷和白晶去远安公司补采。
沈芷拒绝得很干脆。
“拍照的事情我认为白记者就可以做,一个专题片制作,两个人就够;反倒是方庄,如果我不去的话,只有苏姐一个人,我不认为这个配置合理。”王威就是方庄的,他的社会关系一半都在那儿,沈芷必须得去。
白晶抢白道:“远安可是未来的广告主,去方庄哪有那么重要?”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我这种临时工去,台里不是还有正式工没任务吗?”
台里有的老员工不出任务,只在办公室喝喝茶水,便能把其他部门过节发几样礼,儿女结婚谁包多大的红包搞得一清二楚。
“小沈,你是不是有情绪,你是咱们台的人才,肯定不能一直做临时工,等到有编制一定会考虑你。”领导想着沈芷毕竟名校出身,有过传媒公司经验,这样的人跑来做临时工,多少能提振一点儿县台的气势,县里的重要会议都派她去跟,但沈芷不识趣,一心要往乡镇跑。
沈芷这次依然不领情,一心要跟着苏姐下乡镇。
白晶眼睁睁看沈芷上了苏玲的车,心里再次骂她不识擡举。
一上车,苏玲就劝沈芷:“你刚来台里,还是要和领导搞好关系,别跟我似的,干一堆活儿,还讨不着好。”
苏玲是台里的老人,也是台里知名大龄未婚女青年,在小城里,从未结过婚的34岁女青年并不多见。她因为是单身,没有家累,所以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大家都往她身上推。招来的临时工因为跟着苏玲讨不到好,一般也不会和她搭档。
像沈芷这种抢着和她搭档的倒是才难见。
“你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发展?”
“你看我这年龄还有戏吗?”
“怎么没戏?”
苏玲笑笑:“那你怎么回来了?”
“身不由己。”
采访的时候正遇到方庄集市,有老乡把自家种的粘玉米拿来卖,沈芷选了几个。
她没还价就要掏钱。
苏玲拦住她,对着摊主道:“你这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
苏玲没多说几句,就为沈芷省了五块钱。
“你是不是没来过这种地方,这里的定价都是为你还价准备的。”
“其实我以前常来。”
金美花还价堪称穷凶极恶,但她当着沈芷的面还价却是点到为止。自沈芷懂事起,金美花就力图在她面前呈现一个贤良温婉得体大方的女性形象,虽然没说几句话就会暴露真实性格。
金美花这样的教育方式,自然没能培养出一个闺秀,后来她回到父母家,从拿筷子的手法到走路的方式,透过父母的眼神,她知道每一样都写着四个字:不合时宜。杨老师那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当初不应该把她交给金美花,她开始以为那是一个母亲的自责,等她稍稍咀嚼,便体会到那是对她这个成品彻头彻尾的嫌弃。
卡在下班的点儿回到台里,刚进门,领导就走上前对她说:“小沈,准备准备,一会儿咱们去悦华饭庄,远安地产的贺总请吃饭,点名要你一起去。”
“我晚上有事,一定要走。”
“有事也推一推,咱们台里的广告可就靠他了。”
“您找别人不行吗?”沈芷把眼神递给远处的白晶,“我觉得白晶比我更适合,她去广告没准就拿下了,我是真有事儿。”
“这是工作。”
“我不是广告部的,合同上好像没有这项工作。”
“小沈,你不要意气用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没我学习好的同学现在很多比我成就大的,我反而认为这是好事,多个朋友多条路。”领导压下对沈芷不识擡举的不满,语重心长地劝她,他没点出来的是,假清高是没有好处的。
“您替我转告他,他有今天这番成绩我很替他高兴,但我今天真的有事儿,我想他应该会理解。”
贺北安是这起案子的关键,接近他才有可能更靠近事情的真相,但她现在并不想通过他获取真相。
下班后,沈芷直奔了出事前尤然住的诚达酒店。
她指名要订出事前尤然住的312房间,凑巧的是,那间客房是空的。
沈芷在前台开房的时候,一个男人走到她侧面,摘下墨镜打量她脸,她受不了这目光,刚转身,就听对方说:“沈芷,果然是你。”
沈芷只觉得眼前的人脸面熟,可实在想不起名字,她抱歉地笑了笑。
“我,麻秆!忘了?”
一听麻秆这两个字,沈芷才把眼前人和当年贺北安的头号跟班对号入座。
现在的麻秆早已不是当年的麻秆身材,一看就经常在健身房练块儿。
“方朔,麻秆这绰号现在可不太适合你。”
“我早就听说你回来了,这次可算把你给你逮住了,咱们高中同学都在三楼康乐部,一起聚聚吧。”
沈芷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今天有点儿累,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就不讨嫌了,咱们改天再聚。”
改天约等于后会无期。
“那也行,咱们先加个微信。”
“真不巧,我手机好像关机了。”
“那你给我说个微信号,我加你,等你开机了同意下。”看沈芷并没答应的意思,麻秆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不骚扰你。”
话说到这程度,沈芷也不好再拒绝,报了自己的微信号。
“一个人来这儿?”
沈芷嗯了一声。
“这酒店差点儿意思,贺哥要在东边建一个大的。”
沈芷和贺北安的绯闻曾在四中传得沸沸扬扬,真假各有说头,但麻秆坚信这是真的。当年贺北安因为和校外人员打架疑似早恋等行为,被停了一个月的课,是沈芷,特意找到贺北安的班主任,让他马上给贺北安复课,班主任不同意,她又去找校长。贺北安本来在天桥生意做得好好的,经沈芷这么一搞,他又得回去上课。那时候,麻秆和一帮兄弟都特别佩服贺北安,沈芷虽然不见得有多漂亮,但难搞是出了名的,一双眼睛永远斜睨着,四中好像就没她看得上的,这么一个人,都被他搞到了手,可见其魄力。不过没多久,这俩人就分道扬镳了,谁甩得谁不言而喻,毕竟贺北安连高考都没考,说他把沈芷甩了也不太现实。
麻秆在心里颇为贺北安不平,此时见到沈芷,自然要给自己的老大哥拔份儿。
麻秆问前台沈芷定的什么房型,得知是普通大床房后,一定要给她升级为行政套房,并且嘱咐前台挂他帐上。
“你再这样,我就换地方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不需要。”
麻秆看沈芷坚拒,也不好再勉强。
“你要做足疗的话,我让人到你房间。”
“真不用。”
“老同学,何必客气,有需要就说。回去记得加我微信。”
沈芷刚到房间没多久,就有服务员来敲她的门,给她送果盘。不用说,一定是方朔派人送来的。
拒绝完不到十分钟,又有人给她送鲜榨果汁。
她只好给方朔发微信请他不要再送东西。尤然当天就是在这个房间给她打的电话,但现在人还没醒。能够及时地撞上尤然,说明他们早就掌握了尤然住的酒店和回程时间。
白晶为了赴贺北安的饭局,临时换了套小礼服,结果到了饭庄,贺北安临时有事,只来了公关部的一个经理。
她提前准备的话都失了效,第二天上班也郁郁不乐的。
这之后沈芷一直都和苏玲跑乡镇,王威的情况她已经摸得差不多,几乎已经确定是采石公司的马宇指使,但马宇一直采访不到,贺北安成了最大的突破口。
即使她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沈芸给沈芷打电话时,沈芷正坐在回桉城的采访车里,两人约在了离电视台不远的茶餐厅。
这几年沈芷和沈芸的关系不好也不坏,因为一年也见不到一面,关系实在没有恶化的余地。倒是她姐夫苏信鸿很把这姐妹关系放在心上,逢年过节就给沈芷邮海鲜特产,沈芷不想占他们的便宜,自然也要礼尚往来,外人看来,很是姐妹情深。
沈芷隔着老远见了一辆粉粉嫩的宝马三系,知道她姐沈芸已经到了。这车是沈芸的嫁妆,原来是白色,后来喷成了粉色。
沈芸在那儿翻一本时尚杂志,她穿一件白色纱制连衣裙,见沈芷过来,就合上杂志,冲着妹妹笑。沈芸师大毕业后就回到桉城的一所初中当老师,同年和相恋四年的苏信鸿结婚,她现在的丈夫在远安当销售经理。苏信鸿也是本地人,他父母都在桉城医院工作。沈校长对苏信鸿并不满意,离他理想的女婿很有距离。
一见沈芷,沈芸就掏出一个盒子,一看商标,沈芷就知道了价格。事出反常必有妖,沈芸突然要送她大几千的品,恐怕有大事等着她。
“我上次去香港给你带的,一直没时间给你。”
沈芸电话里急得都要哭出来,等真见到面她表现得却像没事儿人一样。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沈芷半开玩笑地说,“我现在是一个朴素的民族主义者,只用国货。你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儿?”
沈芸打量了一眼妹妹,说:“没什么急事儿,你辞职后有什么打算?不会真打算一直呆在桉城吧。”
“要没别的事儿,我就走了。”
“你最近和贺北安联系过没?”
又是贺北安。
“没有。”
沈芸笑道:“爸就是个老古板,看不得人有钱,你不用理他。”
“到底怎么了?”
现在沈芷和沈芸的关系谈不上多坏,但也远没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沈芸这时候跟她说沈校长的坏话,不可能只是随便说说。
“唉,就你姐夫最近不太顺,他这人我早跟你说过,为了工作连生活都没了,一天到晚扑在工作上。前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贺北安突然让财务查你姐夫的报销单,你也知道,你姐夫是做销售的,请客户的有些服务并不能写得太清楚。”
“要只是这样的话,说清楚不就行了吗?”
“你姐夫是最不贪的了,别的做销售的一个月光吃回扣就拿个几十万,你姐夫这事儿从来不做。但现在家里开支大,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就走了公司的帐。”
沈芷这才明白贺北安原来是查她姐夫的帐,她不知道姐夫是不是像她姐说得那样只贪了一小点,但是苏信鸿作为沈校长的女婿,被贺北安特殊关照的可能还是有的。
而且可能性还不低。
“既然我姐夫没拿多少的话,那就把钱补回去。”
“不只是钱的事儿,你姐夫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他当着其他领导的面,找茬儿把你姐夫训得跟孙子似的,你姐夫正停职在家反省呢。”
“有沈校长这层关系在,其实他在贺北安公司并不是个好选择。”即使在家人面前,她也习惯称呼沈学孔为沈校长。
沈芸抱怨道:“他们俩关系不好,还不是因为你?”
确实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贺老三的性别筛查结果出错,沈芷出生,沈校长不会嫉恨他这么多年,也不会恨屋及乌牵连到贺北安身上,后来她成绩突飞猛进,沈校长对贺老三的恨意才有所减退。但那时她为了唱反调,总是故意说贺北安的好话,这反而让沈校长更讨厌他。后来他唆使别人举报贺老三,也很难说不是因为当年的旧怨。
贺北安厌恶沈校长当然是因为他参与了举报,但这举报也不能说和沈芷没关系。
沈芸自知失言,又找补说:“我看贺北安也没忘了你,上周还跟你姐夫问起过你。你姐夫停职期间给他发邮件,说你请他在悦华饭庄吃饭,他答应了,说这周五他有时间。”
“您就这么代我做主了?”
这个“您”格外生硬。
沈芸哀求道:“就是吃个饭,帮你姐夫一下。”
沈芷没再说别的:“我俩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饭我可以去吃,但我起了反作用,你可别怪我。”
他可能确实没忘过她,但那和旧情难忘是两回事。
周五下班,沈芷的姐夫早已恭候她多时。
“你先去吧,我骑车随后就到。”
“怎么还能让你骑车?”
沈芷不想再为此事纠缠,坐上了苏信鸿的新车。
“你这次回家,早就想跟你聚聚,总怕你没时间。你现在住哪儿?我家还有一套房子没人,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今天就让人收拾出来。”
“不用了。”
“需要的话随时说。”
苏信鸿很有当下属的自觉,离他和贺北安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他就开车带沈芷到了饭庄。刚进包间,苏信鸿就跟沈芷介绍卫生间在哪儿,暗示沈芷去化个妆,可沈芷一直不为所动。
她一直盯着手机看,偶尔问些远安的事,都是很浅层的,不知怎么就问到了土石方工程是真招标还是走形式。
“有马宇在,还能用别人的?”
苏信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着,他觉得这个小姨子未免对自己的相貌太过自信了,衣服随便穿穿也就罢了,头发和脸也完全没修饰,在外这么多年,还没自己的妻子注重妆容。当然不难看,可现在的贺北安早就和当年不一样,也算吃过见过,沈芷又不是倾国倾城,万一贺北安见了觉得不过如此,他这事就难办了。
“你姐上次旅游给你带了好多化妆品,我这次忘了给你带,下次拿给你。”苏信鸿再次暗示道。
“真不用。”沈芷低头打字,拒绝新的工作邀请,都认为她在待价而沽,没有人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工作。沈芷打出一串,又按了删除键,她不想再回,愿意误会就误会吧。
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半个小时,贺北安还没到,信鸿如坐针毡,一直担心他的老板出了什么事。
沈芷倒不担心,最大的可能是贺北安要放她的鸽子。
“小芷,你有贺总的私人手机号吗?给他个电话。”
“我现在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
沈芷看到信鸿的脸色变得非常复杂。
“你们当年关系这么好,怎么后来就断了联系?
“你对好的定义是什么?”
门一开,信鸿就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迎接。
沈芷再见到贺北安,并没她想象中的自如,上次人多不觉得什么,这次见面硬生生被信鸿搞成了两人的见面会。
沈芷见到贺北安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比以前看上去白了。”说这话的时候,沈芷并没想到双关,更无关讽刺,只是单纯地描述一个事实。他现在的肤色比以前更适合穿藏蓝色衬衫。
“你要不提醒我,我都忘记我当年有多黑了。”
那时他俩站在一起,肤色对比异常地突兀,偏贺北安又喜欢晒太阳,脸一直比身体黑三个色号。
两个人都站着,信鸿看不过眼,忙请他们坐下。对于贺北安的迟到,信鸿一点儿也不生气,殷勤地询问自己老板被什么公务给耽误了。他很懂尊卑秩序,把主位留给了贺北安,沈芷被他安排在贺北安的右手边。
信鸿很殷勤地把菜单送到老板面前,请他点菜。
“沈校长身体还好?”
信鸿赶忙说:“好得很,比我还健康,体检报告连小毛病都没有。他还老说要让我向您学习。”
贺北安笑道:“沈校长让你向我学?他都让你向我学什么?”
信鸿一心想缓和自己岳父和老板的关系,继续编道:“您是咱们四中的优秀学生,历届校友哪个有您捐款多,四中的学生哪个不佩服您?我老泰山作为校长自然也与有荣焉。我就一直说,贺总的本事哪里是我学得到的,这么多年,四中不就出了一个您?再说我更没那魄力,太惧怕风险,只想着好好完成工作,做个优秀的执行者。”信鸿既夸了贺北安,又表明了自己没胆子贪污,自认这番话还算说得漂亮。
“你这话我怎么不信?”
信鸿听到老板质疑自己,茶也没心情喝了,忙拉着沈芷证明自己的真实性:“我怎么敢骗您?不信的话,您问小芷。”
沈芷并没为她姐夫提供人证的意思。
信鸿这才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从此更加战战兢兢。
贺北安的眼神聚焦在沈芷的眼睛上,他问:“信鸿说,你不只一次和他提起我,我还好奇,你们父女怎么突然在这上面达成了一致?”
沈芷并没跟信鸿提过贺北安。她和沈芸的关系一般,和这个姐夫关系只能更一般。这些年,说过的话恐怕连二十句都没有。沈芸结婚,沈芷来都没来,随的份子倒是很大,那时沈芷才刚毕业。因为这个大份子,信鸿对沈芷的印象更加好。信鸿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沈芸向他抱怨妹妹占去了父母的疼爱,未来还可能分原本只属于她的财产,信鸿则劝她应该感谢沈芷是个女孩儿,要是不幸有了个弟弟,以沈校长的脾性,她在父母家的待遇绝没有现在这样好,顶多结婚时送辆车,而绝不会负担一半的房款。要不是他和沈芸有感情在,信鸿是不想做沈校长的女婿的,他对自己的老校长有一种根深日久的恐惧,每次回岳父家,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建设。沈校长原本待他还行,自从他到贺北安的公司做事,就不再正眼瞧他。
也是从那时起,信鸿才从沈芸嘴里知道沈芷和贺北安的关系。沈芸嘴里的沈芷,叛逆极了:光明正大地和贺北安早恋;把家里的茅台偷着拿到烟酒专卖店卖钱给贺北安当零花;沈芷生日,贺北安在操场给她放烟花被停课,沈芷威胁沈校长,如果不给贺北安复课,她就要去举报父亲超生。沈芸越说越气愤,沈芷就是罪证,她还有脸去举报。信鸿并不全然相信妻子的话,可他也不能相信这全是沈芸自己编的。
信鸿只盼着自己的小姨子不要戳穿自己,他说的这些客套话,搁平常不会有任何风险,可他遇上了贺北安,偏要一一查证。好在沈芷只是不说话。
等菜上完,信鸿见自己的作用已起到,很识趣地找理由提前退出去。
“你要是对他不满意,直接把他开了算了,没必要这样。”
“我对他很满意,而且我并不认为他想走。他不是请你当说客吗?你这个说客可是太不合格。信鸿要知道你让我开除他,得多寒心。”
他的声音比以前低沉了些,速度也慢了,以前语速倒是快,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信息。
贺北安没动筷子,他点了一支烟,烟雾罩了他的上半边脸,沈芷没忍住咳嗽了几声,他将烟粗鲁地掀灭在面前的白碟子里。沈芷再次看到了他手上的疤,长得惊心。
“在外面受欺负了?”
好些年不见,沈芷还以为贺北安早就变得她认不出了,可是他这句话又让她回到了从前。
她愣了一下才回没有。
“要没人欺负你,你怎么会回来?谁欺负的你,人现在在哪儿?”
“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总是好勇斗狠,跟他在一块儿,生怕哪天他被人给结果了,也怕他把人给弄残了去坐牢。她还记得当年,沈芷接着还要来一句你是不是怕我惹不起他,她问贺北安那要真惹不起呢,贺北安说,那只能把他套头打一顿了,他不知道是为你打的,出气只能出一半。不过,你要是要求的话,我也可以当着他的面打他。
“当年我什么样,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着。”
“没谁欺负我,就是想回来了。”沈芷偏过脸,对面的画上画着五只蝙蝠,寓意五福临门。她来这里并不是想追忆往事,可以前那些事儿总是会不由自主爬上来。
沈芷极欲转移话题,主动问起了麻秆,又说起了付梓川。付梓川本想着弟妹出生,父母不再管他,从此拥抱自由,自由没多久,父亲中风,他只好老老实实大学毕业,去继承家里的小服装厂。
贺北安笑她:“不是你请我吃饭吗?怎么总提别人?”
“前阵子我去西港,看见了你们公司的广告,生意铺得够大啊。”
她走在异国的街上,看见远安地产的广告牌,站那儿盯着广告牌看了整整三分钟,广告牌太高,阳光很足,擡头看时,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知道有演员为了哭出来会长时间盯着灯光看,之后便会如有神助,泪如泉涌,她那时感到了光的威力,可并没有留下泪来,一滴都没有。
“升值空间早就被提前透支,已经准备撤了。去那儿出差?”
“旅行。辞职后闲得没事儿干,出去转转。外面实在没意思,就回家了。”沈芷这话倒不算说谎,她以前出差,忙里偷闲去外面转,还算开心,可真辞了职,特意去旅游,从陌生的地方很快转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过如此。后来得知尤然被撞,她一个半月的旅程正式宣告结束。
贺北安见菜没怎么动,突然提议道:“我带你去城北,那里有家土家菜还不错。”
信鸿早已买了单,贺北安开车带沈芷去城北,车一路开得很快,沈芷的眼睛看向窗外。窗外一个穿校服的中学女生坐在男生后座上,沈芷的目光顺着这对违反交通法的男女往前走了一段,又回到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