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雨声越大,越凸显出客厅的静寂。
小乔率先打破了这沉默:“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永远呢?”一点儿也不像这个年龄的人。
被感情迷昏头脑的时候,不仅可以说等五年,十年也可以等。可不能总发热。她太明白了,刚说相声的时候,放弃并不难,说了五年,就长在骨肉里了。江曜并不讨厌他现在的学术环境,五年过去,他只会越来越适应,等他终于扎了根,却要为她回来。他做不到,她伤心;做到了,他痛苦。
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如果不是因为老想着以后,规划着未来,本来可以过得更好的。如果江曜愿意在这个暑假再发生些故事,她也可以很快入戏。
江曜拉过小乔的左手,放在眼前看,他的手劲太大,小乔的掌心一下就被他攥红了。江曜的眉头蹙着,眼睛一直盯着小乔的掌心,大概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不断用大拇指摩挲她掌心的纹路。他可以住在国外,吃西餐,说英语,目之所及都是各种西洋文字,偏偏他喜欢的是一个中国女人,这个中国女人只爱吃中餐说中国话写中国字。
“你以前是不是也想着过一天算一天?”
江曜这是明知故问了,小乔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但她还是说了声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一开始并不是非你不可。”
“并没什么非谁不可。”小乔又不合时宜地开起了玩笑,“就算我是人民币,人见人爱,你也可以花英镑欧元。”
多严肃的话题都能被她给消解掉,但江曜不得不承认,他以前确实喜欢她这一点。江院长动不动就科学家的使命人类的福祉让他任何崇高的字眼产生了免疫力,当初他对希腊史感兴趣最初不过是由于有人动不动拿希腊罗马的先哲标榜自己,他为了戳破泡泡才去翻材料,以致误入贼船至今难下。
而现在她的俏皮话激怒了他。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的那些话光是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牙酸,他连重复都觉得羞于启齿。
江曜收敛了气力,但小乔的手还是红了一片,她忍着疼笑道:“我当初雅思雅思不成,论文写得也不行,再不对你说说漂亮话,我可不就更一无是处了?”
小乔说得面无惭色,江曜一直盯着小乔的唇珠看,她的嘴仍然那么红,不薄不厚,这些年也没被她那些俏皮话给磨薄。
“那话里总有几分真心吧。”
小乔上下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既然没什么非谁不可,那你这四年怎么就没找别的人?”
“没时间,太忙了。”
“太忙了?”江曜举起她的手指打量,“既然你这么日理万机,四年里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那了解新人对你太费时间了。从省时省力的角度看,我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小乔的笑僵住,她不再开玩笑。
“你喜欢的是‘我’还是那个努力满足你要求的‘我’呢?”自从江曜回来找她,她就想问这个问题,她无法把后者当成常态。
“那不都是你吗?”江曜去捕捉小乔脸上的神色,“你问这个问题,是怕我逼你继续考雅思?英国文化协会又不给我提成,我现在逼你去考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为免弄疼小乔,江曜放开了她的手,“你的指甲该剪了,你家指甲刀在哪儿?”
“我前几天才剪过。”小乔看了下自己的指甲,不过比指肚高出一点点,再剪手指头就要秃了。她不知道江曜怎么想起这茬。
江曜没理她,起身去拿了指甲刀,抓起小乔的手,就要给她剪指甲。
他握住小乔的手,一点点地给她修剪,他剪得太短了,指头肉都露了出来。
江曜放松了手劲,只这么握着她:“放心,没几天就会长出来的。”
他问小乔:“你能让你的指甲不长吗?”
小乔不知道江曜为什么这么问,只说:“那怎么可能?难道你能做到?”
“我也做不到。”有些人的感情像是牙齿,没了确实很难受,但没了就是没了,再也长不出来;而另一些人的感情像是指甲,整个拔掉比拔牙更让人痛苦,即使剪掉了,它也会长出来,只要人活着,就一直有再生的能力。
就像他对她的感情。为免疯狂生长,他只能一次次地剪断,但马上又要生出来。可这话太肉麻,他无法对着她宣之于口。
“能不能别剪了?”再剪,手指头就要秃了。
“也许我并不是非你不可,但没了你的未来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同样用力的还有他的手,小乔怎么也挣脱不开。
大概是觉得太过肉麻,江曜松开小乔的手,起身收拾碗筷去了厨房。
小乔愣在那儿回味江曜的话,她走到阳台去看雨。
雨点儿劈里啪啦的,把她的耳朵都给占满了。
她在落地窗上看见了江曜的影子,他的手放在她头顶又落下了。
“今天我没带伞。”
“我去给你拿。”小乔看了看窗外的雨,“要不还是等雨小点儿再走吧。”
“如果这雨一直下这么大,怎么办?”
她还有一间客房,可以留江曜住。
小乔刻意不去看江曜的眼神,咬了咬唇说:“总会停下来的。”
雨刷器疯狂地拍打着车窗,车里仍在放《武家坡》。
因果循环,今天他又把乔乐乔当年受的煎熬重新尝了一遍。当初小乔说等他,他不愿意;如今他愿意,她却未必情愿了。
这雨一直下到凌晨两点,江曜从橱柜里翻出了当年的U盘,U盘里是小乔在《外国史学名著选读》里朗读材料的音频。
他第一次对小乔有印象是她梳着丸子头穿着薄荷绿的大褂踹了孟渊,下了台又低声下气地同他道歉,她的话太过诚恳,以至于他再多说一句责备的话都显得小气。等这印象慢慢残褪,他又在课上见到了她,她叽里呱啦说着一口乔氏英语,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老祝的课没那么无聊。他开始以为小乔是故意的,为着她多表演几次,他总是适时地提出问题让老祝为难,老祝一为难,便会让小乔站起来朗读材料兼回答问题,她一说话,课上马上充斥着欢乐的气息。到他发现小乔并非故意时,小乔已然在课上丢了十来次脸。
等他俩在一起,他越来越看不得小乔为了取悦观众,把自己塑造成不学无术不懂装懂爱占小便宜的形象。当他是观众的时候,看到混不吝的小乔,他也会笑;可小乔成了他的自己人,他就见不得她被那么笑了。
小乔一连喝了四天粥,到第五天,她不顾方主播仍要给她代班的好意,坚持去主持节目。
她的病好了之后,江曜仍每天来给她做早餐,剩下两餐都是在外面吃,江曜找的馆子,每天都不是一家,叫的菜却都是例行的清淡。其余时间江曜都在她的客厅工作,晚上定时送她上下班。他们还去吃过一次南京大排档,途径抓娃娃机时,江曜问她要不要抓一个,她说不要,多幼稚,好像当年站那儿不走的是别人。
周日,小乔坐在江曜对面喝粥。粥喝到一半,她擡头对江曜说:“中午我回趟家。”
“上次我说要上门拜访你爸妈,没去成,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见小乔神色犹疑,江曜像是看透了她:“你随便怎么介绍我都行。”
话说到这份上,小乔也不能再拒绝。
江曜开车送小乔回家,路上问小乔:“你爸妈喜欢什么?”
“你上次送得东西够贵重了,不用再送了。”
“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奶奶。”
“我奶奶今天和老年书画班的人聚餐,不回家吃饭。”
小乔虽说不用,但江曜还是绕路给小乔奶奶买了一方砚台。
这几天乐女士很高兴,前些天她十几年前教的学生同学聚会,把她也请了去。其中一个叫林郴的学生四年级就转学了,当年乐女士很喜欢他,还请他来家里吃过几次饭,转学后,两人就断了联系。没想到十几年没见,再见面依然很亲近。林郴现在在基金公司工作,他管理的医疗基金年化回报很高,乐女士最近为了稳妥起见,从股票市场转投基金,正缺人指点,彼此聊得很投缘,聊着聊着林郴就问到了小乔。得知林郴单身后,乐女士果断请他来家吃饭,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特意避开了二婶。
小乔开门前,林郴已经来了。乐女士正热情地请他吃水果,老乔负责后台工作,在厨房做饭。
乐女士此次看见江曜,并无之前的兴奋,按理说上次江曜送了他们那么贵重的东西,单请人家也是应该的,可这次时间不对。她之前没跟小乔说林郴要来,也不能怪小乔事前没通知自己。
乐女士接过江曜手里的水果,笑道:“你真是太客气了,怎么又带东西?快进来坐。”
为免林郴误会,还没等小乔介绍江曜,乐女士主动说:“乔乔你带同学来家吃饭,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乐女士为小乔林郴做了引荐:“乔乔,还记得林郴吗,就你那林哥哥。”
七八岁叫人哥哥那叫嘴甜可爱,二十多岁再听小乔不禁一阵恶寒。
他们家人都太好客了,挣的钱基本都用来吃饭了,不是自己吃,就是请人吃。乐女士作为一小学手工课老师,按理说远离教学核心,但她硬是在学校里刷出了大把存在感,经常带学生来家吃饭,小乔叫过的哥哥姐姐不计其数。
对眼前这个哥哥,小乔并没什么印象,但出于礼貌,她只好说记得。
两人互相交换了赞美。林郴夸小乔越来越漂亮,小乔则夸人家越来越帅气。
“你当年给我的签名我还留着呢。”
小乔有了上次许毅的教训,并不敢把眼前的话当真,只说:“这些年也没让签名升值,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直留着,总有升值的一天。”林郴是个收藏癖,当年幼儿园的课本还完整地保留在家里的储藏室,他并没撒谎。
乐女士先是向林郴介绍江曜:“小乔的同学,大学霸,现在在英国当大学老师。暑假特地回来给国内的同学讲课的。”
林郴问了江曜执教的学校,打量了下他手上的表,嘴上佩服了一番:“我以前也想学历史,但是为铜臭还是进了金融的坑,看见你们这种安心做学问的就羡慕。”
林郴很会看表识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江曜手上的表,猜测这人家里可能有点儿底子。搞江曜这行的,在哪儿都不算能赚钱的,何况是他这种刚读完博的。
两人也交换了一些成年人的客套。
乐女士又把林郴夸了一番:“林郴是做基金方面的专家,你们要买基金可以咨询他。”
林郴本就对小乔有意,他在来之前,已经对小乔了解得差不多,除了对她的工作时间不太满意外,小乔各方面都很符合他对相亲对象的条件,何况有童年滤镜加成。而江曜在,更激发了他的热情。有些人虽然是彻头彻尾的异性恋,但他们仿佛和同性谈恋爱一般,女孩子的追求者越多,越能激发出他的竞争欲,如果竞争者平平,女孩子再好,也唤不起他内心沉睡的热情,林郴就是这样一种人。尽管江曜掩饰得很好,但林郴从进门就注意到江曜的眼神一直跟着小乔。抛却别的不谈,光看江曜的长相,赢了他,就可当作一项谈资。
作为一个收藏癖,记忆也是林郴收藏的一部分,他清楚得说出小乔在哪年获了什么奖。小乔因着乐女士已经把江曜的话霸占住了,出于待客的礼貌,她不能让林郴的话落地。
在江曜看来,这两人聊得太过热络了。
乐女士怕冷落了江曜,又是请他喝茶又是请他吃水果。
“本来准备给你做咖啡的,但我们家的咖啡机好像坏了。”乐女士默认江曜在英国呆久了,喜欢喝咖啡。
“茶也很好。”
两个不熟悉的人打开话匣子的方式就是聊彼此都认识的人,乐女士主动提起了同是历史系的万陵。
“这茶是万陵送来的,就你们历史系的万陵。”
“万陵经常来您家?”
“也不算经常来。他父母都不在本地,中秋端午来不及回家,一个人孤零零,可怜见儿的,我就让他过来吃个饭。这孩子可人疼,有什么都想着给我们送一份来。你和他关系不错吧。”
江曜放下了手中的茶,说:“还好。孟渊也常来吧。”
“孟渊不光自己来,还带他女朋友来过几次,我最喜欢他前一个女朋友,本来挺好的两个人,结果散了。”
“是不是我们系的同学,除了我,都来过您家吃饭?”
江曜问得很轻描淡写,就跟开玩笑似的。
“也就小乔的舍友和相声社的孩子来得多些。你这次来,小乔也没提前跟我们说一声,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做的饭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这孩子,也忒客气,上次送我们的东西可太贵重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礼。”
“您喜欢就行。”
茶几上摆着一本相册。
江曜问:“我能看一看吗?”
“看吧。”
都是小乔的照片。
翻到大学的合照,江曜看到了万陵,看到了孟渊,系里的人他都能在相片里找到,除了他。
在小乔上千张的大学合照里,一个他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