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曜家的门铃仍然坏着,要想进去要么敲门,要么给他打电话。
他俩的关系,是她一声声敲开的。她打着为他负责的旗号让他开门;而后她又敲门要他帮她补习功课,现在,她又来了。
夜深人静,邻居已经歇息,当然是不适合敲门的,只剩下手机。小乔心下一动,一种直觉越来越强烈:江曜也许在等着她的电话。他知道她会打电话给他。往事一块块拼凑出来,欲擒故纵这招他以前用得很灵的。
好几次她都要停止行骗了。他这么聪明,到后来不可能看不出她不想学雅思,不想留学,可他总有办法勾着她,明明他也是合伙人,现在却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受害者。
他为了自己心里安稳,非要让她知道,他在零时区给她弄了一个直播间。她难道要在零时区给东八区的人直播说相声吗?
本来四年前就分手了,他今天非要来这一出,表明他从未忘记她。可即使他从未忘记她,也不肯为她做任何妥协。如果这次她再去敲江曜的门,他只会让她再次妥协。
小乔一步步又从楼梯下退了下去。她拨通了江曜的电话,接通又挂断,几次之后,江曜主动打了过来。
“有事吗?”
“你选的衬衫很好,谢谢。”
“不客气。”
小乔又开车回了自己的家,到家她从储物箱里翻出了一张CD,那是江曜给她讲雅思,她时不时能听见自己嗯嗯附和的声音。那几声“嗯嗯”很能反映出一些东西。开始时装作很有兴头,慢慢声音就有些敷衍,但很快又打起了鸡血。这种鸡血终究不能长久。
她在网上找到了表的价格,估算着衬衫和披肩的价格,给江曜支付宝转了一笔钱过去。转账通知上她特意写了名目,发完,小乔就关了机。
第二天,她发现钱又转了回来。
周六,小乔组织人去孤儿院义演,顺便敲定了捐款项目。晚上,小乔给江曜发了条短信,短信上说她把江曜给她的表卖了,卖表的钱她打算捐给一家孤儿院,并带孤儿院的孩子感谢了他。江曜并没回复。
周一,小乔365天都在的《怡笑茶馆》突然换了主持人代班,代班的小主持在电台里说小乔有事请假了,至于为何请假,并没有说。
小乔并没有要事,她只是病了。她这几天无缘无故地燥热,空调一直开得很低,周一早上,小乔是被烧醒的,嗓子也肿了,吞咽都疼。一照镜子,下巴肿得多出了一层,活像人胖了十多斤。去医院一看,确诊是急性扁桃体炎。医院床位都很紧俏,像她这种病情是没资格住院的。她打完抗生素就回了家,发烧倒是停了,可一说话还是跟刀剌一样,吃饭只能吃流食。她这种情况自然不能主持节目,只能打电话给台领导请了假。
她疼得无心工作,只能放相声解闷儿,一乐就疼,于是只能关了,蒙头睡觉。她从周一晚上八点睡到早上七点,直到被铃声吵醒。
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去门外,在猫眼里意外看到了江曜。
她没开门,而是隔着门问:“有事么?”她跟吐枣核似地一个个吐出了这三个字,语速比平常慢了不止一倍。
“我想问下捐款的事儿怎么样了。”
他这个理由一出,小乔不能不放他进来。
“等下。”搁平常,她一定说一串话,譬如为什么等她,等多长时间,顺便再说上一串见谅的话,可她现在因为说话如针扎,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小乔披了件外套,戴了口罩,才给江曜打开了门。
江曜的眼睛始终如一盯着她的口罩。
小乔回避着江曜的目光,做出一个欢迎的手势,只说了一个字:“坐。”小乔以前听人说,人这一辈子说的话是一定的,她之前说得太多了,现在说话每个字都得字斟句酌。
“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话里的不满简直要溢出来。
这个指责有些似曾相识,小乔一瞬之下有些恍然。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江曜从来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她有一次出门,江曜给她打电话她关机,江曜把她四个室友的电话都打遍了,等她终于联系上江曜,隔着电话,她都能感受到江曜的怒气,她嬉皮笑脸地说太平盛世她能出什么事情。为这事儿,江曜冷了她两天,最后以她赔礼道歉并设江曜为紧急联系人结束,江曜送了她一个两万毫安的充电器,让她时刻充电,两人重归于好。
以前一个电话联系不上就紧张得睡不着的两个人,整整四年不联系,也过得很好。
她虽然和江曜分了手,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受江曜的影响,她手机的电量每低于百分之二十就要充电。
这个习惯因为昨晚的疼痛打破了。
“没电。”小乔明白了,江曜来这儿,大概是因为电话一直不通,她指了指正在充电的手机,证明她所言非虚。
小乔从冰箱里拿了瓶水拧开递给江曜,这次她没说话,只是示意。
“你嗓子怎么了?”
小乔再次慢吞吞地蹦出两个字:“发炎。”
江曜一把撕下了她的口罩,露出一张浮肿的脸。现在的她,加上这个双下巴,活脱脱像是漫画版的乔乐乔。
小乔不知怎么想起了电影里的女孩子被扯开面纱惊艳众人的一幕,她这一幕也蛮让人惊讶的,就是惊吓的成分多一些。
她现在笑笑都扯着疼,所以那套客套就免了。
她打开手机给江曜发了条短信:我现在不太适合说话,咱们能改天再谈吗?
林恬的电话就是这时进来的,她开口就是一句:“你手机怎么关机了?江曜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
小乔忍着痛一字一句地说:“昨晚充电没开机。”她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儿童,每一个字都透着那么慎重。
“你怎么了?”
“微信说。”
小乔以前都用语音输入法,现在又用起了拼音输入,她在微信告诉林恬,她扁桃体发炎了。林恬问她严重不严重,去医院了么,要不要她来看她。小乔说去医院了,不用过来。林恬让小乔赶快给江曜打个电话,从没见人这么急过。
等小乔挂掉电话,江曜问她:“去医院了吗?”
“去了。”
“你别说话了,短信说吧。”
两个人近在眼前,小乔碍于嗓子,只好发起了短信。
小乔把她的病情简单述说了一遍,脸肿是正常反应,她建议等她好了,江曜再同她聊捐款的事情。她现在这尊容和上次脚软组织损伤不一样,她不想以后江曜想起她来都是这张脸。
“你的病历本在哪儿?给我看下。”
江曜的“给我看下”是祈使句,而非问句,不容她反对。
小乔眼下只想把他送走,从包里翻出病历本给他看。
江曜的眼睛一直盯着病历本,他第一页看得很认真,而后迅速溜到最后一页,把病历本放到茶几上。
他的手掌直接放到了她额头上:“体温计在哪儿?”
小乔没正面回答,而是在短信里说起了别的事:半年前,我去了一个很有名的素菜馆子,大师傅最出名的是,能把素菜做得有肉味。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既然这么喜欢肉,干嘛不直接去吃肉,而是费劲把素菜做出肉味呢。我当时就想起了你,那应该是你理想的菜,可惜我不是你的菜。我就想当一道彻头彻尾的素菜。
“我知道你不会和我一起去英国了,用不着你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体温计在哪儿?”
小乔又发了一条:如果你不能照顾我一辈子,也不用照顾我一时。
就像分手后还要把送她表交给她处理一样,徒增她烦恼。
“你是想让我回国吗?”
小乔因为嗓子很痛,尽量把话提炼成四个字:“没奢望过。”
“奢望?”
小乔点点头,吐字真得很疼,所以她选择不再说话。即使和江曜最好的时候,她也没有过此类幻想,他太诚实了,毫不保留地表达他的想法,一点儿都不掩饰,不像她,遮遮掩掩的,怕他看出来,又怕他看不出来。
这时候,小乔的电话又响了,是孟渊来的。
“你和江曜到底回事?他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我没事。”小乔不想再跟孟渊多说,飞快地从嗓子里挤出三个字。因为嗓子的关系,她连儿化音都不说了。
挂断电话,小乔问江曜:“你给多少人打了电话?”
“没几个。放心,我没给你爸妈打,你保密得太好,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医药箱在次卧吧。”他上次在次卧打印东西,无意间瞥见医药箱的一角。
江曜没再理会小乔,独自进了次卧,和医药箱挨着的储物箱里堆着CD,上面的封面写着:赠江曜。他的目光在CD上略微停留了几秒,就提着医药箱出了卧室。
在小乔的注视下,江曜从医药箱翻出了额温枪。
“还有别的么?”
小乔摇摇头。
江曜对额温枪并不信任,不过暂时还能充充数。
一测,三十八度五。
“去医院吧。”
小乔继续打字:发烧是正常现象,我有消炎药,下午再去医院挂水,过几天就会好。你走吧。
江曜并没要走的意思,转而问她:“你吃饭了吗?”
小乔摇头又点头。
“你现在这情况也只能喝粥了,借用下你的厨房。”
“我叫外卖。”小乔说完咬了下牙齿,汗珠从她鼻子上淌下来。
江曜没再跟她废话:“你吃了药去卧室休息,粥煮好了,我叫你。”
指望一个身体虚弱的人,精神多么坚强,太过有难度。小乔因为身体的关系,连精神都软弱起来。哪怕有人现在能照顾她一刻,也是好的。
她没再拒绝,喝完药就去了卧室,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煮粥的砂锅咕咕响着,江曜在屋外用小乔斥高价买的CD机,播放一张音质并不高的CD。两张CD上面写着赠江曜,一张是相声版,一张是京剧版,这个人太过小气了,上面明明写着赠给他,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收到。现下播放的CD内容大概是她相声京剧的精选版。以前她送给他的CD都是合辑,她只是其中一个,要想找着她并不容易。
隔壁主卧突然传来一声喊,江曜跑过去,推开门,声音的发出者仍在睡着,蜷成一团。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能说话。
个噩梦,梦里她突然成了一个哑巴,什么都说不了,她急得大哭,努力发出一个个单音节。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了一阵清凉,仿佛有手指穿过她的头发,那阵凉意从发丝传到了双下巴。睁开眼睛,她看见了江曜的脸,他的手指搭在她的额头上。
江曜知道她不便说话,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叫,我才过来的。”
“嗯。”小乔下意识地侧过了自己的脸,让双下巴不那么明显。
“粥好了,出来喝吧。”
小乔刚张开嘴,江曜止住了她:“如果没有必要的话,就别说了。”
粥用冰水冰过,喝起来并不烫,但吞咽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阵牵痛。
“吃完中饭,我带你去医院,换一个医生给你看看。”小乔昨天大概急着挂号,并没挂到专家号。大概是怕小乔拒绝,江曜又加了一句,“我以前给你补课补了那么长时间,你不是要跟我算帐吗?你这半个月归我支配,咱们就算两清了。”
小乔一听江曜中午休息时间带她去看医生,猜想江曜是用关系替她搞到了专家号。
她刚要吐出一个“谢”字,江曜拿着她的空碗又给她加了一勺粥。
十一点,小乔早早喝了荷叶粥,就坐江曜的车去了医院。小乔没想到,沈含章大夫这种专家竟然在中午休息的时间亲自给她看诊。像沈大夫这种专家,当天根本不可能挂到号,而且她没记错的话,沈大夫好像今天不坐诊。
不过她细想,就不意外了,沈大夫的名字和江曜母亲只有一字之差,估计是他的姨妈之类。
“原先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都没问题,按之前的办就行。”
“江曜,你电话里说的急事儿,就是为了让我来医院看个扁桃体发炎,你是不是认为我很闲?”
“用住院吗?”
“请你珍惜一下医院的医疗资源。”沈大夫看看小乔,又对着江曜说,“下次找我,直接到我家,不要再让我来医院了。”
“一起吃个饭吧。”
“咱俩吃,让人姑娘只喝粥,你觉得合适吗?”沈大夫起身冲小乔笑笑,“有空和江曜一起来家坐。”
小乔从她说话的语气确认这是江曜的姨妈,和沈律师连话风都一致。
挂水的大厅,小乔看着吊液滴答滴答。江曜起先坐在一边看他的论文,小乔太过无聊,以致忘记了昨晚的教训,又听起了相声,不过这次是自己的。她笑的时候牵扯到嘴角,忍不住发出嘶嘶声。
江曜拿起她的一只听筒,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继续看论文。
小乔很有些不好意思,她是有多自恋,听自己的相声还能笑出声来。
江曜的手机响了,他去一旁接电话。
“听你二姨说,你和小乔又在一起了?”
江曜沉默。
沈教授把沉默当作默认:“男女这事儿最怕谈牺牲,即使她现下愿意为你牺牲,迟早她会后悔的,就连你,恐怕也要后悔。”
“您后悔吗?”
“我对我自己的事从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干涉别人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你的感情生活,但我作为过来人的建议,你最好听一听。”
沈教授吃够了干涉别人感情的苦,她虽是家里的小女儿,却自觉对兄姐的人生负责任。当年沈医生谈恋爱,男方条件不佳,沈律师打着为了姐姐未来的旗号,主动找男方去谈,最终致其分手,沈医生一直单身到现在。沈医生为了这事儿曾与她一度疏远,直到江曜出生,她们姊妹的关系才有所好转。有前车之鉴在,沈教授对自己的儿子也只是建议。儿子的选择,她如果满意,就给一套房子,不满意,包个红包就算。至于别的,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趁江曜不在,小乔马上把相声换成了别人的。
旁边的姑娘对着小乔不无艳羡:“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连输液都陪着。他是老师吧,还可以歇暑假。”
因着肿痛,小乔好多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到嘴边的只有微笑。在一旁的姑娘看来,这是幸福的表示。
江曜回来,又捡起了一只听筒放到自己耳朵里。
“怎么换了别人的?”
“我……”
“别说了,我懂。”
吊完水,江曜把小乔送到她家,这一次他按照食谱给小乔做了银耳粥。小乔虽然爱说话,但她始终认为能禁得住长时间的沉默而不觉尴尬,才是交情的最高境界,以前她和江曜是有这种交情的,永远不怕话落地。重逢后,两个人在一起,怕尴尬,小乔总要找话说,但这次有病在身,小乔可以放心地沉默。
一直到晚上九点江曜才离开,顺便顺走了小乔的两张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