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教授本不想来参加婚礼的,可婚礼介绍人可以充数,主婚人必须是新娘实打实的亲戚,长女又离了婚,只能他和夫人来上海担此重任。他对这个二女婿不甚满意,可也没反对。大女婿倒是他自己拣的,可到最后离婚了,他至今还觉得对长女过意不去。到了二女儿这里,他决定采取不干涉政策,好坏都是她自己的责任,与自己无关。
他越来越感到儿女多的难处,平常只是稍微紧张些,办嫁妆时才体会出来。二女儿的嫁妆还是他靠给别人写墓志铭凑来的,他一方面希望女儿嫁得好,但对方越富裕,他更不能寒酸,否则让别人说他是靠卖女儿赚钱的。大女儿里外花了两千块,这几年随着物价涨了嫁妆也得跟着涨,到二女儿便是三千块了。后面三个女儿,每个都是一大笔花销。还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考不上官费留学,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尽管杜教授有着诸多烦恼,但当一对新人向他行礼的时候,他还是短暂地感到了为人父的愉快。
杜加林那天穿了件石绿湖绉的旗袍,如果不是参加婚礼,她还不会穿这样的鲜亮的颜色,人家大喜的日子,总不好穿青灰茶黑。除了礼金,她送了新人一对石膏像,雕塑是某刘姓大师雕的。她本来想送桦烛作为贺礼的,后来觉得按照老礼送蜡烛不吉利。在有限的时间里,海不会枯,石不会烂,不像蜡烛,再慢些燃几个钟点也燃尽了。
西式长方形桌上摆好了姓名牌,她实在没料到自己会被安排和傅与乔在一桌,实在让人匪夷所思。鲜花在桌子中间排成一条长长的直线,把两边隔开。除了她,这桌上的其他人都是熟识的。于这些人而言,吃是最不重要的节目,饭间不由聊起最近局势,谈南京和武汉,谈蒋汪二人,他自然是话题的中心,相对武汉,他更看好南京这边。她一个人专心致志地坐在那里吃,认真地喝奶油汤,认真地吃熟透的龙虾,除了没脱毛的鹌鹑,她每一道菜都吃得很专注,甚至可以说她是这场婚礼上吃得最认真的人。她感觉热得闷不过气来,在喝完一杯香槟之后她又同打着百领结的侍者要了一杯。
她看着细长水晶杯里的香槟想要一饮而尽,突然听人说“少喝一点”,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她扭头回去看,发现身后并没有人,大概是幻听了。不过她就不再喝了,一门心思去吃冰激凌。
婚礼散场的时候,她跟新郎新娘道了别,陪着杜家二老坐车回了霞飞路的房子。房子是离婚时他给她的,一直没住。杜二小姐总不能从饭店里出门子,杜家二老来上海总要有个住处,由男方准备不合适,挤在弄堂里也不合礼数。这房子便派上了用场,她找人简单打扫了下,找些彩绸花布置了,稍稍有些喜庆的氛围,又临时雇了四个老妈子,让杜二小姐出嫁的时候不至于寒酸。
婚礼的第二天,杜加林陪着杜夫人去逛街,上午去的新神州游戏场,进门便是哈哈镜,看见镜中颠倒的影像,两人都不由笑了出来,进去先是听了越剧,后又看了场电影。中午她特地找了家中国人开的西餐店去吃了饭,上海自然人文景观比起南京来自然是无可观,百货商场勉强算是一景,她陪着置办了些东西,自觉主动地去付账。
此时杜教授正喝着白兰地,同傅行长感叹,“我们这一辈人,做子女的时候社会道德强调子女的责任,不论父母如何,都要尽孝。到了做父母,社会上又主张起父母的义务来。要旧不旧,要新不新,从来都只有责任而无权利。”
傅行长因为少失怙恃,并不能懂老友的苦处,自顾自地说道,“现在的这些子女全然不拿父母的经验当回事,明知道他是错的,也无法把他拉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咱们做得好,他们说是应该的,万一结果不好,便又是咱们的责任。不如让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负责。”
傅行长只得说道,“如果我也有六个孩子,我会比你还想得开。”
杜教授喝得多了,说起话来也越发没有顾忌,“新时期朋友之间千万不要做亲家,否则儿女出了事,做父母的都不好见面。”他出来还是背着妻女出来的。
傅行长本是想同他商议儿女破镜重圆的事,可没聊到关键处老友便醉了。钟敲四点钟的时候,杜教授大谈社会应该推广节育。傅行长觉得他醉得离谱,今天想必是谈不了事了。五点钟的时候,他特意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回家。傅与乔到了家,临时得到父亲的指示,让他送前岳父回霞飞路的房子。
“您不是头疼得厉害吗?”
“我刚才喝了一点汤好多了。他们来上海,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看望一下。东西我给你备好了,你这就去吧。你三岁的时候,你杜伯母还给你做过一双绒线鞋……”
出了百货商场的门口,杜加林招手找黄包车,没想到把开着汽车的密斯脱周招了来。他提议送她们回家,当着杜夫人的面,她不好同他争辩,便只好谢他的好意。
到门口的时候,杜夫人主动提议让周生进去坐坐,杜加林暗示性地看了他一眼,他跟没看见一样便帮着提了东西进屋。
傅与乔搀着杜教授进来的时候,杜夫人正和周生聊上海的天气。杜教授此时还未清醒,见着自己的夫人便上前拉着她的手唤她的小名,杜夫人觉得十分羞臊,同两位客人点头示意了下便扶着自己的丈夫上了楼。
杜加林上前同他道谢,他很冷淡地说不用客气,接着便吩咐佣人把送的礼物从车上搬了下来。他特地强调了这是给伯父伯母的一点薄利。
“那谢谢您啦。”
“你和他……多长时间了?”
“啊?”她心里想着别的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话已经从她的耳边溜过去了。
“没什么。”
她目送着他的车出了巷子,直到周生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很久了。
“你不会对他还旧情难忘吧。”
“这好像不关你的事。”
“今天的晚饭吃什么?”
“如果大家了解周老板是个作家以及您丰富的罗曼史,不知道来你店里供你取材的太太小姐们会是怎样的想法……”
周生看了一下表,对她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天不早了,再见。”
晚上吃饭的时候,杜夫人问起下午的年轻人,杜加林告诉她这是一个有女朋友的珠宝商,杜夫人只好失望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怕杜夫人多想,她会形容得更加具体,这是一个有一把女朋友的珠宝商兼作家。
隔了几日,杜加林收到一封匿名的包裹,里面详细列着密斯脱周抵沪以来所有红颜知己,在册的一共十六位,另有露水情缘若干,且所有的女性都在长三堂子。她看着这纸上的内容,只觉得可怖,把周生的情史调查个底掉儿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这人认定自己和周生有不一般的关系,此外还知道她目前的住处。她前些天才搬到这儿来,知道的人实在不多。她一瞬间想到了傅与乔,又觉得他实在没有必要。他这么忙,哪来的闲情逸致关心她。
这个名单比周生告诉杜加林的,还要多了几位。周还告诉过她,一个男人同长三的关系是最安全且纯粹的,双方互相体谅却不会有过分要求。他一年前向杜加林求过一次婚,当时他明确表示不介意她婚后同其他男人保持友谊,因为他也会和这些红颜知己继续保持联系。出乎周生意料的时候,她并未十分感动,也没接过他的戒指哭着答应他的要求,而是把他轰了出去。后来周生实在不愿失去这个忠实的读者,只好昧着良心说自己纯属开玩笑,希望她不要在意。
杜加林本就没想在这儿长住,又加之信来得古怪,便在杜家夫妇走后,辞退了老妈子,重新搬到了弄堂里。
新历七月末的时候她一阵一阵地犯牙疼,后来才意识到自己一把年纪长了智齿,开始吃消炎药还能缓解下,后来实在忍不了了,便到欧阳的诊所去拔牙。拔完牙肿着脸出了诊所,本想直接回家,走到路上她才想起五姨娘画了新的图样要来给她看,便重又折返回了店里。牙疼,连带着记忆力都衰退了。
五姨娘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她就没忍住笑了,此刻她的眼皮上贴着一块小小的白纸,一只手捂着脸,食指上还包了白色的纱布。她的手指头刚被自来水笔的笔尖扎破了,右眼皮一直跳,贴了张白纸寓意白跳。
五姨娘给她看完图纸,便又跟她说起傅家的事来。她也不拦她,由着她说下去,她拔了牙说话不方便,只是听。直到五姨娘说傅少爷这几天要搭轮船到香港去,她突然把眼皮上的白纸扯了下来。
“哪家轮船公司?”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以防对方听不准确。
“好像是中古吧。”
“具体是哪一天的船票?”当初傅少奶奶就是搭这家的船去巴黎,在快到香港的时候,船沉了,沉船的日子在十天后,从上海到香港要五六天。她想着不会这样凑巧,明明他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